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圣帝也一直是如此对付他的。
李令驰静观温酒入羽觞, 抬眸瞥了一眼程履道。
“寡人如今算是想明白了,”李令驰捞起其中一杯, 端到眼前转动,没有一饮而尽,“他杀的既是忠臣,望京若是知晓此事,只怕第一个就要反,放眼大梁上下,还有谁愿意提携他这个偏房庶子?”
“所以慕容裕始终名不正言不顺,”程履道举杯敬他,“至少没有慕容述那般得民心。”
“单瞧近十年,慕容述自然是爱民如子的好王爷,”羽觞停在李令驰掌中片刻,他才转头与程履道碰了一下,不重也不轻,“可再往前十年就会发现,他也不过是助纣为虐,侥幸逃生的小人罢了!”
“可百姓向来不会往前看,他们为生计奔命,只够得到脚下的路。”程履道端着酒杯也没有喝,视线一直停留在李令驰手上的羽觞,“纵使百官世家也是如此,鼠目寸光乃常人之常态。”
“那便彼时再叫他们看清慕容述的真面目,”李令驰又洒了一杯,肘袖翻飞,径直将羽觞也一并摔在地上,“眼下寡人只要谢元贞死!”
棚外,镇守的士兵微微侧目,转瞬又恢复无动于衷。
“谢元贞是该死,”程履道牵起嘴角,新取一羽觞,耐心斟新酒,“只是在下既为明公帐下幕僚,自当为明公千秋思虑周全。”
“哦?”崭新的羽觞沾上水汽,酒声与雨声融为一体,李令驰抬眸,“说来听听?”
“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慕容氏只余三两枝杈,平州自是同气连枝,”程履道恭恭敬敬,羽觞停在半空,薄雾瞬间消散于氤氲,“可铎州这枝未必就是明公唯一的选择。”
“你要寡人投靠平州,”李令驰没接那杯酒,下巴微扬,打量起端酒的程履道,“寡人以为你的记性还不错,没忘了那裴云京给寡人下了整整七年的忿相!”
便是没有忿相,七年光阴也足以改变一个人。
“枝杈虽不过寥寥,但若长势不好,也该动手修剪,”羽觞在半空稳稳当当,程履道气定神闲,“明公,慕容裕不该留,裴云京自然也不该留,那慕容述年长多病,膝下又无子嗣,他的百年近在眼前,只要他落在咱们手中,一切就都还有挽回之机。”
“可寡人早与裴云京决裂,”李令驰眯眼轻嗤,“你叫寡人此时此刻去投诚,是预备提着寡人的脑袋去见他么?”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举杯的单手换了双手,程履道起身一躬,“明公,忍一时之气,便可成万世之功。”
“吃苦可不会成为人上人,吃人才会!”李令驰猛然起身,负手于背,“寡人出身武将,从来只认刀兵,那裴云京更是如此。你要寡人卑躬屈膝,寡人只明白告诉你,此事绝无可能!”
说完他就要往外走,油纸伞撑开,恰有士兵冒雨来禀。
“何事?”李令驰心头正有一口气,叫酒熏得昏头,此刻并没好气,“那柳濯缨不肯伏法?”
“不是,”只见士兵摇头,“护军大人,那柳大人正要自尽,忽然来了一群士族子弟拦着不让,争执间又从天外飞来一支冷箭。如今柳大人命在旦夕,那群士族子弟以为是主上所派,此刻转求面见主上,说要向他讨个公道!”
“飞来冷箭?”李令驰赫然转头。
“明公,”程履道眼珠一转,急切道:“金蝉脱壳!”
“好个柳濯缨,”春雷滚滚,李令驰雷霆万钧,大喝一声:“取寡人的霸刀来!”
与此同时,铎州某处民巷角落,一个身负重伤的女郎好容易跌进一处宅院,等不及抬头,当先喊一句:“主子!”
无人应她。
“我走错地方了?”
樊令抬眸环顾四周,院子空荡荡的,堂屋炉上的水壶还在滚,案台有一盏茶,茶盖没掩住盏口,不时有一丝热气冒出。
“该死!”樊令轻啧一声,转头就要往外爬,长长的血迹未干,不过爬了三两步,她两眼一黑,又昏死在门槛上。
狂风暴雨之后,司马府举目一片狼籍,士族子弟刚走,淳于霑要等永圣帝的旨意,司马府抄了一半就吩咐暂停,各自寻个地方先歇一脚。
雨淅淅沥沥,时大时小,众人睡不安稳,突然的一声惨叫,守门官差被踢进门来,四脚朝天倒在庭院的阶上。
淳于霑刚阖眼,一睁开便是怒火冲天,出门的时候还在搓眼睛,“是谁擅闯司马府!”
“淳于大人熬更守夜糊涂了吧?”李令驰拖着霸刀,一步一步往庭院来,院中值守的官差见来人是护军大人,提起的刀又颤颤放下,只听他当庭大吼,“这京师上下哪儿还有什么司马府!”
“李大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司马府还没抄完,”淳于霑双手反剪,问李令驰的语气仿佛在审人犯,“倒是李大人,不守着北郊墓林,来这里做什么?”
李令驰不同他废话,“柳濯缨人呢?”
“没了,”淳于霑不打草稿,大手一挥,“李大人请回吧!”
“毒酒他根本就没喝,”李令驰扬刀横指淳于霑,“你他娘的放什么屁!”
“李大人耳目灵通啊,”淳于霑一愣,眼皮一翻又是一句:“可谁说有毒酒,难不成是李大人所赐?”
“我的刀专治不识时务之人,”刀面侧转,在泼天的雨中泛起寒光,李令驰如恶鬼低语,“淳于霑,你是么?”
“原是霸刀,”淳于霑抻起脖子,细细打量起这把锃亮的长刀,点点头反而一哂,“下官上了年纪,记不清这刀是否上过战场。若下官没记错,它搁在家中快有十年了吧?我怎么瞧着,都有些卷刃了!”
话音刚落,淳于霑竟拔刀先出了手,李令驰低啐一声,两人在雨中交错,瓢泼于半空飞溅,似飞花乱舞,只不过十余招,淳于霑就脑袋着地动弹不得。李令驰跨过这把老骨头,马不停蹄便冲了进去。
谢元贞还在流血,其寝间所在的庭院正中,念一手下斜一把细柳剑,就站在雨中等李令驰。
“护军大人,”念一剑锋偏转,“这里没有您要找的人。”
“方才在殿上,”李令驰脚下起势,淳于霑那般的绣花枕头不足为惧,眼下不过一个暗桩,在他眼中也没有任何区别,“倒是装得不堪一击!”
天边如昼,又是一道雷电交加,两人刀剑凌厉,原先念一还占一丝上风,可李令驰杀人心切,招式来回间看出念一长于巧劲,于是出手招招不遗余力,刀刀不留喘息,念一气息难以为继,逐渐落了下风。
“功夫不错,”刀剑交错间,两人逐渐偏向庭院一角,李令驰还有闲情盘问:“不是谢元贞教的吧?”
头顶横刀砍来,念一双手举剑,火花迸溅的一瞬间他左膝着地,骨头碎裂,痛达百骸,声音入耳有些沉闷。他咬牙抬眸,咫尺之间是李令驰狰狞的面目,“何以见得!”
“谢家刀闻名天下,”李令驰居高临下,奋然举刀,手下十成十的力道,“可他一个病秧子,想必根本握不住刀剑!”
“你知道你这张嘴吐不出象牙来吧?”惊心动魄的一声,青砖地面裂开一条大缝,念一堪堪躲过霸刀,双眸通红,几乎已经筋疲力竭,嘶吼的同时也下狠手,“那就闭上你的狗嘴!”
“不愧是谢元贞的狗,跟他一样巧舌如簧!”李令驰劈开念一同归于尽的杀招,忽然转头飞身去向柱子边!
“小怜快跑!”
话音刚落,李令驰刀锋一转,回身偷手,一刀两洞,眨眼对穿了念一腹部。
“阿念!”“跑!”
霸刀抽离的瞬间,念一猛然震颤,俯身倒地。他口齿嫣红,腹部伤口更是鲜血喷涌,小怜惊慌的脸庞在雨中模糊不清,他目眦欲裂,想动却抽搐不止,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挡李令驰的人才该死,李令驰拖刀往前走,并不为难一个小女郎,可小怜见血壮胆,反而敢跑上前,死死抱住李令驰的腿。
“不许伤害我家大人!”
“是你自己找死!”李令驰眼中猩红,提刀高举,直冲小怜后心而去,念一指缝沾泥,爬一步腹部伤口便裂得更深,可他们人在廊下,与念一隔着十几步——还是太远了。
“小怜!”
刀尖入肉,剧痛并未如意料般到来,小怜双睫颤动不止,大气不敢出,慢慢睁开眼睛,原来上面还顶着一人——
是小怜的父亲,那个在柳府养老的摸包儿。
“阿,阿翁?”小怜松开手去抱老头,父亲的前胸后背血如泉涌,随大雨冲刷,浇灌一院花花草草。
“臭丫头,”老头双眸失色,最后一句细如蚊蝇,“眼光不错。”
说完苍老的双手垂落雨中,是死不瞑目。
一门之隔,谢元贞就躺在里面,李令驰从血泊中抽出脚推门而入,谢元贞浑身是血趴在床上,五绝正在施针。
见状李令驰想说什么,眨眼扫过柳濯缨满脖子的血,忽然想起江豫川。
彼时的江豫川是否也是这样浑身浴血?
“别演戏了!”李令驰突然大吼。
这一吼莫名其妙,五绝手抖险些扎偏了穴道,他低斥一声,心道演你祖宗十八代的戏,话到嘴边又勉强忍住了。
他不敢停,也不敢分心,因为此刻谢元贞是真真正正的危在旦夕!
“都到这份儿上了,”李令驰见两人都不吭声,信了几分谢元贞的伤势,可那又怎样,他脚下一挪,今夜就是要取谢元贞的命,“不如本护军送你一程!”
霸刀逼近床榻的瞬间,五绝反身飞针,李令驰被逼退几步,紧接着又缠上来。五绝两边操心,出手格挡的瞬间,谢元贞眼皮一动,喉头一滚,嘴角鲜血流到软枕上,洇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牵连后背伤处也开始渗血。
“谢元贞身边还真是卧虎藏龙,”房中逼仄,李令驰的霸刀施展不开,可他眼冒凶光,露出嗜血的笑,“一个大夫的身手,抵过外头那个一半!”
五绝额角淌汗,眼见就要落了下风,就这样他还是不服气,“谁是谁的一半!”
“老东西,”李令驰劈刀斩向五绝,“本护军要把你的手给剁成两半!”
五绝双目圆睁,千钧一发之际身体僵直反而不听使唤,刀尖触及眉心的一瞬间,忽有一把刀横过缝隙,反挑上天,顷刻打落房中一圈挂饰。
李令驰回刀——
是赫连诚。
粗粗打量过后,李令驰眉心一皱,一字不露,霸刀的锋刃就是他对赫连诚的问候,赫连诚眼疾手快,抢在李令驰再次举刀之前,下穿扣住李令驰的霸刀,转身就往门外拖。
李令驰下盘不稳,赫连诚这一拽还真叫他拽动了,一招之后,屋内狼藉满地,赫连诚站在门口,提刀对着李令驰的脑袋,转身先去瞧床上的谢元贞。
只见他半身裸/露,每一寸肌肤于无数春宵烙印在赫连诚心间,此刻瓷白的肌肤被血色晕染,后心的鲜血汇聚成一小滩,在枯瘦的脊背间形成一弯湖泊,
像大漠黄沙中的月牙泉。
“至少帮我再顶两个时辰!”五绝脚下踉跄,几乎是爬回床边,方才仓促应战,此刻他也是满头大汗。
赫连诚陡然回头,看向李令驰的眼神瞬间变了,李令驰心下一沉,只见对方后槽牙一动,挥刀直接就将李令驰劈回到雨中庭院。
“听到了?”赫连诚满身杀气,单手关门,砰地一声房门紧闭,“两个时辰之内,要么滚,要么死在我刀下!”
“狂妄!”
李令驰只犹豫一瞬,下一刻挥刀斩雨,霹雳而来!
——
出了司马府,沿着金谷大街,瓢泼一路见小,下到尽头不过时雨蒙蒙,眼前便是巍峨的皇宫大内。
早朝时辰已过,建康宫无一臣工。
“来人!”御座上的永圣帝几番想起身,又不敢离开,只唤了鸿禄,压着火气问道:“时辰已到,百官何在!?”
“主,主上,”鸿禄哆哆嗦嗦,昨夜的差事没办好,此刻只怕永圣帝要摘了他的脑袋,说着径直下跪,“百官没来,登闻鼓也没停过。”
“孤问的是百官为何不上朝!”永圣帝眼中也满是惧色,破口大骂,“什么登闻鼓,孤没听见,孤没听见!”
“主上!”
鸿禄壮着胆上前,永圣帝却以为他要杀自己,抬腿便是一脚——
“谁要杀孤!”
“无人要杀您!”
鸿禄见势不对,生怕永圣帝要问责,一个狠心,索性偷偷吩咐人去开宫门,放那群示威的士族进宫来。
很快,永圣帝就看见不远处的重重宫门,一群人乌泱泱朝建康宫涌来。
“谁放他们进来的?”永圣帝陡然从御座上站起,脚下踉跄,险些摔下去,堂堂天子抚掌拍腿,毫无帝王威仪,“反了天不成!”
“主上忘了,您方才不堪其扰,吩咐奴婢放他们进来,”鸿禄心里捏着一把汗,装作无辜,“奴婢得了信儿才去放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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