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瑞瞄了眼刘启的表情,见他没有动怒后继续说道:“《诗经.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今刘彭离犯大恶,致使太后先帝因此蒙羞。故梁王杀子,一为孝,二为忠,三为德,四为明。”刘瑞将梁王高高架起后又顺理成章道:“是以被清理门户的大恶之人……该以何种方式下葬?”
刘启没有回话。
于是刘瑞便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刘彭离是先被废为庶人,再被梁王叔所杀,按理是不能享受彻侯的待遇下葬。”
“你要将刘彭离挫骨扬灰,扔进荒郊野外里随便一埋?”刘启真是被刘瑞的话给气笑了,但是看后者的态度并非是随口一说,而是很认真地表示他那牲口般的堂兄弟就值这个下场:“你可真狠呐!”
“比不过堂兄滥杀无辜。”刘瑞像是没听到刘启的讽刺,继续说道:“儿臣自认为不是好人,但也不会拿素未谋面之人的性命取乐。”
“今斩刘彭离,只是除掉宗室一蛀虫,并不能打醒那些嚣张跋扈,视黔首于无物的宗室。”刘瑞上前拱手道:“父皇杀刘定国和刘戊以正宗室之规范,可因二者与关中的血缘甚远,干得又是惊世骇俗之事,故未震慑嗜杀成性如刘彭离之人。”
“而今刘彭离虽死,于梁王和太后而言是以宗亲之命来替汉室挽尊,是因阳陵县的大火而瞒不下去才有的不得已之举……”刘瑞吸了口气,手心发汗地说出剩下的几句话:“是以宗室……会因刘彭离之事而得到教训吗?”
“……”
“刘彭离死后,是否还有恶行满满的宗亲贵胄如刘彭离般败坏刘家的名声?”刘瑞说罢便重重磕下,语气坚定道:“宗亲之行若不牵扯他人,何故有连坐之罪?即便无连坐之罪,世人又为何论家风学风?还要将儿女,弟子的言行与其父其师扯在一起?”不还是坏人坏一窝的连坐说法吗?
别说是古代,就连现代也是一看德行,二看能耐。
群体思维真是把双刃剑。
一方面有愚民困民,一坏坏一窝的助纣为虐之嫌,但却在一定程度上制止了本该发生的恶行,让统治者以最少的付出获得最大的治安效益。
刘启不否认刘瑞的话是正确的,但是被他这么一挑也有点不爽:“哼!你身边那么多儒生,倒是没把《孝经》多读几遍,竟然都敢教训你阿父了。”
“这不是阿父心胸宽阔,非常人所能及尔。”刘瑞适时讨好道:“一般人哪像我们父子间亲密无间。”
“哼!也就是你阿父有这容纳逆子的心胸。”别看刘启总爱打击儿子的自信心,但是对于刘瑞这个儿子,他还是骄傲且自豪的。
因为先帝这脉本就是阴差阳错地继承大位,加上刘启少时也是跟着恨铁不成钢的先帝学习如何治国,如何当个好皇帝,所以对于教子和被儿子教育这事,他还是接受良好的——前提是这个儿子没有谋逆之心,而且是个比较出色的儿子。
斥责过后的刘启挥挥手,让宦官令把刘瑞给扶起来:“你的意思朕明白。”
“如若朕有此子,一定会处弃市之刑,也懒得为其收尸。”刘启在儿子离开前故意说道:“可他不是朕的儿子,所以很麻烦,更不能由朕来处置他……你明白吗?”
“诺。”刘瑞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结果在起身时听见上头一阵叹息:“光是明白还不够,得记得以后该怎么做。”
刘瑞瞳孔震惊,但还是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你的那几个兄弟是什么德行,朕心里有数,你心里也有数……”
提到这事,刘启就头疼。
非常头疼。
同时也很大男子主义地把锅甩给后妃和派去的老师:“称得上有德有才的也就那么几个,可偏偏有德有才的不是摊上个脑子不清的阿母,就是跟你不太熟稔。”
“刘德刘非还有刘发都是可以担事的,而刘越虽年纪尚小,但也看得出是恭敬收礼的人,倒像是刘德的同胞弟弟。”刘启按了下额头,撑着头痛继续说道:“刘寄和刘越都是在你阿母膝下长大的,虽不如刘越好学,但胜在听话,而且和刘胜刘余一样……够蠢。”
刘瑞的眼皮子跳了下,听出上头传出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过跟又毒又蠢相比,够蠢还不是最要命的,甚至称得上是一种幸运。”刘启睁开浑浊的眼睛,但脑子却是分外清醒:“刘彭祖和刘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朕在时他们能做出恭顺有礼的样子,可朕一旦去了,你虽能压制他们,但是一个手足相残的大义砸下来会让你变得束手束脚。”
这是要替他清除荆棘的意思。
虽然不信老刘家里会有单纯的父子情,但是在这一刻,刘瑞是真的感动了,忍不住鼻子一吸道:“儿子……谢阿父的一番苦心。”
可谁料刘启并不领会,而是摆出被恶心到的厌烦之情:“讲屁话没用,你得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你能干得很好。”
“诺。”想想已经如瓮中之鳖的刘濞,刘瑞收起那丝丝的感动之情,信心满满道:“儿臣一定不负陛下的期待,替陛下铲除心腹大患。”
末了便行礼而去。
可谁料刘启又是叫住决定回去搞事的刘瑞,而且语气较之刚才愈发严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若无传承,何来祭祀?”
“可是儿臣……”
“你大父虚岁十六便有五子,你阿父未及冠礼也有数子……”也是从少年过来的刘启不紧不慢地威胁道:“你喜欢谁朕并不在意。”
“但是你要为了一个女人而不顾延续之大事……”
“那朕就要考虑下卫家的未来,以及北宫的未来了。”当然,不到万不得已,刘启是不会换掉已立的太子的。可刘瑞这副膝下空空的模样真的很让宫里的薄姬与薄皇后焦急,然后把焦虑之风吹到刘启这儿。
“诺。”想着这次出行应能拖上几日的刘瑞犹豫着要不要把卫穆儿带上。
因为看刘启的架势,他是真怕对方趁他离京时把卫穆儿给咔嚓掉,导致刘瑞好几年的积蓄都付之东流。
而要是把卫穆儿带上。
“嘶……”刘瑞在回宫的马车上烦得要命,最后还是把卫穆儿连同卫青姐弟一并带走。美其名曰太子出行必须得有人陪同,然后点了张汤颜异并一众小官出门办事,留下以文党,汲黯为首的官吏们看家。
然后不出意外地在准备离开时看到了那个男人——因为卫绾被升为奉常而被扔回中郎将之位的郅都。
“说起来,郅公在中郎将之位上也算呆了十几年吧!”虽说是保护皇帝的极近之位,但离九卿终究差了半口气,所以郅都……真是如未老的李广般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面对刘瑞的揶揄,郅都仍是面无表情道:“食君之禄,未敢抱怨。”
彼时担任郅都上司的郎中令周仁是刘启为太子的舍人,说是刘启最信任的人也不为过。所以除非是刘启死了,否则让郅都取代周仁为郎中令无疑是痴人说梦。
至于在卫尉卿之上卫尉则是由李广和程不识担任。
卫尉掌管守护皇宫的南君。
而李广是名将李信之后,虽然继承了李信的倒霉运气,但也继承了家传的打仗天赋。至于程不识……虽说是程姬的亲戚,但却是刘启一手提拔的,对刘启忠心耿耿。
如若让郅都一没有战功的酷吏取代李广和程不识是痴人说梦……
但要是郅都有了平定叛乱的战功……
刘瑞摸了摸下巴,眼神变得晦暗不明。
程不识是以治军严谨,甚少失败而闻名的将领。后世曾言:真打仗,宁可学程不识,不可学李广。
但这样的名将有个致命的缺点——他是程姬的亲戚。
如果程姬是皇后,那么皇帝得担心这二人会不会里外勾结地让自己下台。
如果程姬是妃子,那皇帝就得担心这二人会不会把皇后太子给搞下台。
这便有了郅都带着南北军的精锐随刘瑞出行的事。
“实不相瞒,孤还是很欣赏程不识的。”刘瑞当着郅都的面感叹道:“可再喜欢,也不能大过孤的性命啊!”
郅都闻言挑了下眉头,心中的猜想顺势落地。
而在刘瑞离开后,刘启搞了个骚操作。
兴许是刘彭离的事太骇人听闻了,亦或是某些人就着梁王祭拜先帝时的日食之象不放,说什么也要搞下梁王的藩国。
窦太后为此贬斥了一群人,杀了一群人。
但是搁在借此博得存在感的人那儿就是心虚的表现,于是在皇帝的默不作声下继续咬着这事不放。
关中那些看窦家不爽的官吏和偏好儒家的官吏也是借此想把窦家清出外戚的竞争赛道,或是想把黄老学的大靠山给清除掉,所以发挥了从未有过的战斗力与宣传力,直接把窦太后打成吕后第二或武姜第二,摆出一副“窦太后要亡汉家”的忧国忧民。
气得窦太后在长寿殿里醒了晕,晕了醒来,最后还把皇帝叫去训了顿。
结果这么一骂不仅没把皇帝或是对她不满的人吓到,反而还把刘氏宗亲给惹毛了。
怎么……
你是忘了吕家是怎么死的,薄昭是怎么死的,所以才这么跳吗?
如此一来,不仅是准备告老的红侯和棘乐侯当着章武侯的面询问“尔等是否有吕禄之心”,就连一些在乎名声的官吏也是与窦系的成员拉开距离,避免自己受此牵连。
而在把章武侯问得羞愤于死后,尤嫌不够的宗室官吏们还对时任太子詹事的窦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使其上书辞太子詹事之位,逼得那些窦姓的官吏也不得不随窦婴的脚步上书辞职,算是为己留个体面。
说实话,事到如今,别说是窦家麻了,就连馆陶长公主也委婉提醒窦太后就此收手吧!别再作了。
您再作下去。
就算皇帝碍于孝道的不能对你做什么。可有这么个阿母在,刘启就是如秦始皇或郑庄公那样囚禁其母也是能让无数人同情的不得已之举。
况且就馆陶长公主的直觉来看,刘启目前算是还想全了一家的体面,不仅在外大肆宣传梁王的忠厚仁义与将逆子亲手处决的无私之举,更是在弟弟背着荆条于宣室殿外负荆请罪后大受感动地将让梁王咱代宗正一职。
至于挂在梁王身上的罪行……好大兄刘启自是将过错推到梁国的官吏身上,令田叔与未央卫尉李广一起将留在梁王的“非法之徒”一网打尽,并且又择上次科举里的进士暂代梁国的重要职位,避免梁国的黔首们因官府无人而受到影响。
窦太后闻言,更是想骂大儿子杀人诛心和下手狠辣,然后想骂大女儿是个看不清现状的蠢货。
不过当她抬头想与女儿计较时,后者的眼神平静地令她胆寒:“母后,窦婴已经辞去太子詹事一职,并且窦家的不少官吏也因此成了庶民之身。”
馆陶长公主当然明白刘启的维护后是怎样的冷酷无情。可是为了母后的名声,自己的未来,她就是装,也得装出一副“我好感动,皇帝真是善良大度”的样子:“您知道吗?刘彭离的尸首已经被扔到山里,任由野狼啃食了。”
看着阿母苍老的面容与不断颤抖的身体,馆陶长公主几乎是用快哭出来的语气说道:“因为阿武成了宗正……成了处死儿子的忠义之人,所以他要做出表率地将不忠不孝的儿子弃于山野。”
对于他们而言,没有比死后难留一丝体面更可怕的事。
想起自己登基多年的大弟摆出一副宽容的样子将梁王加在生不如死的高度上,她便吓得一连数日都睡不着觉,然后对嚣张跋扈的儿子们耳提面命了番,生怕他们走上刘彭离的后路。
“母后……您老了,该歇息了。”馆陶长公主给窦太后披了身大氅,将其扶到内殿后给浑浑噩噩的后者用了碗安神汤,看着对方沉沉睡去后对窦太后的心腹说道:“随我来,我有事要问你们。”
“可是太后身边……”
“别让我把话说两遍。”馆陶长公主揉了揉眉心,不耐烦道:“你们虽是母后的心腹,但我要是想要你们的性命,也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窦太后的心腹面面相觑了会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馆陶长公主去了正殿,结果就被等候已久的小黄门们捂着嘴拖下……连带着长寿殿里的宫婢们也被这群突然闯入的小黄门们一一拖下。
对此,睡梦中的窦太后一无所知。而完成任务的馆陶长公主则是在出门后一个踉跄,差点从高高的台阶上滚落下去。
侯在门外的掖挺令见状,挂着假笑安抚道:“陛下说……辛苦长公主了。”
当着奴婢的面,馆陶长公主撑起往日的高傲做派,勉强扯出上位者的笑容道:“皇弟满意就好,那本公主也不耽搁你的事儿,回去歇息了。”
“奴婢已为长公主备好马车,还望长公主近期歇好,来日才可为陛下分忧。”掖挺令亲自送了馆陶长公主一程。
出宫门时的馆陶长公主撩起车帘,看着那如野兽巨嘴般的城门重重合上,终究是眼神暗道道:“天家无情,养儿如斗兽,蛊也。”
然而馆陶长公主的愁绪并未影响宣室殿里的冷酷帝王和边走边玩的刘瑞。
“说起来,这还是孤第一次去彭城郡咧!”换装前往彭城郡的刘瑞带着伪装成商队的士兵住进郡守府里,悠哉游哉地与随行的官吏,坐立不安的郡守谈笑风声道:“张仪使楚时感叹楚地真富。而要孤说,那时的楚地哪及彭城郡之万一。”
“这都是陛下治理有方,官民努力的结果。”从未接过太子这类皇亲贵胄的彭城郡郡守擦着汗恭维道:“还有太子的制盐之法,也是令彭城郡受了恩惠,才有,才有今天的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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