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周又听到邬桐这般说。接着邬桐说道:“我去过许家几次,虽然没有与先生见面,却也知道你在那宅院里终日都被囚困,连最喜爱的戏曲,也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唱。也只能早上起来清嗓两句罢了。”
唐周诧异,问他:“你都知晓?”
“许家送货,我都是抢着去的。只是想见你一面。想要知晓你在许家的生活可好。若是不好,我想着,即便你不愿,我将你劫去,他们也不会认为是你故意逃的。不会为难其他的人。更何况那时我已然听说许老爷被毒了。这计划便可实施了。”
唐周听了他这话,心中不知何种滋味。原来这邬桐竟然一直在暗中看顾着他。他却毫无察觉。又听邬桐说道:“先生,现在你在我这里,你想唱什么,便唱吧。”
唐周本来无意唱几句,可此时望着那外面透进来的点点月光,还有那吹拂进来的似乎带着未消硝烟的夜风,他虽然现在不能瞧见,却也记得昏迷前的那幅景象。也想着自己前途未卜,不知方向,心中不免有些怅惘。就缓缓唱了起来。
唱的是《锁麟囊》中薛湘灵的唱词。唱腔凄美悲然,在这夜色当中缓缓蔓延而去,裹挟凄楚的夜风,增添了几分悲情之美。只要有人听闻,大约也忍不住心中涕泪。在这夜色当中这唱腔,实在清绝艳丽,也让人驻足停留。
唐周唱完这一曲,心绪似乎也跟随着唱词一同宣泄而出,也似乎没那般忧虑。又与邬桐在这地方躺了一会儿,闲聊了一些话语,唐周就裹着不知从哪来的厚重的被子,又昏沉沉睡去了。
唐周迷迷糊糊睡着,半夜感知到外面似乎下雨了,他想要睁开来看几眼,却也觉得眼皮沉重,不知怎么的,一点都醒不过来。身上也热得厉害,特别是他那伤口,虽然依旧是感觉不到疼痛,却又是觉得那里灼热得很。他睁不开眼去瞧雨势如何,隐约感知到有人将他裹进被子里将他抱了起来。
大约是邬桐吧。毕竟也只有邬桐和他一同处在这地窖当中。邬桐似乎用了什么东西给唐周挡雨。
唐周总算能够微微睁开眼睛来,去看邬桐。只见邬桐被那大雨侵袭,也没其余遮风挡雨的东西。能够遮风挡雨的,都给唐周好好地盖上了。邬桐冷峻的面容在这雨夜中被雨幕击打得不断流淌下雨水来,击打得他睁不开眼,只抱着唐周不知要往哪里去。
他浑身上下湿透得厉害,却又将唐周裹得如此严密,一点雨水都未沾染。唐周的脑袋昏沉得很,这样睁开眼瞧了一会儿,却又不能再看些什么,又闭上眼睛,不过倒是没有完全的昏睡过去。还是有些意识的。
只感觉邬桐抱着他在这大雨之中奔忙了好一会儿,然后不知在什么地方停下。他急忙喊道:“高大夫,高大夫,你在下面吗?”
“什么人?”从下面传来人的声响。
邬桐在这雨声中扯开嗓子回答了一句:“邬家的小子。”似乎只有这般大声,才不能将他的声音掩埋在这雨夜里。之后又隐约听到些什么声响。
唐周只觉没那么冷了,应该是进入了内室。不过这已经没什么屋子了,理应是地窖或者防空洞。他被邬桐抱着进里去。唐周被人放下,一位老者的声音说道:“你再将他带到我这里来,我也没什么办法。我之前与你说了,我的药全部都没了。先前给你的那些,都是存在地窖的一些,还能煎煮给他治疗内里,这外伤,我确实是没有办法了。现在医院全都没了,新的医疗救助处军队政府到现在都没搭建出来,那些重伤的,熬不过去,也只能在这些日子死了。你将他带我来这里,我也没办法。”
老大夫上前来,仔细检查了唐周的伤势和身体。随后他对邬桐说道:“伤口发炎感染,开始发起高烧。我别无他法。”
唐周只听邬桐的声音当中,已经暗藏了悲切,声音也如此喑哑,他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颤抖。他问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什么办法都行。只要能救他,即便让我搭上我这条命,我也是愿意的。高大夫,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又听“噗通”一声。老大夫连忙说:“你起来,你跪我做什么,你跪我,我也救不了啊。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我,也不顶用。”老大夫抓着邬桐湿漉漉的手臂,要将邬桐从地上拽起来。不过邬桐本来就身强力壮,他执意要跪,伏在老大夫的脚边,老大夫自然是扶不起他来了。
老大夫左右不是办法,只得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即便是丢了一条命,你也要救他?”
邬桐从地上抬起头来,整张脸上都是雨水。眼眶通红着,脸上是这极为痛苦悲戚的神色,大约他若是哭了,也混在他脸上这些雨水里,是瞧不清楚的。老大夫凝望着他的脸,只得叹了一口气。
最后他说道:“洋人那边倒是所有事情都弄得很快。不过他们是盎格鲁国的,东西数量都有限,那些东西也只能盎格鲁人用。你若去了,强硬闯进去,又与他们语言不通,也只不过是会被当作乱民枪杀罢了。你去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然而听了老大夫这话,邬桐却直接向老大夫叩拜一首,说道:“多谢高大夫指点。”随后,就站起来,重新将唐周裹得严严实实。
只见这一抹固执的身影抱着那秀美青年又再一次冲入雨幕。再也不见了踪影了。最后老大夫见那抹身影消失,却也只能又再一次重重叹了一口气。
唐周虽然脑袋烧得昏沉,也将刚才的事情听了。也只想着,若是能早些死掉,还能够开局重来,也不在乎自己死不死的。想要和邬桐说算了,却又说不出来。
他虚弱得厉害,恐怕就算张开口说些什么,也全都掩盖在这雨声当中,断然不会被邬桐听闻。就只能让邬桐抱着唐周,从这边,又跑到那边去。
不过后来发现这样,总是将裹在唐周身上的东西被那雨珠侵袭。邬桐似乎发现了一张还幸存在路边的黄包车,将唐周抱到黄包车上。让唐周躺在上面。外面的雨幕击打过来,被那幕帘遮挡。邬桐将这车帘往下压了压。
见唐周已经烧得双颊绯红,他睁开眼睛看过来,眼中也都是潮湿的水意,邬桐说:“先生,别怕,一定有办法的。我现在带你过去。”这样转身过去,去拉黄包车的车杆。
果然方才唐周说的那一两句话,邬桐是一句没有听见。唐周也不作无谓的挣扎,就躺在这车里,听到巨大的雨击幕帘的声响。也不知这一次他是不是会死了,在这雨夜里,他缓慢念了两句《霸王别姬》的唱词。念道:“夜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便缓缓闭上了眼,近乎要失去了意识。身如浮萍,飘摇不定,终要去了。
第347章 小戏子28
邬桐带着唐周去了盎格鲁国公馆。雨势渐大,击打下来,什么也听闻不了。视线也受阻,瞧不清楚前面的路来。只见了那公馆立在那处,灯火荧荧,在这一派荒芜之中确实是一向往之地。
邬桐渐渐靠近了那地方,只见了公馆门口,站着几个士兵,还站着两个洋人不知在争吵些什么。他也顾不得他们洋人在争吵什么,就带着唐周上前去。他才刚一靠近,就被那站在门口的士兵用枪挡住,用蹩脚的华语说道:“不许进!”
邬桐也不知他们能不能听懂,便开口说道:“我前来公馆,只求能够帮助我救治明舒先生,他现在已经不行了。若是没有药——”站在门口这士兵,似乎根本听不懂邬桐的话,只用不耐烦的眼神看他,甚至还用那枪抵过来,戳在邬桐的心脏处。好像邬桐再往里走一些,这人就能在邬桐的心脏上打上一枪。
邬桐知晓这人听不懂他的语言,就只得将求助的目光看向那还在争吵的两个洋人。邬桐上前几步去,有那士兵拦着,邬桐自然也上前不了几步。见他们有些吵歇了,邬桐才说:“几位先生,冒昧打扰,我想救治明舒先生——”
邬桐本无意带有几分希冀,可这话才说出来半句,前面一个金色头发的洋人便瞪大了他那碧绿色的眼睛,跟着重复了一句:“明舒?”
这一句说得极为标准。邬桐初听时还以为是一个原国人说的。邬桐循着声音看去,见一个金发碧眼的俊美西洋人。他迫切地又重复了一遍:“明舒?”
邬桐点了点头说道:“嗯,明舒。明舒先生受了重伤,现在伤口已经感染,急需用药治疗。如果不治恐怕会死。”这人听懂了邬桐的话,急切地又问了一句:“明舒在哪?”邬桐遥遥去指停在那边的黄包车。
这盎格鲁人往邬桐所指的地方看了一眼,也不顾如此大的雨,就直接从台阶处下来,直接冒着大雨朝黄包车所在的地方去了。那个原本和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吵架的那人,立马不知在嘴里嘟囔了几声,赶紧跟过去。还将手里的伞赶紧撑开,撑在那西洋人的脑袋上。
这样那西洋人才没一直淋雨。
他过去之后,将那帘幕掀开一些,就彻底展露了缩在里面的唐周的脸。他的脸已经呈现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却是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见到日日夜夜都在想念的人,如此出现在自己眼前,坎伯兰的心一下子便揪了起来,哪里还顾得着什么,伸手将里面的唐周抱出来,还嘱咐身边的人说:“米尔,你帮我好好撑着伞。”
这样才不让唐周淋一分雨,将他带出来。
被叫作米尔的人一瞧是一个东方面孔,又见他虚弱得厉害,想来是受了伤。也见了坎伯兰将人抱出来之后,似乎要抱到公馆里去。他立即就说:“少爷,这是原国人,你将他带进去,就太糟糕了。被那些人看见你接济了原国人,那些原国人会疯了似的聚集起来,要将公馆掀翻的。到时候我们就招惹大麻烦了!”
从之前就一直受到米尔喋喋不休语言攻击的坎伯兰又冷了脸色说了一句:“你闭嘴。”然后就不顾米尔不断说的是些什么,就抱着唐周进入公馆里去。米尔虽然嘴上不断说着话,但还是记得刚才坎伯兰说的,将伞打得好好的,一路急促地跟随坎伯兰一同进去。
他们都进去之后,邬桐也想要跟随着进去。却被那个士兵又一次举枪拦住。邬桐站在原地,看那两抹急匆匆走进去的身影,隐约还能够瞧见唐周苍白无力的手垂落下来轻微摇晃,就这样在他的视线里远去了。他进不到那里面去,他又不舍得离开,就这样寻了一个暂时能够避雨的地方站着,等着唐周能够出来。
这边才将唐周抱进来,米尔还是在说:“我亲爱的少爷,你再这样惹麻烦,伯爵大人会生气的。我这次过来就是要把您带回家。现在原国和海利吉要开战了,您留在这里只会遭遇劫难的!伯爵夫人急得都快病倒了,您快去看看她吧。”
坎伯兰冷哼了一声说道:“母亲总是用这种把戏逼我就范,我不会再上她的当了。医生呢?米尔,医生在哪里。你说这么多废话,就不能讲一些有用的东西吗?快给我去找医生。”
“来,您跟我来,少爷,我记得医生在这边。可是少爷,您必须回去,就算您不回去,您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最起码,最起码去京海,那里可比这里安全多了。好了,少爷,我帮您推开门,您瞧,医生正坐在这里呢。”
两个人又这样吵吵嚷嚷走了一路,到底还是将唐周送到医生面前来了。坎伯兰这下是无论米儿说些什么,他都不理了。直接找了医生说:“医生,你快救救他。”说着将包裹在唐周身上的湿淋淋的东西卸下来。
唐周除却脸上稍微有些雨珠,却也真的没有被雨淋多少。不过这细碎的雨珠落在他清隽的脸上,却更加透露出几分清艳不俗来。更是好看非常。
那医生一看是东方人,摇了摇头说:“抱歉先生,我不治东方人。我们医疗用品有限,如果用在东方人身上,其他受伤的盎格鲁人要怎么办呢?”
坎伯兰愤怒地盯着对面的医生,这个时候,他抱着唐周,只能说了一句:“他是我的夫人。我的夫人要死了,他曾经是东方人。可是他早就已经是我的夫人,是我要带回盎格鲁国的夫人。你不救他,可以认为你在毁灭一个盎格鲁人的家庭吗?”
医生听到坎伯兰说的这些话,有些吃惊,但更多是歉疚。医生和坎伯兰说道:“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这位先生是你的夫人,我会尽力救他的。”这样这医生才愿意救治唐周。
而另外一边听了坎伯兰说这些话的米尔,直接吓呆了。然后又忽然说:“少爷,您才来了原国多久,您居然和一个男人结婚了?哦,天呐,要知道伯爵夫人盼着您娶斯诺尔公爵的女儿,您这样悄无声息地和一个原国男子结婚,您回去的时候会被伯爵夫人扒了皮的。”
坎伯兰也没理他。他实在担心唐周的情况,见将唐周的上衣脱去之后,也将那肩部的绑带彻底去除,才看清楚那伤口到底是多么狰狞。又见唐周在这昏睡里无意识地皱了眉,以为唐周极为疼痛,就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抓着唐周冰冷的指尖。
他刚才那副生气恼怒的模样早已经消失不见,捧着唐周的手指和医生可怜巴巴地说:“仁慈的医生,请你轻一点。我的夫人一定感觉到疼痛了。”
医生说:“我只能尽力,先生。他现在伤势不好,要进行一个微小的手术。你要继续待在这里吗?”
坎伯兰点了点头。
医生手里拿着棉签,那棉签毫不留情地指着米尔。医生说道:“那就请你的伙伴安静一会儿,先生。”
知道这是医生在警告他,坎伯兰扭头过去狠狠瞪视了一下那边站着的米尔。见米尔也知道错似的闭上嘴巴安静站着,坎伯兰才转头过来,看着唐周苍白秀美的脸,心里更是涌起一阵疼爱。他心疼地不断地亲吻着唐周的指尖,不断地、小声地向上帝祈祷。
虽然医生说着这是一场小手术,但是所有弄下来,却也花费了好一些时间。医生收拾东西的时候,坎伯兰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医生。医生转头看见坎伯兰的眼神,告诉坎伯兰:“已经将伤口进行很好地处理。用的也是最好的药。就是病人还在发烧,需要你多关注一下。只要退烧了,就没事了。”
坎伯兰依旧捧着唐周的指尖,听到医生这般说,他展露出笑容来,灿烂地笑着,说了一声:“谢谢医生。”
医生说:“带着你的夫人去你的房间去吧。这里没有能让他久躺的床位。”
坎伯兰频频点头,他说:“好的。”然后坎伯兰就小心翼翼地将唐周抱起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其间米尔还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被坎伯兰又瞪了一眼,还被嘱咐了一声:“你去找一套干净的、柔软的睡衣来。快点去,米尔。”见米尔久久不动,坎伯兰踹了米尔一脚,米尔这才离开。
坎伯兰这般才能够耳根清净一些地抱着唐周回去。将唐周放在自己柔软的床上,见唐周还是在睡着,体温还是有些高。坎伯兰的指尖轻柔地拂开唐周凌乱的发,去瞧唐周这一张面孔。坎伯兰轻声说:“明舒。明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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