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商容整理衣冠的十指一顿,紧接着回答:“若是主上想的话。”
又是这般云淡风轻。
先前慕容裕身为永圣帝,即便是傀儡,也总有人想要爬上他的龙床,世态炎凉,树倒猢狲散,如今慕容裕看见陆商容这副模样,却只觉得无比厌恶。
模棱两可的话就是不想答应,慕容裕早该看清前朝,看清后宫众人。
他原就从一摊烂泥里爬出来,本也不配得到别人的真心。
“好啊,”天子着装完毕,慕容裕转身去拿兰锜上的天子剑,拔出一寸,照出他冷冰冰的眼睛,“左右我也怕与泠沅分离,不如索性带着泠沅上路,日后天上地下,都能作伴!”
“主子!”
第139章 远迎
陆商容抬眸, 剑锋过来,梅雯却眼疾手快过主子,径直上前挡了一下。
鲜血飞溅, 梅雯后心开花。
“来人, 传太医令!”陆商容抱着梅雯, 看向慕容裕的眼神变得猩红仇视, “主上这是做什么!”
“泠沅不是才答应愿意陪在我身边?”慕容裕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更加陷入癫狂,这后宫众人果真都是无情种,可笑他之前竟被这副看似柔弱的模样鬼迷心窍,他低下身去,逼问的声音嘶哑, “怎的见我一朝失势,便急着另觅情郎了?”
陆商容眼睛一动, 随即大喝:“主上这是又犯病了吗!”
殿外的宫人闻讯上前, 下一刻慕容裕横剑扫过,又吓退了他们。
“你与前朝的那些奴才们一样,都巴不得我疯了傻了吧!”慕容裕剑指陆商容,“我奈何不了他们, 可你是我的后妃, 你是我慕容裕的掌中玩物, 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我便是失手错杀了又如何!”
“裴云京岂会让一个随时可能发狂杀戮的人接近温贤王!”陆商容摁住梅雯的伤口, 一边喊太医令, 一边砸慕容裕的如意算盘, “你杀了我不要紧,可你自己掂量掂量, 出宫在即,此刻杀我究竟划不划算!”
纵使慕容裕能骗过朝中百官,也决计骗不过与他同床共枕的陆商容。她实在太了解这位永圣帝的本性了,她明白慕容裕忽然‘醒转’而后恳求亲自迎回慕容述的真正原因,她明白即便此去就是黄泉路,慕容裕也决计不会回头。
慕容氏几乎走到山穷水尽,大梁山河飘零,朔北至今沦陷于五部之手,这些桩桩件件慕容裕都看不见,他就是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就是要慕容皇族就此湮灭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中。既然注定他慕容裕此生与帝王之位无缘,那么无论哪个慕容氏,都别想再有登上皇位的可能!
事实上慕容裕本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就此坐以待毙等慕容述回京向来不是他的作风,否则当初他就不会斗胆弑父,更不会在弑父之后勾连李令驰,诛杀知情的谢氏满门。
“不划算,自然是不划算的,”慕容裕笑声诡戾,硕大的阴影投落在陆商容与昏死过去的梅雯身上,“我这一生被所有人牵着鼻子走——可你是我的,我岂能受你陆商容的威胁,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刀锋在半空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陆商容猛然低头闭眼,舍身挡在梅雯之前。
“主上!”
混乱中谁也没听清那一声究竟是谁人所喊,片刻的死寂之后,鲜血从剑身滑落剑尖,啪嗒滴落,洇进深色木板的缝隙里,还有一部分直接从手中流落,径直滴在陆商容细腻白皙的脸上。
陆商容心尖怦然一动,她睁开眼——
果真是崔应辰。
崔应辰一个削瘦文官,此刻竟是单手握锋刃,生生挡住了慕容裕愤怒绝顶的一记杀招!
此时此刻,慕容裕仿佛终于恢复神智。
“我怎么拿剑了!”他颤抖着赶紧松手,未曾沾染鲜血的双手想去握住鲜血淋漓的那片掌心,“崔大人的手可还好!”
咣当一声长剑落地,崔应辰退开两步,双手交叠行礼——
“臣无碍,此刻外头点兵完毕,臣来请主上启程南下。主上,莫要耽误了时辰!”
他是来请自己启程的,不是来救陆商容的。
慕容裕头疼欲裂,觉得自己游走在癫狂的边缘,何为神志,何为理智,他为何突然对陆商容起了杀心,他为何会觉得崔应辰匆匆而来,就是来救陆商容的?
“是是是,”慕容裕强压着恢复了原先的和善,说着还想去扶陆商容,“我真是昏了头了,怎的想伤我最爱的后妃?”
可陆商容却侧过身,根本不想慕容裕触碰,“妾无碍,只是梅雯为救妾而重伤,此刻不好挪动。”
太医令来的正是时候,陆商容一见他,慌忙招他过来,赶紧为梅雯治伤。
人越来越多了。
“好,”慕容裕牙槽轻动,面上还挂着笑,“劳太医令赶紧替我瞧瞧,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否则我便是出宫心也难安!”
太极殿一片混乱,宫娥寺人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太医令一进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边把脉边应声,“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主上,”崔应辰面色不改,始终没有看陆商容一眼,掌心伤口狰狞,他却任鲜血流淌,“该上路了。”
“好,”慕容裕伸手先请崔应辰,同时最后扫过陆商容,咧着嘴合不拢似的,“咱们一道上路!”
隔日临近午时,崔应辰与庾愔伴驾登临平州,大驾卤簿就停在先前崔裴议和的河边亭前。
此次裴云京带了一队兵马迎接,见了永圣帝却不下跪,不称臣,只是拱手作礼,“恭迎主上。”
崔应辰代君问话:“不知温贤王现下何处?”
“回中书大人,今日外头晒,”慕容裕不答,吕恂便站出来替他家都督回话:“王爷年事已高,正在车驾内歇息。”
众人循着吕恂手指的方向,不远处果真停着一辆四乘牛车,老黄牛有些不耐,不时晃动脑袋,见灼灼目光朝这边来,还跺了一下脚。
不闻其声,不见其人。
“儿时我常听父亲提及王爷贤名,可否让我等见一见他,”庾愔突然开口,“同他说上几句话?”
这就是要验人。
“刚过立夏,真这么热,恐怕王爷也上不去车驾。”崔应辰斜了一眼便重新对上裴云京,他虽是好言相劝,但背后严阵以待的两万兵马却不是善茬。“裴将军,你我对面而坐的前提,始终是温贤王还活着。”
裴云京扫过密密麻麻的骑兵阵营,笑了一声,“自然是还活着。”
随即吕恂便让车驾边的士兵掀开帘子。
日光明艳,从外面看坐在车里的慕容述有些看不清,只见他对着他们几人点了点头。
说来这位温贤王,早十几年也不曾有谁真正注意,先前崔应辰偏居黔西,慕容裕远在洛都,五部来袭迁都南下也不过停在铎州。
更别说庾愔了。
他们其实都不曾亲眼见过温贤王的模样。
为防万一,崔应辰带了靖襄年间的老臣,只是时隔多年,也不敢立即确定坐在车里的就是慕容述本人。
“不知道诸位可曾见过咱们王爷,”裴云京显然看出几位的顾虑,大大方方点出来,“不会以为车驾里的,是个假王爷吧?”
言辞笃定,还顺便嘲笑了一下对面的三人。
“下官中书崔应辰,拜见王爷。”
庾愔睨一眼裴云京,跟着见礼。
十步开外的车驾内隐约传出苍老的声音,“崔中书与庾将军快快请起。”
“皇叔,我是裕儿啊。”
慕容裕这才往前一步,对面吕恂为首的一批将士瞬间拔刀相向。
兵来将挡,庾愔挪动步伐,挡在慕容裕之前——
“裴将军,这主上与王爷叔侄相见,难不成你也要拦着吗?”
吕恂嗤笑,“谁知道他是想叙旧还是想做别的什么!”
“哦?”庾愔右手握住刀柄,“那你以为主上想做什么?”
将在外,崔应辰代行天子事,给了庾愔动兵的权力,裴云京瞧这一个两个是要动真章,拦住吕恂笑道:“我这属下鲁莽惯了,他一直负责王爷的安全,但凡风吹草动皆是如此,还请庾将军多多担待。”
“巧了,”庾愔迟迟不收刀,在军营里混,谁还不是个兵鲁子,“我也负责主上的安全,主上想与王爷叙旧,我不跟着岂能放心?”
双方僵持一会儿,裴云京敛起笑意退一步,“罢了,就让庾将军陪主上过来,与王爷叙旧。”
最后几个字咬得重,吕恂脑中绷着弦,与慕容裕擦身而过的瞬间,见他袖肘子处似乎凸出个尖尖的物什,他瞬间抬眸与裴云京对视。
裴云京也发现了。
他们没拦着。
只见慕容裕走到车驾前躬身行礼,“裕儿拜见皇叔。”
“你如今还是大梁的天子,古往今来,没有天子向臣子行礼的道理,”慕容述在车上行过拜礼,“臣叩见主上。”
“皇叔看着比父亲当年还要年轻些,”慕容裕受了慕容述这一拜,礼尚往来,夸赞道:“实在看不出年事已高啊。”
“裕儿惯会玩笑,”慕容述乘坐的牛车还挺大,他伸手招慕容裕上车,那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露出在阳光下的一半恰如柔荑,“外头晒,上来与叔父一道坐着聊。”
慕容裕盯着那双手,上了牛车,帘子始终没有放下,所谓的体己话,实则也得当着众人的面说。
“皇叔,您在平州可有受苦?”
慕容述下意识朝帘子瞥了一眼,一半是锦绣纹样,一半是不远处裴云京的身影,然后他便笑着抚须,“有主上在铎州坐镇,没人敢叫我受苦。”
“是么,那为何皇叔还不时往车驾外看?”慕容裕声音压低几许,看着慕容述的眼神似天真,实则瘆人,“您是在看裴云京吗?”
“没有,”慕容述矢口否认,“我瞧他做什么?”
慕容裕便笑起来——
“换了旁人或许猜不出,可侄儿与您一样,都是别人的提线木偶呀!”慕容裕凑近一些,将慕容述往角落里逼,“金丝笼里养着的傀儡,与那阶下囚又有何分别?皇叔不觉得苦,可侄儿却实在替皇叔觉得苦。”
“所以主上这不是来接皇叔了,”慕容述后心磕上车驾,已是退无可退,可他仍是强颜欢笑,“离开裴云京的魔爪,皇叔便是脱离苦海了!”
外头的人听不清叔侄俩在说什么,慕容裕背对他们,挡着外面的视线,袖口一动,笑得越来越瘆人,“皇叔说的是,侄儿就是来接您脱离苦海的!”
刀锋微露,慕容述对上慕容裕的眼神却没有半点恐惧。
“主上太贪心了,贪心不足,就会掉进别人的圈套——”
说完慕容述猛地握住慕容裕的手,轻笑着狠狠插向自己!
一刀没入胸膛,预料之中的痛感却没有出现,慕容述后知后觉,今日慕容裕刺杀所用的匕首——
似乎是特质的伸缩刀。
车驾之内,慕容述大惊失色,下一刻轮到慕容裕揪着他的衣领,冲他大吼:“你根本就不是慕容述!”
慕容述慌忙狡辩,“谁,谁说的!”
“我说你不是,”慕容裕一字一顿,更加笃定,“你就不是!”
说完他就将慕容述整个人连同匕首一起甩了出去!
砂石面上匕首咣当落地,吕恂上前要抢,庾愔眼疾手快踩在他前,差点一并将这位吕将军的手也踩在脚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裴云京眼见局势不妙,脱口而出,“主上竟要刺杀王爷?”
这一声实在不轻,他就是要所有人包括两军将士都听到,他们这位主上的行径始终如此卑劣,始终如此登不上台面。
“他不是温贤王!”
那老臣重重一句顶了回来。
“这话该我问裴将军吧,”崔应辰不慌不忙捡回匕首,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尖一戳,直接将刀尖抵回刀柄,他随即抬眸,质问裴云京:“一个假冒的王爷,还以为能瞒天过海?”
军纪严明,天大的热闹在眼前也要不动如山,裴云京盯着崔应辰,又看了一眼从牛车下来的慕容裕,笑到最后全成了冰渣,……也是没办法的事,否则如何能避免诸如,刺杀之类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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