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管家又道:“许公子不像您见过大风大浪,说到底还是个年轻人,他父亲刚离开沪城心里肯定难过,又与奴仆间有隔阂,稍微脆弱点也正常……您别真把人逼疯了……”
杜鹃不忍心再看向少年的脖子,缠绕多圈绷带仍透出掐痕,以及瘦到外突的腕骨,别过脸去。
“我要回去,下周就走。”
她与许汐白谈话时,分明从那人眼里还看出许多美好的东西,不应是现在这般死气沉沉。
“肖少爷小女真心劝您一句,试探一两次解气可以,多了,承受不了的是爷自个。小女善演戏,但演不了您安排的戏……”
邵管家一愣,推了下肖钰:“少爷,您让杜鹃小姐演什么了?”
男人瘫倒在床边,半侧着的脸浮现苍白色。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就是,就是骗他我和杜鹃有了什么,气话罢了……我……”
邵管家、杜鹃:“自作自受!——”
第35章 白白苏醒
自封家得势起,广招“财路”以开辟商道,与陆家霸占半条洋人街。
肖钰的珠宝店外时不时就换另批帮派聚众闹事,时间长了顾客惊恐,生意也就惨淡。
元太太的随从又狐假虎威传唤肖钰过去,邵管家心一横,直接给拒了。
这不成,少爷……少爷现在谁都不见,又或者说,他那模样根本见不了人。
一时一看,衣衫皱巴的男人恹态趴在床边,若不是伸手去摸鼻息,邵管家都以为府里又要昏死过去个祖宗。
就因为了解肖钰的成长经历,才每次遵从扶持,将孙夫人未来得及给予这孩子的关怀俏俏补上。
但一个花甲老头子,和一帮子学识短浅就爱谈论家长里短的管家婆和奴仆,怎么可能带得好富家小少爷?
没人教会他真心喜欢一个人,要怎么对待人家,小少爷在世事磨砺中只学会了四个字——“强取豪夺”。
“阿钰……你看在邵伯我照顾你二十多年的份儿上,能不能听我的,先把饭吃了。”
邵管家取来男人的外套,罩在那具冰凉的躯体上,那人攥着许汐白正在输点滴的苍白手背,指尖摩挲着。
“……邵伯,我这里好疼。”
肖钰蓬发遮盖着半张脸,趴着的那块被子濡湿一大片,身子抖着。
他捂着心口的位置,眼神凝滞,嘴里念着:“我是不是有病……知道他身子弱的、不该打的……我什么都做不好,连亚当也养不好……可能我娘都是给我克死的……”
谁都没邵明更清楚,肖钰儿时泪腺有多发达,胆小怕事又心思敏感,刚将这个小少爷带到现在的府邸照顾时,他每天都在发愁。
走路左脚绊右脚摔着了要哭,没能抢到许氏铺子刚出炉的杏仁糖要哭,就连院里那黑狗被追累得吐白沫,小少爷以为狗要死,又大哭一场。
“……呵,我多久没见过你掉银珠子喽,难受了?”
男人艰难喘息道:“……嗯。”
“阿钰,我问你啊,要是你突然遇到个上来就贱骂你殴打你的恶棍,你喜欢的起来么?”
邵管家宽厚且长有老茧的手掌落到肖钰头顶,轻缓地抚摸了两下。
男人嘴角向下,半会儿吐出几个字:“不喜欢。”
因这几天府邸主人神志消沉,店里频频来信都堆积成山,居室里被糟蹋得如同狗窝。
邵管家一心急于少爷不吃不喝的情况,连狗都顾不上,这不,亚当自己衔着饭盆跑到屋里趴下了。
“呜汪、呜……”
饿了几天,亚当那原本鼓鼓的肚皮肉眼可见地瘪下来,乌黑油亮的皮毛也蒙了一层灰涩感,它的姿势和肖钰如出一辙。
“当年许老爷送了你这条小黑狗,我倒是挺感谢他。按老夫所言,许氏的名声都是被他后来娶进门的夫人给败坏干净的……许老爷为人,真没得说。”
肖钰唯独就爱吃许氏的糖,一有得闲就拉着邵管家过去,次数多到那时总店里的店员都对肖钰和他这个老头眼熟。
私生子一事老爷不让外传,老管家自然守口如瓶,所以没自报家门,都身着朴素长褂去的。
“那天许老爷一进院子里,看到这条浑身乌黑肚皮雪白的狗,对你我的态度都好了。”
“嗯……”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脸色跟死人无异。
“店里营计不佳,得您出面处理,不然那两个店长浑身乏术也无力与帮派的人打交道。”
肖钰心里似有蛇胆翻腾,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泛红的眼圈下暗沉更深,用略带几分自嘲的意味道:“邵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让他平安无事醒过来。”
那张俊朗的脸上写满憔悴,语调也不像平日里固有的傲倨。
虽然这样说,可肖钰清楚府里这一大家子人都需要生火吃饭,自成年起肖仲海就要求他自力更生,有多大本事,养多少人。
前期投进去的钱全用来开采新矿,选的是最好地势,还为了作品能冲击国际奖项预备筹办第二次展览会。
“其他店呢,能否正常经营?”
邵管家:“其他商铺、租赁出去的地盘都无碍,那群人就是盯着这两家店来的,因为老爷给您的任务是这个。”
说是任务,不过就是换种好听方式的刁难。
这些年,肖钰也为其父亲谋了不少财路,只是中规中矩的传统商道看不出巨大优势,也大多被洋人政府一手管辖。
他愿意接受,可能受了母亲影响,单纯喜欢翡翠这种沪城老物件,想做出新花样能与洋人的工艺去比拼。
肖容钧岂能真让肖钰做出成绩?
老爷子身体越来越差,指不定哪天就一蹬腿驾鹤西去,到时候牵扯到分家问题,肖家历来都是靠实力说话。
就算肖仲海力挺大儿子,那底下还有三伯四伯盯着,于是肖老爷子心生一计,既能让大儿子更稳妥地接手家业,又不会死后被骂的淋漓。
“我这辈子赚的钱够多,就是缺名气,谁要是能把肖家的生意做到海内外认可,掌家一位我也能放心交出去。”
这是老爷子的原话,所有人都听着为证。
“阿钰,你知道我从小最疼你,向着你。可……肖老爷在世,我只能中立。”
“我知道。”
邵管家叹气道:“现如今正在你与你大哥竞争激烈的节骨眼上,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啊……”
床榻里,少年静静躺着,薄薄眼皮上浮现淡青色的细管,如安然入梦的睡美人。
肖钰顿了约莫半分钟,打开的嗓音里透着强装出来的冷静:“我会解决,还劳烦您替我照顾他……要是、要是醒过来,第一时间告诉我。”
*
“肖爷,您要闭店?!——”
二店店长是从电器行跳过来给肖钰当帮手的,鲜少有人能抵御得了肖爷开出的价格,可他刚从珠宝销售里摸出点门道,就遭遇闭店危机。
肖钰纵容弯起唇:“闭店而已,又不是不做了。”
说完盘摸着腕子上的天珠手串,目光落在劫后余生的店铺展架上:“红则遭妒忌,名利分荣,我时间有限,目前的生意先换个隐蔽的地方做,你和阿水商议下马上就搬去。”
“肖爷,何时也开始盘磨珠子了?”
肖钰着一身深色中山装,显露一股淡淡的阴郁气质,店长总觉得肖爷的性格沉稳不少。
“这般,不容易觉得时间漫长。”
肖钰落下句话,抬手将门帘拉下,背对着朝他扬了扬:“不用送。”
金色秋阳高悬于空中,天穹湛蓝且高远,云絮缓流,是难得的好天气。
他望向枝头满簇的木芙蓉,淡粉中夹带着鹅黄色的蕊,层层叠叠显得羞涩,被照得耀目,还能闻见淡香。
不知为何,凡见到美好景象总会勾起他心里的酸楚。
恍惚间,眼中浮现那张精致细腻如美瓷的脸蛋,变得病怏怏的失去光泽。
那人很安静,正如他曾盼望过的那样,成为一件工艺品摆放在只有他能看得见的地方。
已是第四天了,许汐白仍旧没醒。
每天回到府里,肖钰会用毛巾蘸着温水替许汐白擦拭身子,这活他不愿意让邵管家代劳。
输液补充的营养只顾得上维持生命,可他之前是那样贪嘴,吃饭时聚精会神又表情生动,看得直叫人喜欢。
将折采下的花放入瓷翁中,肖钰又坐回了老位置,目光灼灼,投向少年微微蹙起眉头的小脸上。
接着,他俯下身,慢慢靠近吻上少年苍白的唇。
“汐白,我原谅你了,你也宽恕我的愚钝和谎言好不好……等你醒来,我一定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你……”
他浅浅吻过后,眼睫忽然湿润。
少年微冷的唇瓣柔软香甜,若是平常,一定不会有这种浅尝辄止的探入,而是用力探索每处,凭借本能将许汐白禁锢在自己怀里。
可他现在,碰都不敢用劲,怕那人就在他眼面前碎掉。
“木芙蓉开了,我还瞧见枝头上的桂花、木槿、秋菊……你不是最喜爱赏花的吗……你睁开眼吧,我带你去看……”
男人的印象,还停留在许汐白十二三岁的样子。
他从开始就对少年撒了慌。
初见从来都不是成年后商会上见过的一瞥,或是顺应狐朋狗友间的赌注而去窥探的几次,是在许氏总店刚建成时举办的品鉴会。
他怀揣着莲妈的那句打趣“你去问问,许老爷要不要你做儿媳妇”,去的。
他声音很轻、很轻,可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无处安放,默默捋顺少年额边的细发。
“是人都会撒谎,先生也会撒谎。”
你心里有他时,我活得像阴蔽下的影子。
最痛苦的不是被憎恨,亦不是永远被当做备胎,而是从你身边经过这么多次,仍处在角落中被忽视。
“汐白……你可感受到了。”
肖钰握着少年的手,贴在自己胸膛上,一同感受与脉搏相连的紧密跳动。
“嗯……”许汐白闷哼着,皱起的眉舒展开的同时,缓缓睁开眼。
肖钰被那双蓝眸惊到失神,慌乱之中音调不自觉高昂:“……医生!!他醒了。”
听见正房内的呼唤,医生和在外苦等多时的万晴、邵管家与杜鹃小姐相继走入房内。
“汐白!先生跟你道歉,我与杜鹃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心里只你一人,我……”
医生盯着少年迷懵不知的反应,以及嘴里稀稀吐露的不连贯的话语:“……呃呜……呜……”
“肖少爷,许公子可能听不见你说的,也说不了话。”
肖钰顿住,狂喜的神色瞬时消失、凝在脸上。
“耳道受损、颈部也有伤……我先替许公子检查下吧。”医生也不确定,这种情况是暂时的,还是一直这样。
第36章 肖爷后悔了
“有可能……一直好不了?”
肖钰再三询问,医生也只能给出最中肯的解答。
“肖爷,每位病人体质不同,我不敢跟您下保证,若按照开具的药物来治疗,保持心情愉悦不受惊吓……是有可能恢复的。”
许汐白直愣愣地看着大夫嘴唇翻动,他也不会唇语,搞不清楚究竟说了什么,才让肖钰背靠着座椅久久沉着脸。
【我还活着。】
悲痛无情侵袭,令他不想面对现在的生活。
又在那时唤醒原身记忆与懊悔,阴差阳错地动了轻生的念头,觉得是不是这样就能回现世。
可惜,他前脚失魂落魄地离开,男人又追出来,还想继续发泄心中的怒火。
就撞到他悬梁那一幕。
杜鹃心存愧疚,这几日睡眠轻浅,她没想过自己故意刺激许汐白的那些话竟逼得少年想不开。
在近乎无声的世界里,许汐白像是置身于一场陌生的幻灯片。
他隐约感受到这几人脸上都挂着忧伤神情,却不知是为了自己。
“唔……嗯……”
【为何,说不了话。喉咙好痛啊……身上也痛,耳朵里跟灌了水似的什么都听不清。】
许汐白轻咳两声后,努力将发音连成句子:“……先……先生……”
也不是完全听不清,只是模糊,连带着耳后肿胀的部位都透着热痛。
被围观着的许汐白慢慢从床间下来,无措站着。
他还没想好死不成之后,要如何面对肖钰和众人。
肖钰感觉后背被谁推了下,差点撞上许汐白,他胸口有点闷,情不自禁想将少年拥入怀中。
手臂张开的瞬间,许汐白对男人形成了条件反射,躲了下,眼中充满恐惧。
【……先生眉头蹙这么紧,是不是我又添麻烦了。】
杜鹃小姐还在场,若是他寻死的理由被猜透说破,这以后还怎么有脸面在府里待着。
他是男人,又不是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丫头,当时只因突然被悲念冲昏了头脑。
“汐白……”
肖钰只好收回手,暗自叹息。
心里想,他现在很害怕我,又听不见声音表达困难,还是先按时用药休息几天为好。
“各位回屋去,我留在这找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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