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他身形羸弱骨瘦如柴,眼前出现了一碗散发着香味浓郁的汤汁,和那时候的汤碗一模一样,同样的是蓝地白里香云龙碗,敞口深腹。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还未喝下它,就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从他手里抢了过去。
手的主人隐没在白雾里,面容模糊,但韩致一下就认出来,是他那位年长他7岁的皇兄。
皇兄哭着对他说:“应该由我来喝掉那碗药。”
画面一转,母妃已经逝去一年,面对四面八方的敌意,皇兄带着他在皇宫中艰难求存,皇宫在他梦里,变成一个黄金做成的囚笼,里面关押着各种各样嗜人的猛兽。
“别怕,皇兄就在你身前,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来替你挡掉所有的明枪暗箭。”
“好,我在你身后,做你的盾牌。”他听到稚气尚存的自己说。
在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后,两兄弟携手并进,一步一步从泥淖里走了出去。
在那令人趋之若鹜的龙椅之上,皇兄握着他手痛苦说道:“那碗药本是给我准备的,朕非常后悔当初没有自己喝掉那碗药。”
“你杀伐果断更能震慑朝野,如果没有那场飞来横祸,你更适合当皇帝。”
“我会让廖家付出代价的。”
“你我兄弟二人其利断金,从今往后,天下共治。”
韩致醒来还是夜中,周围万籁俱寂,黑乎乎的屋子里,他唯一能感觉到是身旁一具柔软的存在和温和的热源,他想起白天陆久安那句戳到心里的话,把陆久安抱紧怀中。
事实上,喝下那碗药后的医治过程并不像他说的那般轻松淡然。他一次次在五脏六腑的疼痛中反复“去世”,又在皇兄和母妃的崩溃哭泣里挣扎求生,其酷刑让他一度想起来就浑身冷汗。
然而现在的他又无比庆幸,若非他喝掉那碗药,自小身子骨就羸弱的皇兄肯定挺不过去,他也不会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良缘。
他在黑暗里勾起嘴角满足地缓缓一笑。
有失必有得。
第148章
第二日一大早, 陆久安翻身上马,韩致骑着啼霄出现在他旁边:“走吧,我同你一块儿前去接两位大人。”
不过在出发前, 陆久安准备先去一趟秦家医馆。那按擦使不知晕船的症状有没有缓解, 陆久安打算拿上一副药,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医馆, 韩致并没有和陆久安一起进去, 他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扇上, 一双审视的眼睛来回打量药馆内的陈设。
秦技之早就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他看了一眼杵在门口的高大声影,不悦地蹙进眉头,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他放下手里刚处理过的草药,吩咐药童:“把这些草药分门别类装进药斗子里, 不要弄错了。”
“秦大夫放心, 我们跟着你做了这么久, 不会出错的。”
秦技之迎面朝陆久安走去:“久安今日有何事。”
再见到秦技之, 陆久安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
一方面,他对秦家的遭遇深表同情。
当初是廖贵妃心肠歹毒戕害皇子,他们完全是被无辜牵连招致的无妄之灾,甚至于, 若非秦昭妙手回春, 韩致早在那场祸事里罹难,秦家从某种意义上算得上是韩致的恩人。
韩致的母妃和先皇却因为迁怒最终将秦家驱离晋南,秦技之因此满腹冤屈心怀怨恨他能理解, 因而在知晓事情始末后,他才借机向巡抚使刘善清请陈。
然而另一方面, 陆久安又对秦技之把仇恨的矛头指向韩致一事打抱不平。
他又有什么错呢?
作为一个7岁的孩童,在那场祸事里,韩致饱受毒汁的摧残险些丧命,他明明也是受害者。冤有头债有主,于情于理,韩致也不该被秦技之这样敌视。
“久安?”秦技之发现面前之人只眼神复杂看着他,也不说话,有些不明所以。
陆久安回过神来。
同样的,他不是韩致,也无权代替他去诘责于秦技之。
“我来买副治晕车的药丸,不知你做成没有?”
“当然,昨天你一提,我就猜想今天你有可能会用到,因此赶制了两副出来。”秦技之回身拿出一个小方盒,陆久安打开盖子,看到里面躺着两枚黑乎乎的药丸。
“多谢!”
告别秦技之后,陆久安和韩致翻身上马,朝着民宿策马扬鞭而去。
马匹疾驰下,道路两旁的景色不断往身后消逝,薄雾里的劲风把广袖衣袍鼓动地猎猎飞扬。
出了县城,晨曦初露,行人也逐渐增多,两人扯着马缰放缓速度,高大的骏马在宽阔的水泥路上并列前行。
陆久安忽然出声道:“秦昭被罢官一事,秦技之不该将过错归咎于你。”
韩致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头,驱使啼霄靠近陆久安,俯身凑过去:“你不是一直对秦技之那小子另眼相看吗,这是在为我打抱不平?”
“毕竟那又不是你的错嘛。”
韩致愉悦地暗暗扯了下嘴角,正回身子,一脸无所谓地说道:“随便他如何,敌视也好,不满也罢,又不会伤及我分毫,无需在意。”
陆久安有些不信邪地瞅着他,被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仇视,居然能做到如此平静?他这般坦然,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韩致看着前面,头也未回:“久安好似很疑惑?秦技之,蚍蜉撼大树罢了,若非因为你,我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陆久安怔愣片刻:“也对……”
韩致常年征战出入军营,儿女情长恩怨纠葛,在他眼里可能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之事,除了行军打仗军饷伤亡,或许没有什么值得他去关注。
想明白过后,陆久安顿时觉得自己这是在庸人自扰。
他还琢磨着要不要找个机会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
原来他搁这儿纠结了半天,当事人其实压根没放在心上。
不知道为何,当清楚了韩致的想法后,他又对秦技之产生了一丝怜悯。
如果他是秦技之,在得知自己每日的仇视,换来的却是敌人的无视,肯定会生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
很快陆久安和韩致就到了目的地,按察使孟尧正同向道镇坐在露天小院里,旁边的饭桌上摆着清淡的菜叶子粥,几颗煮熟的白鸡蛋,一盘小菜,两人边吃边聊,气氛轻松自在。
孟尧经过一天的休息,已经完全恢复如常了。
他昨日因为身体不适躺在床上,还未见过好友口中那个赞不绝口的年轻县令,马蹄声一响,他抬眼望去,看到高大的白色骏马上一青年身着浅绿色补服,两指宽的皮革制腰带束在腰间,把他衬得身形修长风姿绰约,那青年眉目温和,正含笑望过来,把按擦使看得一呆。
果真是名动一时的探花郎,这要是在晋南,不知道有多少名门贵女掷果盈车。
孟尧如是想。
突然,他感觉到一股犹如实质的目光一闪而过,孟尧寻着直觉看过去,发现是来自另一匹马上身材高大的男人,那男人不怒自威,面色不渝,不是镇远将军是谁。
他猛然想起对方的赫赫战功以及光荣历史,陡然打了个寒颤。
向道镇和孟尧恭恭敬敬地向高居马背上的韩致行了一礼。
韩致自始至终姿势未变,他语气淡淡:“不必多礼。”
陆久安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家老公的位高权重,与此同时,在心里默不作声地给他这波酷帅点了个赞。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转移阵地前往官员下榻的地方,沿途每经过一个地方,向道镇就会表现得熟门熟路,犹如在逡巡自家后花园一般,详细地给孟尧做起了介绍。
“这个是水泥路,你第一次看吧,你用脚踩踩,是不是很平坦。”
“广场,闲暇娱乐之地,这边锻炼筋骨的,那边下棋聊天的,《每日要闻》在那里展出。”
“诺,这个就是钟楼了,十二时辰划分为二十四时,精确到分秒,计时非常准时。我跟你说啊,早上中午晚上还能自动敲钟,全县城人都能听到。”
“我叫你来没有错吧,平日你看过这些东西吗?没有,今日就带你涨涨见识了。”
孟尧顿时不爽快了,冷哼道:“你也就是上次比我早来了一次,少在这里得意忘形。”
“怎么?我也没说什么,你就不开心了,哎,小肚鸡肠。”
……
陆久安算是看出来了,这俩人关系非同一般,日常相处的常态就是斗嘴。
而向学政在自己友人面前以东道主自居洋洋得意,有意显摆的模样,引得陆久安一时既骄傲又好笑。
队伍从酒巷路过,琳琅满目的酒幌随风而动,一股浓郁的酸甜果香从两边的屋子飘荡出来,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
孟尧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他期盼地看着向道镇,企图从好友嘴里得到答案,而这一次,向道镇却目露尴尬之色,因为他也不知道。
陆久安适时解惑:“葡萄。”
这段时间,正好到了葡萄成熟的季节,各家酒肆唯恐落后于他人,纷纷从葡萄园里收购了大量果实,此刻正夜以继日地酿造葡萄酒,打算来年销出去,最好能卖到京中,这样能卖出一个不低的价格。
毕竟美酒换黄金,古来有之。
说起来,就连应平以谢家为首的几大豪绅都难得心动,他们家族中本没有酒酿这一产业,在得知葡萄酒以后,果断地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找到陆久安旁敲侧击了酿造配方。当然这代价也相当昂贵,至少陆久安的实验室近期都不会出现资金紧缺的现象了。
“葡萄酒?”向道镇双眼惊异。
“正是。”陆久安微微一笑。
向道镇想起曾经喝过的美酒滋味,垂涎地砸吧着嘴巴。
“孟尧啊,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葡萄酒了,味道醇厚香郁,和我们惯常喝的酒还是有很大区别。特别是这个颜色啊,瑰丽如漫天红霞,因此也被称作红酒。”向道镇一字不落地重复着陆久安曾经说过的话,“不说其他的,就单只能在应平喝到这一点,珍贵程度可见一斑。但是即便如此,陆大人依然十分慷慨,上一次会面时,直接开坛痛痛快快让我们解了馋。”
陆久安抽了抽嘴角。
好嘛,果然还是来打秋风的。
向学政,你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客气为何物,说到最后就图穷匕见了。
马背之上,陆久安侧头和韩致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笑容。
陆久安道:“目前果实才刚刚成熟还在酿造,若是喝酒的话还需等待些时日,不过两位大人可以先品尝一下葡萄。”
孟尧恍然大悟:“咱们从码头回来时,看到不少写了葡萄采摘基地的字样,我当时还在猜测是什么,原来如此,百姓除了种粮栽菜,还种了如此规模的葡萄啊。”
陆久安点点头:“号召百姓种植的,也算是一项额外的生计。”据他所知,葡萄今年产出,大部分被酒肆收购,剩余的百姓准备将其全部卖给来往的游客,连自己也舍不得吃。这些葡萄被他们卖出天价来,愿意花钱尝鲜的也只有那少部分达官贵族。
不过向道镇和孟尧哪知道这些,当即表示下午就去基地,体验一番亲自采摘的乐趣。
陆久安打消他们的期盼:“两位大人不必前去采摘园,去了也没用,里面的葡萄已经所剩无几了。”
向道镇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没有表现出来,反倒握着孟尧的手,理解地宽慰起他:“是该如此,美玉初出岩,珍而众稀之。”
陆久安说话大喘气:“不过,若是两位大人不嫌弃的话,下官的官田就有种植。”
“哦?”孟尧和向道镇一听,立马来了兴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第149章
向道镇指着面前五花八门的作物, 难以置信地问道:“这些,全是陆县令安排人种植的?”
陆久安点点头,一脸理所当然:“葡萄园还在前面, 请两位大人随我来。注意脚下, 乡野小路容易打滑。”
孟尧和向道镇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
他们也不是没有去过官田, 广木五个知府的官田就见过不少次, 那些官田倒也简单, 无一例外都是租给私人, 官府再向其收租,一劳永逸。
那些官田拿到手里通常都是被人用来种植水稻,因为手法不一,种出来的粮食也是良莠不齐。
然而今日看应平的官田,就仿佛看到了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 画中美景被执笔之人布置地精妙绝伦。
这片土壤肥沃之地到了陆久安的手里, 不再只是简简单单的官田, 它被划分成了无数个区域, 每个区域泾渭分明。
而这些不同区域种植的作物又各有不同,穿梭田间的劳作者互不干涉,各自负责所属区域的农作物。
作物种类繁多。
向道镇看到藤蔓上沉甸甸的瓜果和肥厚饱满的豆角,地里长势喜人的绿叶蔬菜, 远处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果树林……
一切显得如此生机盎然又井井有条。
这片官田像一块丰富的宝藏, 仅仅靠着这里,应平官府的日常吃食就能做到自给自足。
然而这里的作物不是所有都能被辨认出来的,孟尧看着旁边一片区域的植被不耻下问:“敢问陆县令, 这里种的是什么?”
陆久安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田埂,那里插着的一个木板, 木板上用炭笔写了两个字,孟尧迷着双眼辨认了一会儿:“红薯?”
向道镇好奇地追问道:“红薯也是供人吃的?”
“是的。”因为红薯去年才刚刚被沐蔺发掘出来,加之数量有限,还未在应平普及开来,只在官田种植,“当初沐小侯爷游历时偶然发现的,这红薯叶子不仅可以炒来吃,味道还不错,晚上我就让下人做两盘给两位大人尝尝,比一些山珍海味更清新美味。”
“甚好。”向道镇抚着胡子很是满意。
“另外,这红薯的根块也能食用,而且烹饪简单方便,用清水煮或着用火烤都行。烹饪好之后,剥开烤焦脆的表皮,里面就是色泽金黄的果肉,不仅软糯香甜,而且格外果腹。不过红薯根块在十月左右方能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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