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问他怕不怕。
江声不怕。
他知道妈妈会抱着他, 他知道底下有人在看着他。
风吹过千万遍, 树叶在空气中流淌千万遍,日出日落世界的规律行走了千万遍。四季更替, 百转千回。
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 楚漆看着他, 一直看着他。从小看到大,他的存在对江声来说就象征着安全,楚漆对他来说,意义远比普通朋友更加重大。
江声在望着楚熄的时候,余光也会不经意地瞥到楚漆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的沉默样子。
拉开弓弦的时候,江声听着耳边的弓弦紧紧绷起的细微声响,在想楚漆那时候的沉默代表什么。
对他失望吗?
因为和弟弟有着明显的差别待遇而感到不公吗。
想起无数雪花碎片的温暖曾经, 感知着巨大的对比而难过吗?
视线通过瞄准器聚焦在远处的靶心。
沉重的弓被江声握在手里, 偌大的场馆内微风轻不可计,于是江声的心情也轻飘飘的, 一种旷达的怅然像是烟雾一样升起。
江声是不会回头的。
这个决定他早就该做,只是因为他优柔寡断,一拖再拖。他终于做出这个决定,终于感到轻松。
哪怕再见到楚漆, 江声终于也可以忽视他的存在, 把他视为,和旁人一样的花草了。
江声放开手, 弓弦瞬间回弹,劲风弹起他颊边的头发。
70米靶道好长好长,靶纸小小一张,江声只看得到中心一个微不足道的红点。
开弓没有回头箭。
看台的大屏幕上,江声有着冷淡镇定的眼睛,漂亮的指骨拉扯弓弦,指甲里面因为用力透出淡淡的红色。
青年罕见的平静表情,帅气到让人控制不住地屏住呼吸。
箭用力钉入箭靶。
解说席上的男女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离得更远的人急忙问询同伴:“怎么了怎么了!”
同伴紧握着他的手,一言不发紧盯着赛场,身边开始翻涌起第一波的欢呼掌声和尖叫。
“天啊,第一箭十环!!”
“太棒了江声——手很稳啊!开门红的成绩。”
“不过我观察到江声的手似乎在某一瞬间有轻微的抖动,又很快平复了下来,这个调节的能力也相当了不起。”
“是因为现场人太多所以感到紧张吗?放松心态啊江声,调整状态,这才是第一箭,别太紧张!”
江声甩了下手,护腕底下是许镜危帮他贴着的膏药。
他皱着眉毛贴近手腕闻了闻。难闻的味道让他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控制不住地流露抱怨的表情。
竞技弓对于江声来说重量有点大。
如果是传统弓的话江声完全不会觉得怎样,传统弓重量不大,但没有瞄准器,在正规的射箭比赛上都不会使用。
然而江声手抖带给别人的想象却不止于此。
竞技弓设计得漂亮精巧,初次看到的人很难想象它有着不得了的重量。
举着相机的楚熄在为江声愤愤不平。
哥哥真的太在意楚漆了,在意到这种程度。会因为楚漆影响他的心情,连心脏和神经都为之勃动,连弓也拿不稳了!
可楚漆他根本不配,他要是真的在乎江声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冷笑一声,心里酸酸的,嫉妒心膨胀起来,愉快的心情一扫而空,又用力压抑不想在江声会拿金牌的大喜日子摆臭脸。
他嬉皮笑脸地说:“影响江声发挥的人都该拖出去斩首。”
楚漆不断叩击着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下来,绿色的眼眸垂敛,手指蜷缩。一只骨骼感强劲的手因握得太过用力而有些颤抖,胸口起伏着,他微微闭了下眼睛。
英俊的男人也轻笑了声,低哑的声音很有质感,撇着眼睛锐利的目光望向楚熄,“你知道就再好不过。”
不愧是亲兄弟,和楚熄一样,楚漆也觉得江声是因为太在乎楚熄所以受到了影响。
两兄弟相似的绿眼睛冷漠对望,火花带闪电地胶着对抗。
*
卜绘看着江声,手里提着箭,捏着箭杆在膝盖上一下下地磕着。
他看着江声好郁闷的表情,莫名其妙地笑了下,又觉得自己笑得太过莫名其妙。
比赛用的竞技反曲弓足足有二十多斤。
江声每次练完回去,手腕都会肿得比天高,动动手腕都会疼得想撞墙,需要许镜危按摩热敷才会变好一点。
他会抓着被子把头埋在枕头上,一边说都怪严落白,一边说都怪许镜危,还会骂到卜绘的头上来。
说一开始就不该跟他在校庆上比赛,搞得严落白真觉得他很牛啦,把他推来竞技综艺丢人现眼!不会全场只有他一个被竞技弓搞到这么难受吧呜呜呜。这种话。
可是实际上江声自己又很好胜。
疼到那样了都不想输,皱着眉毛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人,叫卜绘等着,到时候一定要新仇旧恨一起算叫他颜面扫地。
就算在骂人逞威风,那张好看到叫人总是忍不住心软的脸上,表情崩溃到让人觉得可爱。
不管看多少次,卜绘都觉得江声还是更适合在有风的地方射箭。
这个地方对江声来说,好像太死板。
这把弓对江声来说,除去太过沉重之外,也太过机械化、智能化。
风会影响箭道,影响最终的成绩,竞技反曲弓是更便捷的工具,有防震器、观察孔、瞄准器,更适合竞技比赛。
可是这些都不适合依靠感觉行事的江声。
简单、古朴的传统弓会让江声显得飒爽。
有风的时候,风会吹起江声的头发,围巾,他看起来神采飞扬,十足的耀眼。
就好像全世界的风眼定在他这里,他周围的人群陷入了剧烈的动荡,神魂理智都被一并卷走,而江声处在风眼波澜不惊。
他闭上眼睛感受风的流向,睁开眼睛就能射出无比笃信的一箭。他对自己的感觉有着无比的信任,自信、强大,又耀眼,让见到的人心跳都控制不住停掉一拍,被他征服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那时候卜绘就觉得,真正的江声也许真的很冷漠。
他被所有人注视着,却不在乎任何人。
那些褒奖、钦慕;又或者怀疑、诋毁;再或者恋慕、悲痛,都是路过江声的一道风,被他参观的一枝花。
他从来不停下脚步,所以短暂的停留才会让人觉得惊喜。
卜绘拉弓。
解说席:“卜绘选手射出9环!现在分差一分,还有挽回的机会。”
“两位选手的实力都很强劲啊,和专业选手也相差无几。”
“他们两个说起来也是孽缘,上次校庆角逐江声更胜一筹,这次又不知道谁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说到这个,微博上也有不少人用投票开盘下注。不过很显然,江声如今亮眼的第一箭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他收揽一个好名次应该是不在话下!”
卜绘很想赢,江声知道。
他自己送上门来,又要和江声打一次赌。
当时楚熄在给他打电话,卜绘莫名其妙地就来游泳馆里来找他。
一个大高个子走路悄无声息,阴影默默笼罩在江声身上的时候把他吓了一跳。
卜绘幽暗的眼珠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似的,整个人透出一种粗粝淡漠的凛然感,没骨头似的靠在江声后面看他和楚熄视频,目光凝在手机屏幕里楚熄的脸上。
江声:“你有病啊!”
卜绘啧了声,“臭脾气。”
他望着江声,切入正题,问江声要不要用这次的比赛成绩打一次赌。
当时楚熄还在屏幕后面看。
江声对卜绘是有点小小奚落的,脾气很大,很看不起他,抱着胳膊哼哼,“手下败将,你现在身上有什么是我想要的吗?”
让叫哥也叫了,让当狗也当了,让做免费的上分陪玩也做了,让他在游戏里陪着江声玩狗接飞盘也接了。
卜绘身上的趣味性都快被江声开发完了。
卜绘那时候的表情很奇怪,似乎笑了下,眼睛里却半点笑意都没有透出来。
目光从楚熄的脸缓慢平移望着江声,似乎咬了下牙,侧脸略微紧绷了下。
“这次要是输了,我给你和楚熄写一首歌,作为对你们百年好合的祝福。”他说,“沈暮洵都有的东西,楚熄没有,他不是真的很可怜吗?”
江声下意识看向楚熄的表情。
少年挑起眉毛,静静地用那双幽沉的绿眸看了卜绘很久很久。
*
综艺赛为了追求速度简化了正规赛的赛程,所有选手分不同区域进行一对一进行五局三小轮的对拼,但是不会再有预赛、半决赛、决赛之分,五局就定乾坤。
江声和卜绘站在赛道上,相隔数米。连彼此的声音都不一定能听到,射箭的时候余光都瞥不到对方。
赛场上的大屏幕上面播放着江声和卜绘的分数。
两个人的分数差紧咬,你追我赶,越发使得观众的心脏抓紧。
解说席上的人也在道:“他们两个目前的分数是场上最高,看来这一周的急训颇有成效!第三名和他们之间的分差有五分之多,现在看来,金牌得主就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决出。”
江声射出一箭。
速度快极了,镜头在他的面孔上短暂地停留一瞬。越是短暂,越是让人觉得好看。雪肤黑发的冲击性极为强大,像是受风眷顾的妖怪,眉眼都有着一种流淌的温柔和冷淡。
“好的又是十环!”解说道,“压力来到卜绘选手这边,不知道如此强劲的对手是否会让他感到紧张。”
楚熄看着卜绘拉开弓弦,又想起他的那个赌约。
赌博这个东西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他说过,赌桌上的热情像是一种传染病,随着咳嗽烟雾漫入每个人的口鼻,浸入胸腔,蔓延到肺部、心脏,血管和每一寸神经。
那种成瘾性错误又疯狂,明知道自己在不断坠入深渊,又控制不住热血沸腾地仰起头,狂热激昂地、又自以为冷静地,期待一个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卜绘就像是处在这样的状态。
那时候,在湿淋淋又空荡的游泳馆,楚熄看到卜绘靠在江声后面的墙壁。
一张英俊的脸被阴影切割,表情沉陷入一种烦闷的死寂。
“你输了的话,要不要试一下……”
楚熄想起卜绘那时候的表情。
复杂得像是五彩斑斓的黑。感觉什么情绪都杂糅进去一点,但好像话出口的一瞬间就已经开始反悔。
在他话音停滞的一瞬间,江声沉默了下,反问:“试一下什么?”
卜绘铅灰色的眼眸抬起。
深邃的眼窝里嵌着浓重的影子。下睫毛很长,眼睛下垂。下三白让他的表情总是不自觉地带着厌烦和懒惰。
然而在那时候,他像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呼吸了似的。
“我说。”
声音干涩地叫人讨厌。
“在你和楚熄分手之后、”
江声立刻紧张地打断他,“喂!”
楚熄当时就在屏幕里面旁听,想着真是不要脸的丑东西,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说出这种话。
卜绘靠近了一点。距离微妙地拉近,他居高临下,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江声。
身上披着白色的毛巾,水珠顺着头发流淌下脖颈、喉结、锁骨,往下滑,没入毛巾里。
卜绘看得碍眼,用力地拧着眉毛,嗓音生涩。
“要不要试一下。和我……”
楚熄已经在一开始摆明了自己的态度,他秉承的恋爱法则一向是江声开心就好。他说就算有别的人介入他们中间,只要江声同意,和江声,那他就不介意,也没关系。
复杂的心情始终环绕着他。
他出于对江声的爱和恐惧分手的无力把自己摆放在更低一级,接受别人不可能接受的一切。
又出于本性的占有欲感到愤怒和煎熬,盯着卜绘的脸恨不得将它撕烂。
听话的本能让他缄默,楚熄忍耐着蓬勃的怒火怨气,等待江声的抉择。
卜绘薄唇翕张,眉头拧紧。
他的话说得无比艰难,每一个字眼吐出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道德观无比正常的人正在因为自己背弃自己的朋友、亲人,感受到一种背叛、背德、被理智背弃的神魂在荆棘上踱步的撕裂。
又因为实在在罪恶中受煎熬太久,真的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到一种痛苦的快感。
“在一起。”
在你和楚熄分手之后、要不要试一下,和我在一起。
——这就是他这次的射箭他超常发挥,无比拼命的原因。
尽管江声当时只是看着他,回绝他的提议。
“江声!”
解说的声音洪亮地传遍全场。
楚熄猛地惊醒,视线凝固在相机上。江声刚放下箭,楚熄被迷得神智昏聩,飞快按动快门。
“江声领先两分!”
播报声不知为何十分响亮。
来自映光集团的记者兴奋地和场外观众报道:“非常精彩的一箭!结合之前我们得到的评价来看,江声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超常发挥!力度、准星,无可挑剔的复刻!”
楚熄看向远处的标靶。
看不清。
他拧着眉毛用镜头拉近的同时,大屏幕上也转播着机械臂镜头录下来的一幕。
楚熄忍不住睁大眼睛。
江声的前一箭就已经正中红心正中央。
最后一箭,落在和上一箭同样的位置。
——他的意思是,江声的最后一箭,顺着前一箭的箭尾将其硬生生地劈裂出缝隙,扎进前一支箭里。
欢呼和掌声顿时从四面八方涌动起来。
记者看到体育馆墙壁上来自映光集团的赞助广告。投影上闪烁着映光的logo和楚家的家徽。
“老板一定会为江声感到无比骄傲。”
——她忍不住这样想。
毕竟江明潮是那种把江声的照片放在办公桌前,连屏保和头像都是自己弟弟的类型。
218/301 首页 上一页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