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独活从前就说过,那时他讨厌这个跟屁虫,每次见到第一个念头就是希望他消失,此刻想到这里,独活心里只有愧疚,他忙说:“没有医术不精!”
胡长深偏头,独活的眼睛亮亮的,像一汪清泉,干净得让人不舍得靠近。
“我于医术一窍不通,”谢元贞笑,指着独活当挡箭牌,“这些事咱们独活就能做主,他说你可以便可以。”
……赫连大人他,他也不会希望我留在这里的。”
宫宴当夜,听闻谢元贞危急之时,突然消失而后回府的独活都曾被赫连诚怀疑过,何况胡长深本来就出身府尹谢氏。
他的来历说不清。
这就不由独活做主了,他对上谢元贞,师徒俩入府以来,谢元贞也是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些许紧张。
“他若是不同意,”谢元贞莞尔,背着赫连诚就敢无法无天,“我就帮你揍到他同意为止!”
众人皆是一笑,唯有独活是真松了一口气。
“我——”
胡长深笑红了眼,强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后日还要送你父亲出殡,”谢元贞摁下他几番说不出口的话,安抚道:“你的房间我已命人安置妥当,好生休息,好生送你父亲最后一程。”
两人走后,谢元贞还是没有回房间。
“主子,立夏刚过,夜里还凉,”念一给谢元贞披上袍子,知道此刻是在念着北郊故人,“主子若是——”
“我无碍,”谢元贞拢紧了衣裳,“倒是沔江对岸,不知扶危可好,阿蛮可好?”
“郎主传信,说薛郎主已联系上小姐,”心病难医,念一就怕谢元贞像之前那般消极,“一月为期,届时主子当可兄妹团聚!”
月上柳梢,可念不可及。
“还要一个月啊。”
“主子,小姐也是想帮忙,”念一心里明白,只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当初赫连诚率兵围攻想要解救,最后竟也让五部人带走小姐,何况她如今就在五部皇城,更不能心急,“您且耐心等等,或许能带回意外的惊喜呢?”
“于我而言,她还活着便是最大的惊喜,我不要她当风秉烛,为谁打江山。”
说着谢元贞忽然想到什么,警告似的看了一眼念一:
“方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
甩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谢元贞就进了房间。
“什么啊?”念一忽然反应过来,故意在门边问:“主子,就算叫郎主知道您为了留下胡长深,说了几句浑话又何妨?”
一本书赫然甩出来,代替了主子的回答。
月明星稀,大雁北飞,万斛关外的塞城这几日热闹非凡。
大梁立夏后的第五日,便是北靖一年一度的那达慕盛会,其中涵盖赛马、射箭与摔跤等众多草原项目,各路武士蠢蠢欲动,都想在万众瞩目的时刻一鸣惊人,一跃成为合罕跟前的新贵。
“额尼,呼①的头能通天神,不能乱摸!”
左夫人的儿子名为乌图,如今也有十二了,早年间就被合罕翟雉赤那封为世子,这几年倒是恩宠倦怠,逐渐偏心于右夫人所出幼子。左夫人见儿子挡着自己脑袋,口中还道什么通天通地,偏偏一股反心上来——
“你是额尼的儿子,额尼碰一下又如何?”
“可父汗说过,呼很是衣裳,是依附于呼存在的东西,父汗的话不会错!”说着乌图还指向谢含章,“你也是我的衣裳!”
五部尊崇翟雉赤那,表面视他如神明,背后却说他是个只会打仗的兵鲁子,不会培养继承人,更不会治理偌大的北靖。
好一句不过是衣裳,左夫人脸色铁青,侍婢娜仁赶紧上前,“夫人,待会儿还要骑马,咱们先去更衣。”
回大帐的路上,谢含章还在回想方才世子那句,一个妇人若是没有开窍,一辈子活在从夫从子的金丝笼里便也罢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已经开了窍的左夫人,日日要听儿子如此评价自己,近乎于践踏地评价自己。
“这便是令郎?虎父无犬子啊。”
娜仁叉腰,生怕左夫人听了心情更差,“什么虎什么犬,你是在骂人吗?”
跟塞内汉人,通婚的五部人相比,纯种五部入塞的时间实在太短,便是皇城宫娥,也听不大懂谢含章的话,谢含章索性一个挑眉,“我说我在夸人,你信么?”
“你!”
“右夫人身边那位萧将军,”左夫人插了进来,打断了她们的嬉闹,“你认得?”
方才在猎场左夫人便发现,谢含章明里暗里打量过他好几眼,倒是萧权奇扫过一眼谢含章,便没有再看过来。
“我只是觉得奇怪,”谢含章自然不会吐露真话,但这也是她所纳闷的,“为何右夫人会重用大梁武士?”
“当年五部临城,就是这位萧将军开的洛都大门,”说着左夫人看了一眼谢含章,不知是在她的脸上找寻什么印记,“他被人一箭贯了左眼,若非巫医,险些救不回来——这伤若是叫你们中原大夫来瞧,有无可能瞧好?”
“我以为左夫人不会在细枝末节上做多计较,”谢含章拐弯抹角说她小气,她对这种无谓的攀比也没有兴趣,“您还是接着说这位萧将军吧。”
“你对他很感兴趣?”左夫人点头,想用大梁的诗词与谢含章套近乎,“你们梁人有句话: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
可谢含章却不这么想。
既是梁人,便不该沦为五部走狗,既然沦为五部走狗,那便不配为梁人。
这才是谢含章想说的。
“是啊,他乡遇故知,分外感慨呢,”谢含章顺着左夫人的话,话锋一转,“所以你们的合罕便重用于他?”
“不,合罕根本没理他,”左夫人哼笑,别看萧氏如今威风,他在左夫人眼中,连给她提鞋都不配,“一个瞎了眼的武士,在战场上与断了手脚有什么分别?巫医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谁让他命硬。”
“后来呢?”谢含章听出其中曲折。
谁知左夫人没径直往下说,又卖了个关子,“你既听过萧权奇,可曾听过他的夫人?”
“烈士不妄死,所死在忠贞。”从前在家谢含章也听兄长们说起过,只是那时候也不过是听听而已,她也没想到,如今萧权奇竟成了右夫人的第一上将,“当年萧氏夫妻也算得上洛都寒门的一段佳话了。”
梁人的诗词向来意境唯美,左夫人听过,眼中却闪过一丝寒光,“可他如今的风光,上将的头衔,全都是他杀妻求将求来的!”
“什么?”
“他杀了与他同生共死,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的妻子,”左夫人喜欢看谢含章这样惊愕的神情,似乎也只有这种时候,左夫人才有占上风的快感,“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这位原配,转而求娶右夫人小侄女,以证忠心!”
左夫人入帐更衣,谢含章没有跟着进去,留在帐外等。娜仁几次偷偷瞄帐外的背影,轻声问:“夫人,这几日您同那柳絜说了这么多内情,若是她将这些消息都带回去——”
左夫人闭着眼,“我有分寸,我要的人找到了么?”
“找到了,此刻就在殿中,”娜仁说完又看了一眼殿外,“夫人,您好像很喜欢她。”
娜仁有点眼红,她们这位左夫人对人忍耐的限度随着谢含章的到来,简直好比天翻地覆。她们是截然不同的长相,人天然会对不同肤色的人产生不对等的情愫,此刻在北靖的地盘,这种情愫显然更偏向于轻蔑。
凭什么她就能得左夫人青眼?
左夫人没有回答。
“召那卜师进来,你去告诉柳絜,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喝了药就出来。”
娜仁便不再多话,“是。”
轮到赛马时,日头已经很烈了。看台一侧,合罕躺在御座上,似乎身有旧疾行动不便。据左夫人所言,这几年右夫人正得宠,风水轮流转,左夫人每次问合罕的身体状况,总是被一笔带过,私下派人也打探不出来,只说合罕多年征战,需要静养。
于是合罕就日日在右夫人的温柔乡里静养。
赛马的勇士有近二十名,其中左右夫人阵营各派出一位,左夫人这边是惕隐,右夫人这边就是萧权奇。
“听闻柳小娘子善于占卜,”赛马之前,萧权奇特地问谢含章,口中尊敬,眼中轻蔑,“不知能否预测今日赛马,是哪方为胜?”
翟雉赤那的夫人倒是不少,但这几年来派系斗争激烈,最后只剩下左右夫人手握大权。
谢含章原本在看惕隐,闻言转向他,“我猜萧将军会赢。”
娜仁与另一位侍婢当即白眼,心里希望左夫人能立即打骂她一顿,不然真得叫这个大梁来的小蹄子踩在她们头上。
乌图也不乐意了,推了谢含章一下,险些摔倒,“你怎的长他人志气?”
只有左夫人面色镇定,看着她不说话。
谢含章如今是在左夫人阵营,便是梁人党争,双方尚且斗得你死我活,何况此刻面对的是大梁叛徒,杀妻求将的负心汉。
萧权奇也没想到谢含章会如此说,不由哈哈笑道:“既是天命如此,空有志气又有何用?”
“我原以为萧将军只是眼睛不大好,”谢含章生等他笑完了才说:“我用的猜字,萧将军身为梁人,不会听不出这猜字该当作何解释吧?”
梁人说话可没五部那么多咿咿呀呀的语气词,她所用乃是猜而非推演,更不是占卜,所以萧氏的赢面正如这个猜字一样,始终缥缈虚无,落不了地。
他们赢不了。
萧权奇人还没上马,这洋相都出完了,他指着谢含章,偏又不能痛痛快快去打她一顿,“你!”
“合罕,人既已到齐,不如咱们便开场吧,”右夫人也觉得丢脸,但面上仍端着体面的笑意,唯在眼角眉梢那一点挂着不悦,“赛场上见真章,胜者才有资格说话。”
合罕眼睛微眯,好似要打盹,闻言食指一翘,裁判得令,举着赤色小旗猛一挥舞——
好戏便开场了。
猎场赛马论圈,三圈之后谁先跑到终点,谁便拔得此次头筹。一圈过后,娜仁兴奋地叫道:“惕隐大人在前头!”
边喊还故意往右夫人那边挤眉弄眼。
惕隐似乎也听见娜仁的声音,跑到她们附近时特地往看台上面瞥了一眼——
“驾!”
这一声,比开场时更豪迈。
“娜娜仁,”右夫人轻嗤,权当没听见,“我要给合罕剥葡萄。”
这个叫娜娜仁的侍婢原先也不叫这个名儿,右夫人特地改了个更好听的,仿佛多一个字,连带她的侍婢也能将对面踩在脚下。
娜娜仁便明白了,端着一盆水过来,故意撞到娜仁,溅湿她一大片衣摆。
“哎呀,对不住啦,”娜娜仁好像有那么几分抱歉,也全被她的语气给盖过去了,“不过便是咱们夫人的洗脚水,泼到你身上也是便宜你了。”
她就是瞅准了娜仁嘴笨,另一个侍婢见状上前就要打人,可好巧不巧——
合罕往这边看过来了。
这就是明目张胆地偏帮,左夫人虽然同样手握大权,可只要合罕偏心一日,右夫人故意使的绊子,她就都得闷声不吭地全部吞下。
左夫人不争荣宠,就争不过这一口气。
即便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的儿子。
所以左夫人打算这次又忍了算了。
说完娜娜仁一脸得意就要走,谁料谢含章忽然掩鼻,仿佛边上是一堆垃圾,“我道哪里来的一张嘴,原来是腌入味了。”
什么东西腌入味?又是被什么东西腌入味?
这句娜仁却是听得明明白白,扑哧一声当场笑出来。
娜娜仁后知后觉,端着水盆还要撞上来,“哪来的贱蹄子!”
“打狗要看主人,”左夫人忌惮右夫人,可谢含章却不怕,她对着要过来咬人的娜娜仁,学她的颐指气使,“没人教过你,狗咬人之前也得瞧瞧自家主人么?”
下一刻娜仁也挡在谢含章前面,只要娜娜仁敢动手,她也不是那怂的。
左夫人在一边难得看笑了,最后才出来化干戈为玉帛,佯装数落谢含章两句,偏叫谁都听出来不痛不痒。右夫人那边没落到好,也狠狠使眼色叫侍婢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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