话里话外编排江声是个麻烦的人。
江声歪了一点头,故意没开口,倒要看看他嘴里还能说出些什么话。
严落白的目光和他对上,说话的声音顿了下。
他大概没意识到,他现在的表情比撞到沈暮洵和江声在桌子下面乱来的时候还要糟糕。
他咽下了中间的长端无意义口水话,说,“……综上所述,我的建议是明天集中统计,后天进行统一搬运。”
江声靠在墙边,没事做捻着江明潮的长发,话却是看着严落白说的,“我还以为你要说,那些没用的东西反正被带走也不会有什么用,干脆留在你这全都砸烂呢。”
严落白的目光看向被一截头发圈住的白皙的手指,“……我的薪资不应该打水漂。”
江声拽了下哥哥的头发,“其实那些东西带不带走都没关系,对不对。”
江明潮的眼皮垂着,静静地看着江声耍坏。目光落到严落白的身上,而后眯了起来,“嗯,我会给江江买新的。”
江声耸肩,“好,那走吧。”
严落白一直看着他们走到电梯口,按下下行键后等待的间隙,江明潮攥着手抵在唇边发出闷闷的咳嗽。
江声转过头,“严落白,把我的围巾拿过来。”
严落白顿了顿,回到室内,把挂在衣帽架上的围巾摘下来。
也许是他的手太冷了,错觉围巾上还有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暖意。他的手指下意识捻动一下,垂着的眼皮有些薄,挺拔的鼻梁把暖色的光隔出一段晦暗的阴影。
几秒钟后,他把这条围巾放回去。
拿起另一条一直备在这里,但还没有被使用过的围巾走出去,递给了江明潮。
江声正抱着手臂靠在电梯旁,清澈的黑眸在围巾上瞥了眼,眉梢抬了抬,“我的呢。”
严落白平静地回答,“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江明潮的目光看着他,瘦削又苍白的手指抓紧了灰色的围巾,“严落白。”
严落白顿了下
江声眨了眨眼,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天啊,真是不巧。”
嘀声后,电梯门打开。
“江江。”江明潮喊道。
他的眉眼被阴影雕刻出清晰的轮廓,江明潮和他对视着,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淡淡扬起,像从前每一次晚回家之前,都会提前对他说的叮嘱。
三句话。
在上次他们因为江庭之的事情通电话的时候,他只说了两句。
“再见。晚安。”他的声音很轻,常年咳嗽对声带的摩挲让他的嗓子有些磨人的酥痒感,混杂在风中,如同窜入耳朵一簇滚烫的电流。
至于上次没有说的那句话……
他宽大而冰冷的手揽着江声的后颈,俯低身,轻柔地亲吻江声的额头,轻声说,“我很爱你。”
一阵清苦的药味袭来。
额头的吻都带着淡淡的冷意,在江明潮直起腰离开之后,江声都若有若无地感觉到额上残留的触感。
轻软的,柔韧的,一个没有什么意味的吻。
江明潮步入电梯里,江声看着电梯门合上,才挥挥手。
他没有走。
严落白一点点转头看他,看着在他面前发生的一切,急促跳动的心脏几乎要直接死在胸膛。
哪怕是个傻子,都能分清楚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了。
江声根本没有打算走。
严落白的心脏被高高抛起,脑中划过的第一个想法是,难道在江声心里,他比江明潮更加重要吗?
而这个想法,几乎像是裹挟某种错误的胜利感一般攫取他的心神。
极致的失落被这样的心情取代。
这一瞬间好像剧目的主角擅自加了一场戏,要把台下的幸运观众拉上台。于是舞台的灯光追溯到他身上。他猝不及防的惊慌恰巧成为演出的一环。
“……”严落白扯了下嘴角,“玩弄我好玩吗?”
漆黑的眼睛,漂亮的眉眼,睫毛的影子落在眼睑。
浅薄又寡淡的灯光落在青年的脸上,他的眸子有些直勾勾地看着严落白,然后笑起来,真情实意地说,“好玩。”
他转过头,往屋里走去,“哦,对了。让我看看,我的围巾掉到哪里去了?”
经过严落白身边,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拽住。
他拽得太紧,江声几乎能够从他的掌心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心跳。
江声看向他,抽了下手,没抽出来,于是疑惑地说,“你生气了?”
严落白的脸孔英俊又深邃,典型的薄情长相。哪怕皱一皱眉,都会让人觉得在耽误他的时间,不敢和他说话。
他现在就皱着眉,看江声的时候,脸上的阴影被切割开,冷厉感非常浓重。
上一次看到严落白这个表情,还是撞破他和沈暮洵的时候。
这一次的程度严重到能够和那次作比较吗?
“真生气了?”
话音未落,严落白拉着他手腕的手一个用力,江声顿时失去平衡砸进他的胸膛。
江声正想抬起头,后脑勺立刻被他冰凉的手制在怀里,男人冷硬的声音似乎不带情绪,“别说话。”
江声:“……你真的很难搞,严落白。”
严落白几乎是冷笑了一声,胸腔的抖动都叫江声完整地感知到,“你最没资格说这句话。”
冷风呼呼地吹,树叶哗啦啦地作响。
“听到你的心跳声了。”江声闷在他的怀里,呼气的热度像是直接熨烫在他的心脏,“这么大声,你会不会觉得很丢人。”
严落白深吸一口气。
“……我说了,别说话。”
这样的拥抱是什么意思?
以及,江声回去在衣帽架看到了他没有遗失的围巾。
啊,但是他没有问。
就像严落白也没有说。
可实际上,他们两个人都察觉到了
*
夜深了,路灯的光线在行驶的车里流淌。
车辆行驶得很稳,江明潮接了半杯水吃药,然后闭眼小憩。
很突兀地,轻而和缓的嗓音像是贴在他的耳边响起。
“不是你只有我了,江明潮。”江声是这么说的。
连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角度、什么表情,眼睫毛怎么垂着的颤动又抬起来的,江明潮都记得一清二楚。
声音平和地阐述着一个讽刺的事实,“你明知道,是我只有你了。”
我只有你了。
好强烈的唯一感。
相依为命,彼此依存的错觉让江明潮每一次掂量他的这句话,都依稀感觉到灵魂生出震荡。
他再次睁开眼,目光有些空洞地望向窗外。哪怕只是回忆,心脏依然陷入一阵空茫的悸动,酥麻的电流爬上他的脊背。
很少有人会说江声和江明潮相似。
这是很正常的,毕竟他们本就不是亲兄弟,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都很难找到共同点,甚至多数时候是拿来被谈论和比较的对照组。
可江明潮偶尔觉得江声和他很相似。
病弱或无害的外表,内心对这个世界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
他们都不在乎多数人的想法,区别在于江声时常优柔寡断、有着十分泛滥的心软,江明潮有且仅有一个例外。
“你就是觉得我只剩你了,才敢这么肆无忌惮。”江声拉开他的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江明潮往前走了一步。
江声往后退,“哥。”
这个称呼几乎起到一种让人窒息的禁锢作用,以至于江明潮几乎是立刻就停下了脚步。脆弱的脖颈上青筋跳动,喉结上下攒动,声音也沙哑起来,“——江江。”
当他对什么觉得不满,哥哥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武器。
而当他真的想做什么,这就成为他寸步难行的枷锁。
江明潮挺拔的腰身佝着,长发如同丝绸一般在青年骨感清晰的手腕冰凉地流淌。
江声拽住他的头发,力度不大。
“你就算不管我,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毕竟我们不是亲兄弟你也你不欠我什么,反而真要说起来,我欠你更多。所以哪怕你让我自生自灭我都不会觉得烦。”
他说,“问题就是,为什么你要装得不搭理我,又在背地里做你的老好人,叫我烦你的时候又让我不得不记你的人情?”
江声每说一句话就推一下他的肩膀,江明潮无法反抗,一直到被江声推坐在沙发上,然后仰起头看他。
青年的眼睛明亮,半眯着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失望。
“在我这样的境地,你一边吩咐别人给我优待,一边又隐藏在背后不出来。我是你英雄戏码里面亟待拯救的配角吗?”
他薄红的嘴巴喋喋不休,压得江明潮一句都说不上来,到最后,他像是法官拍板定论一样笃定地眯起眼。
“你想管教我。”
江明潮被他压在沙发上,表情也并不显得惊乱。一张总是冷静淡泊,带着久病戾气的脸上陷入一种浓郁的沉寂,长发散开,他看着江声,深邃的眼窝里睫毛闪动着,“我——”
“不是吗?”江声一只膝盖跪在他两腿间,伸手抓着他的衣领。
“你想让我学乖学听话,去见识一下这个世界多危险,然后意识到谁才是那个真正会关心我、保护我,对我好的那个人?你敢说你不是这样想的吗。反正你是我最后的亲人唯一的哥哥,你知道你在我这里还有最后的界限,你在试探我能承受到哪一步?对我的锻炼,调。教,还是别的什么?哥哥。”
江明潮穿得很单薄,因为他在室外的时间很少,总是在一个固定的温暖的地方办公。
“不,”他说,“我没有这样想,江江,乖乖,我不是……”
江声的手顺着衣领下滑扯开他的纽扣,里面只有一件衬衫。
“没有这样想,还是你发现你做不到?”他问,“我要听实话,哥哥。”
隔着柔软的衣料,江声的手能直接感触到男人躯体的肌理和张力,还有不能忽视的一道崎岖的伤疤。
见鬼了!病秧子哪里来的腹肌。
江明潮的呼吸被他简单的触碰扼住,他伸手攥住江声的手腕。指尖冰冷,掌心却带着些微温度,青紫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流淌。
江声垂下眼眸,他的一切质问不甘和怨气都在碰到那道疤后消弭。
他甚至不用低头看,就知道起点在哪,又在何处收尾。
太熟悉了。因为他见过无数次,触摸过无数次,为此受愧疚和悲伤折磨无数次。
这是楚鱼憎恶他最直接的原因,是他的哥哥保护他的证明,是他们明明是继兄弟关系却这样要好的契机。
是他让一个病秧子短命鬼又去鬼门关走了一遍。
“算了,没关系。”
江声低着头,隔着那层单薄的衣料似乎能看到崎岖蜿蜒的伤疤,他的手掌滚烫地熨在上面,感受到江明潮的气息在避之不及地起伏。
他扯着唇角笑了下。
“我会原谅你,这次,下次,每一次。哥哥。”
江声的歉疚让江明潮痛苦。
他在江声心里是有地位的。而且分量不轻。
痛苦在于他分不清江声对他的特别来自本心,还是有几分来自他为他受的伤,来自迫不得已微弱的责任心。
他想得到更纯粹的爱,哪怕不是他想要的那种。
他掩耳盗铃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可事实上他不得不在意。
江声的思维很简单,他不想思考太复杂的东西。
他被爱包围着,他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谁才是对他好的那个人,谁才是他的家人。江声的忽远忽近在折磨着他的心情,甚至江明潮曾经会扭曲地希冀和他真正存续血缘上的联系。
那样才是最无法被分割的关系,而不是仅仅被一个可有可无的称谓捆绑在一起。
沉默许久,江明潮冰冷宽大的手很轻地顺了顺江声的头发。
江声觉得自己像是在被一樽冰冷的石像捕获。很快,他也要被这样冰冷的温度吞没。
“是。你如果要听实话,”他的手摸过江声的耳朵,然后是有些发烫的眼角,脸颊。他的动作轻得像在碰什么易碎品,带着真实到江声无法分辨的怜惜,轻声说,“我承认乖乖,我真的这样想过。”
想过推江声入谷底,然后成为拯救他的那个人。
他是这样害怕江声的愧疚,同时又在卑劣地利用他的愧疚,他有些疯魔地追逐着在江声心里的唯一性。
就像他甚至不希望江声叫楚漆哥哥一样。
江声只能有他江明潮一个哥哥。
他的一生肉眼可见的短暂,像玻璃一样易碎,是一片会在温暖时消融的雪花。
如果他得到的,也仅仅是所有人都有的那份,而他甚至缺少多余的时间去追逐和填补,他真的会太不甘心。
“但我没有这么做。”他说,“我舍不得。”
江声默不作声,乌黑的睫毛垂收着,手掌摸到他的胸膛。
似乎在通过心脏的跳动,判断他有没有在说实话。
江明潮给他按着胸口,江声根本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怎么样渴求不得的亲近。
像是不那么亲人的小猫,只会在冬天才愿意窝进人怀里,所以会让人想留住,甚至禁锢。
但说到底,猫这样的生物,越想留住就越是疏远,越想禁锢就越是挣扎。
江明潮喉咙有些痒意,肺部的空洞像是山洞里的风疯狂呼啸。
他实在不愿意咳出声,影响现在这么这么这么好的氛围,于是调整着呼吸喉结攒动隐忍着。
和江声有两年三个月五天没有过正式的会面,两年八个月没有过接触了。
“你说我不来见你,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来过。”
在路灯下,车窗里,在窗台边,树荫下。
在江声看不到他的时候,他看过江声千千万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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