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头土脸是因为他们自己不正衣冠,可这长相的的确确不是我大梁风范, ”谢元贞手扶着垛堞微微泛白, “若是你们不信, 尽可派人上来检验, 看看他们这张脸究竟是真的, 还是烂泥巴胡乱捏造的!”
声音在城门间一来一回, 翻译眼睛来回翻转, 越听越不对劲,“我, 军爷说不是就不是!”
“那这又是什么?”谢元贞抬起掌心,小巧的玄铁胸牌就挂在食指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什么?”
翻译猫着腰上前查看,谁知被孛兰一把拽开,他叽里呱啦好像在骂人,翻译听了多久,脸上的冷汗便淌了多久。
“军爷说你们怎么会有他们的胸牌?是不是潜入北靖偷出来的,北靖是不是有你们的细作?”
实则翻译将更脏的话咽回肚里不敢说,孛兰咬死谢元贞如此嚣张,定然还藏了别人,大梁枉称礼义之邦,原来所做都是这般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可谢元贞全听进去了,他攥回胸牌,义正言辞:“人证物证俱在还敢颠倒黑白,你当万斛关是你等撒野的地方——”
咻的一声,冷箭自城门楼下而上穿过垛堞,谢元贞堪堪拉开戚瑞,紧接着箭没入木框之中,足可见其力道之大!
戚瑞指着孛兰,气得说不出话:“简直,简直欺人太甚!”
可这才算哪儿到哪儿,二十万大军是要报两千将士的仇,此刻他们还半点便宜没有占到呢。
城下孛兰哈哈大笑,反而扬鞭狠狠抽在翻译身上,只见那翻译匍匐在地,冲城门楼上喊:“军,军爷说,再不放人,今日他们就要破了这万斛关!”
“告诉你的军爷,放大话容易闪了腰,”庾荻牙槽磨动,就站在方才箭来的方向,“再放一根冷箭,便是你们五部不义在先,万斛关后的五十万大军也不是吃素的!”
弓箭手登登上楼,一字排开直接对准了孛兰的脑袋。庾荻身边的戚瑞一听人数不由咋舌,往后一瞧,果真密密麻麻的一片,他心里顿时又来了底气,往前一步。
剑拔弩张。
“我劝孛兰将军还是以和为贵,”谢元贞注视着城下的孛兰,慢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份口供,纸张迎风飘展,白纸黑字叫人抻着脖颈想看清,“既然这两个不是你的士兵,那也好,省得我还要细细研究,看这份口供上的内容到底是真是假。”
“什么口供?”
谢元贞一笑,当着孛兰与身后的二十万将士,大大方方念出来:“旁的倒也罢了,只是说你们北靖的蒙烈将军与右夫……
这一段风月里的蒙烈将军就是上将军萧权奇,当初他通敌卖国,未免被大梁义士盯上,索性改名换姓对外谎称多年,外人还以为这是个地道的五部人。
这其中有几个字眼孛兰听明白了,可有些还不懂,偏那翻译又畏畏缩缩不敢说,孛兰抬腿便是一脚,这才踹出一些实情。说书一般的故事就着茶果消遣便也罢了——
可这是在阵中,在大梁人面前,身后是全军将士。
孛兰听完勃然大怒,谢元贞特地咬重时间地点,就是要将口中之事坐实,虽然详详细细的不过一两次,但这已经足够了。
因为这两个俘虏本就是萧权奇麾下旧部,还有点头衔,死人不会辩解,这些话作为口供就是惑乱军心的利器,连他们都能说上一两次,遑论不为人知的时候,岂非更见不得人?
起初这两个俘虏还气定神闲,到后来翻译的话一句句传进耳朵,他们的脸色就变了,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紧接着他们看向谢元贞,满目猩红,只恨自己被塞了嘴五花大绑,才刚暴起便被身边的大梁士兵压制。
这样的反应于城下士兵而言无疑是坐实,于是听到最后这俩人已是尿透了裤子,师戎郡大牢里明明说得好好儿的,只要以实相告就能放他们回去,可他们怎么也没料到是当着这么多人面,是在说了口供上的内容之后才放回去。
而且口供中的一部分他们根本就不知情!
这些五部人再胆大妄为,主子的私隐哪里又是他们可以听的?
这么当众一出,即便回去也哪里还有活路?
“求大人别念了!”
翻译告饶,只怕自己再说下去,孛兰就要抽死自己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谢元贞面无表情,看着这个血肉模糊的同胞,心里莫名想起父亲,“壮士若是不敢翻译,我直接翻译给你的军爷听就是!”
紧接着谢元贞就用夷语又说了一遍。
军中更是一片哗然!
“闭嘴!闭嘴!”
孛兰面红耳赤,座下战马也越见暴躁,孛兰忘了自己本不屑用梁人的话,大吼着叫谢元贞别再说下去。
“闭嘴?”
谢元贞继续用夷语道,声音越来越大,脖颈的青筋随声音时隐时现,连万斛关后的大梁将士也听得清楚,“这里是大梁的地界,你们霸占朔北六州与洛都皇城多年,今日这箭就插在万斛关城门之上!到底是谁以强凌弱?到底是谁冒天下之大不韪?敢要我闭嘴,那便想清楚自己什么身份什么境地,再来同我谈判!”
“都到这份上了,”庾荻也故意大声反驳道:“还有什么可谈的?”
“看来将军是承认这二人乃你军中将士,只是若非你口中失踪的两名士兵,难不成是欲潜入我大梁的细作?”谢元贞顺着庾荻的话,“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若是细作,便是当着你们的面大卸八块,凌迟处死,你们又能怎样!”
“欸,咱们虽然不怕打仗,可留着这两个俘虏总归是有用的,”庾荻佯装劝阻,眼睛不时往城下瞟,“既然他们知道右夫人与上将军的故事,想必再审几日,还能问出些别的情况!”
“庾大人说的也是,那么孛兰将军,今日是打还是领着你们五部的兵鲁子回去——”谢元贞指尖轻点,比方才的冷箭更戳孛兰心窝,“你选一个!”
翻译早将万斛关后的兵力状况说与孛兰听,孛兰心里也有算盘,他从未接触过这个谢元贞,但前有两千士兵败于他之手,三成兵力尤能反败为胜,今日他也不敢贸然开战。
……人,”孛兰沉吟片刻,“开门放人!”
“万斛关城门只走人不走畜生,”谢元贞大喝一声,“扔下去!”
于是四名士兵一前一后,用一根绳索吊着俘虏直接往城门楼下踹,活像个被厌弃的物件儿,又在撞到地面之前猛然一拉,腹部器官猛然收缩,两名俘虏在凌空之后骤然回荡,都被这剧烈的一下勒得呕吐不止!
人送到跟前儿,谢元贞双手撑着垛堞,将方才的胸牌一并扔了下来,庾荻甚至贴心递过巾帕,谢元贞拿过来一点一点仔细擦着,边说:
“孛兰将军,慢走不送!”
风声鹤唳,万斛关上,眼神锋利的弓箭手一直没撤,一直保持着射箭的姿势。他们能看到北靖的兵,夷兵却看不见大梁的战力。
这回孛兰扬鞭抽对了地方,马儿掉头之前,他特地死死剜了一眼谢元贞。
他记住这个人了。
孛兰打败了谢元贞的兄长,今日败在他的手中,此仇不报孛兰誓不为人!
负手观望的谢元贞也记住这个孛兰将军了,他接过弓箭手的弓,在孛兰转身之际射到他们身后的地面。
尘土翻飞,权当给他们践行。
“这箭射偏了,”谢元贞收了弓,最后送他一句:
“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几人下了城楼,戚瑞不由赞叹,“谢大人竟然还会夷语,当真是博学。我瞧他们用的也是梁人翻译,就不怕他故意漏了什么?”
那个翻译明显哆哆嗦嗦,两头做不成人,两头都怕。
“方才你也听到了,那孛兰也不是完全不会说,就是这样不知道哪句会哪句不会的才能唬住人,”谢元贞垂眸,方才那胸牌在他手上留了一道浅浅的印子,红红的很丑,他轻描淡写,好像在讨论今晚桌上的牛羊,“而且这也是五部惯常的做派,他们喜欢奴役别国百姓,就像战时,他们会劫掠别国百姓,充当军粮。”
戚瑞后心发寒,但没有后退半步,“若真如此,还真是丧尽天良,不配为天下共主!”
三人一路回了刺史府,戚瑞甚至不打算进门,“既然事情已经解决,我也不便再叨扰——”
“回程路远,且天色已晚,夜路不安全,”谢元贞摁下戚瑞的话,边悄悄看了一眼庾荻,“不如戚大人夜宿一晚,明早天亮再走不迟。”
庾荻心领神会,“是啊,恰逢夏至夜宵禁暂解,晚点还有花灯游街,大梁与西番早年间并无往来,今次一事也算天赐良缘,还请戚大人给庾某个面子,让我们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启程之前,西番国主千叮咛万嘱咐,要戚瑞务必解决此事,国主没设死限,因而倒也确实不急,于是戚瑞推诿两下便应承下来:“那便多谢二位大人。”
晚宴丰盛,吃得戚瑞有些撑,正好外头解禁,街上热闹,谢元贞领着戚瑞走在前头,赫连诚与安涛庾荻就跟在后面。
“扶危,”安涛叫了一声,还以为是自己的声音被周遭喧嚣盖了过去,让那庾荻一指才反应过来,于是他加重声音又叫了一遍:“扶危?”
“啊?”
赫连诚一脸茫然,不知道安涛叫自己做甚。
“心不在焉的,”眼看谢元贞与戚瑞要去另一个地方,安涛故意指了指河边,“前面便是放花灯的地方了,要不要去?”
“不去。”赫连诚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征兆地立马改口,“去,我去!”
于是安涛庾荻顺着方向,原来是谢元贞也带着戚瑞过去了。
“瞧这出息,还是做太守的人呢。”
安涛笑话赫连诚还不够,非得让庾荻也跟他一起笑话,可不知为何,庾荻也是一副心不在焉。
“你又是怎么了?”安涛问,“咱们这一把年纪的,总不能是思春了吧?”
“我要是思春,还不得将那小两口吓出二里地,”说着庾荻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谢元贞,“季欢这是故意要戚瑞瞧瞧咱们望京的繁华。”
“你的意思——”
“我们西番就只有山,一座连着一座,可我们连天灯都不敢放,就怕一个火星掉下来,星火燎原,”今夜戚瑞也确实是开眼了,他走到现在,手里都是摊贩送的小玩意儿,还有一束紫金花,“不枉我千里迢迢来这一趟,果真天外有天,这里的许多东西我甚至都不曾见过,街上热闹非凡没有叫花,百姓衣着光鲜,脸上都是笑意,这大抵就是盛世之象了吧。”
“往前二十年,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大梁盛世。”谢元贞负手慢慢走着,悠悠叹息,“如今山河破碎,我等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力保一方百姓无虞罢了。”
“那也已是不易了,”戚瑞本就不打算藏拙,西番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明眼人都清楚,谢元贞明显是要交好,戚瑞自然不能太藏着掖着,“我不怕谢大人笑话,年前西番闹饥荒,死了不少人,国主也是日夜忧心,前几日听闻北靖突然要攻打西番,当真是吓得不轻啊!”
好歹一国之主,见了北靖发来的檄文,竟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戚瑞如此坦诚,小国示弱无异于示好,尤其是在见识北靖人的蛮横之后,更能感受到谢元贞这股子温润的可贵。
只是天灾连年,西番不好过,大梁未必就好过到哪里去。谢元贞莞尔,并未提及大梁去年的旱灾,只是三两句带过,交谈中莹亮的眼睛偶尔扫过赫连诚,那厢赫连诚便再忍不住,反手从庾荻手里掏了朵花灯跑过去,插进两人中间。
河边影影绰绰,来的是男男女女,他们三个大男人一齐出现,倒是一抹别样的风光,尤其烛光照亮赫连诚的下巴,简直将他整个人照成一朵大花灯。
“这儿水宽,漂得远,”赫连诚插队插得理直气壮,今夜这醋他可算喝够了,如今他也是越来越见不得谢元贞对其他郎君如此示好,尤其对方也是一派谦谦君子,他眉眼一挑,壮硕的身躯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戚大人不介意我在这儿放花灯吧?”
“自然不介意,”戚瑞相当识趣地让开了些,还担心谢元贞会被挤到河里去,“赫连大人不如过来些,谢大人会不会有点挤?”
“不会,”赫连诚将人挡得一丝不漏,自己的东西还得自己看得紧,“我有数。”
“可我的鞋子湿了,”谢元贞挨着赫连诚,将下摆一撂,一脸无辜,“还是有劳赫连大人过去些吧。”
啧。
赫连诚心里儒释道来回念,才端出一脸清心寡欲,“.好。”
“戚大人知道怎么放花灯吗?”赫连诚的意思不能更明显,可谢元贞偏还不知死活,还想绕过去与戚瑞聊天:“花灯要顺流远去才是吉兆,灯不能灭,盏不能翻,我帮戚大人放。”
“我离得近,还是我来吧。”赫连诚脸上不自觉地抽了下,勉强牵出一点笑意,心里却是急得不行,可出手拦人的瞬间,谢元贞忽然脚下一崴,就要往河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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