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霁问徐青云要了那位李叔的电话,然后给对方打了个电话过去。
何屿渡和明霁一起往应家去,听他跟对方讲电话,先道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有条不紊地请对方帮忙买东西,棺材、寿衣之类的。
说完,明霁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太懂,所以麻烦您按照樾山的风俗来,道场、丧礼,钱您不用担心,我来付。”
挂断电话,明霁就发现何屿渡眼睛一直盯着他看,黑亮的眼眸里只映着他的身影。
“怎么了?”
“没什么。”何屿渡看着他,慢慢道,“就是觉得,你想的周到。”
他都没想到这些。
应无澜一个孩子,突然遇到这种至亲离世的事情,就算有同村的邻居帮衬,肯定也是应对不来的。
“你肯定也在想怎么帮应无澜。”明霁说,“只是和我想的不是一个方向。”
“你怎么知道……”何屿渡有些意外,“我下山的时候确实在想这件事。”
应无澜之前因为应奶奶,不愿意去城里念书,现在应奶奶过世了,他就一个人,还是个小孩,怎么养活自己都是个问题。只是靠村里人帮衬,长久以往,也不是个办法。
其实这个问题对何屿渡而言并不难,他可以资助应无澜,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
但他想到了应无澜那一屋的画。
何屿渡说:“我想收他当学生。”
教应无澜画画。
在看到应无澜的画的时候,他脑海里就隐隐地有这么个模糊的念头了。直到应奶奶出事,这个念头才清晰起来。
中国人讲究传承,尤其是技艺上的东西。
不传承,就会断绝。
虽然何知望有很多学生,比如王见山,也收了学生,一代传一代,总有传承不断。
但何屿渡也想把自己的一身所学传授出去。
只是他还年轻,所以之前一直觉得顺其自然好了,不然但凡他放出要收学生的消息,不知道多少人会削尖脑袋都想跟着他学画或者是学玉雕。
应无澜实在有天分,这块璞玉被他捡到了,他很难看着应无澜就这么在砂砾里被埋没着。
应无澜年纪也不大,学画完全来得及,等他再大点,就可以开始学雕刻,何屿渡想得挺多的,甚至连应无澜读哪个初中都想好了。
就是不知道应无澜自己愿不愿意。
明霁看着他的神色,何屿渡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
“那你回玉城的时间得往后推一推。”明霁说,“我让解扬和齐崇过来,明天我回玉城,总得有人在你身边帮你办事。”
何屿渡闻言,忍不住笑了:“你都不劝我再想想,就开始帮我安排后面的事儿了?”
明霁嗓音清润,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你想好决定好的事,我都会支持。”
心湖像是被微风吹动的柳枝拂过,泛起了层层涟漪。
何屿渡看着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柔软。
“想是想好了,但有点舍不得你。”
如果应无澜愿意当他的学生,跟他去玉城,那么他明天必然是要留下来的,要陪着应无澜处理好应奶奶的后事,还要安排妥善应无澜接下来到暑假这段时间的生活。
何屿渡思维一发散开,就想了很多,又想到明霁必须回玉城处理集团的事务,就忍不住叹气。
“所以我让解扬和齐崇过来。”明霁慢慢道,“你早点解决完樾山的事,早点回来。”
何屿渡想了想:“等我问过应无澜再说吧。”
要是应无澜那小子还是不愿意,他也不能勉强。
到时候再另做打算。
第50章 他有学生了
初夏的傍晚,霞光映红了池塘,树影绰绰,村民们开始踏着斜阳陆续归家,有人往应家的小院子来。
“李哥他们回来了。”
何屿渡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远远地便看到应无澜走在最前面,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白孝衫,头上、腰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麻绳。
走近些了,看得更清楚,少年的眼睛是红肿的,脸上的神情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悲痛。
在应无澜的身后,四个身量高大的汉子抬着一副棺木,棺木后头跟着几个道士打扮的人,还有好几个拿着贡品、香烛纸币、花圈等殡葬物品的人。
乌泱泱的一群人顷刻间就站满了应家的小院,殡葬办事的人把东西归置好,立刻就开始动作起来。而来帮忙的村民则把应无澜围拢,安慰的、感慨的话语一句句,朝着应无澜而去。
应无澜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他心里的悲痛无法言喻、无从宣泄,眼泪像是流干了,哭不出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么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神色显得憔悴又木然,平日里相熟的叔叔婶婶在跟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胸口和头疼得像是要炸裂开来似的。
在此起彼伏的话语声中,不知道是谁像是随口地抱怨了一句:“要我说,也是小澜不懂事,要不是贪那一口覆盆子,应婆婆怎么会上山,不上山,应婆婆怎么会摔倒!”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的声音有些尖锐,何屿渡一下就听见了。
覆盆子几个字像是一把钝刀,缓缓地在他心头上刺了一下。何屿渡眼神微沉,转头看向说话的女人:“你说什么?”
妇人身边站着的丈夫皱起眉头:“都这样了……你还说这些做什么,不帮忙就滚回家去。”
“老娘哪里说错了。”妇人翻了个白眼,双手叉腰道,“昨天你把应婆婆背下山来,不还提着那一篮子覆盆子?应婆婆苦了一辈子,临了……”
“你闭嘴!”男人怒吼着打断她的话,“你给我滚回家去。”
旁边站着的妇人连忙劝和:“兰花你少说两句。”
又有人劝:“哎,老肖,别这么大火气。”
“谁也不想发生这种事,人都死了,还吵吵闹闹做什么。”
“别扰了应婆婆的身后清净。”
“小澜你也别往心里去,你兰花婶这张嘴说话向来没个遮拦,应婆婆的事都是意外,谁也怪不到你去。”
“就是,这种意外怎么能怪小澜!”
“本来应婆婆年纪就大了,迟早都有这么一遭的……哎,节哀顺变。”
明霁在纷杂的声音里握住了何屿渡的手:“这是意外,和你没有关系。”
他知道何屿渡在想什么。
也知道应婆婆摔倒的事和何屿渡昨天提起的覆盆子脱不了关系。
可是他舍不得看何屿渡陷在自责和内疚的情绪里……
何屿渡喉咙发堵:“我知道。”
他知道这是意外。
但这意外和他有关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阵深深的后悔漫上何屿渡的心头,如果昨天他没有提到覆盆子就好了。
他看向那个被人群围着,却仍旧显得孤苦无依的少年,低声道:“应无澜……你跟我来一下。”
应无澜循声看过来,怔愣了几秒,然后才跟着他进堂屋里说话。
只有他们两个。
何屿渡看到了那篮被放在桌上的覆盆子,红艳艳的浆果像是成了一团血色,笼罩在他的心头上,又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他胸口,叫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该怎么说?
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喉咙发紧,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
反倒是应无澜先开了口:“小何老师。”
他哭了太久,嗓子都哑了,像是粗粝的石头反复摩擦着什么似的。
“奶奶临终前说……覆盆子,要给您送过去。”
应无澜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可是这话一出口,他的眼泪就失控地顺着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
闻言,何屿渡瞬间如同坠入了冰冻的湖,砸出一个小口,便听见蔓延开的碎裂的响声,咔嚓……
他张了张嘴,却仍旧没发出任何声音。
应无澜知道他们来过家里,他很聪明,前因后果心里也早就想明白了。
“这是一场意外。”应无澜沙哑着嗓子,哽咽着,“我知道的,怪不得任何人。”
一直到最后,奶奶还拉着他的手,摸着他的头说:要记得把覆盆子给小何老师送过去,要记得何家的恩惠,要好好念书,要好好长大……
应无澜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擦了又掉,掉了又擦。
他只怪自己不在家里,如果他在家,他就自己去摘覆盆子了。
以后……他没有奶奶了,他再也没有亲人了。
何屿渡伸出手,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对不起。”他说,“如果你在心里责备自己,那我宁愿你责备我。是我不该和应奶奶提起覆盆子……我也……不是想吃。”
他哪里是想吃覆盆子,不过是为了让应奶奶安心收下他们送来的东西罢了……
应无澜抬眼看向他,眼眶和鼻尖都红着,他怔了一瞬,然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恸哭起来。
“我……我不怪。”他抽泣着,说话的声音更哑了。
何屿渡有些无措,拉着他在凳子上坐下,然后找来纸巾给他擦眼泪。
他没有劝应无澜不要哭,情绪崩溃时,眼泪是最好的减压阀。
应无澜恸哭了一场,哭够了,也哭累了。
哭声和眼泪渐渐止住,他的头有些昏昏沉沉的,缓和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沉默着走进了自己房间。
应无澜拿了洗脸盆,又去厨房舀了水,冷水浸湿毛巾,拧干,整张毛巾摊开在脸上,感受着脸上冰凉湿润的感觉,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口气。
他洗了脸,拧干毛巾挂起来,把装着水的洗脸盆放在一旁的木架子上,留着晚上洗衣服。
奶奶没了,但日子还是要过。
做好这些,应无澜一转头,就看到何屿渡站在厨房门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应无澜。”何屿渡开口道,“你要不要当我的学生?”
应无澜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何屿渡,甚至以为自己是出现幻听了。
见他没反应,何屿渡又轻声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当我的学生,跟我学画画和玉雕?”
做小何老师的学生?
应无澜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何家那座漂亮又干净的小院。
浮现出了席玉温柔的笑脸,还有何秉烛教他改画时认真的模样。
应无澜觉得自己有点晕。
他又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步往外走。
脚下轻浮,有些像踩在水田里似的,淤泥陷落,落脚轻,抬脚重。
堂屋的光是从大门透进来的,比厨房稍亮一些。
何屿渡慢慢道:“我叫何屿渡,岛屿的屿,渡海的渡。我的老师是国画大师、书法大家王以衔先生,我的爷爷是国家级玉雕大师。”
“我从小学国画,学鉴赏玉石、学玉雕,大学就读玉城美术学院的国画系和雕刻系,双学位。参加过的比赛和拿过的奖太多,记不住了。你听不明白也没关系,总而言之,我可以教你画画,也可以教你玉雕。”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可以——当你的亲人。”
无论是国画大师、书法大师,还是玉雕大师,这些称谓于应无澜而言几乎是课本上才会出现的东西,还有什么国画系、雕刻系,什么双学位……他听得有些似懂非懂,但所有的文字堆砌在一起,他也能明白这番话的含义——小何老师很厉害,特别厉害。
他的心不受控地剧烈跳动起来。
小何老师可以教他画画,教他玉雕。
小何老师,愿意当他的亲人。
应无澜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瓣。
他像是一个饿了几天几夜的人,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大桌的美食,他欣喜若狂,却又害怕这只是自己饿花了眼出现的幻觉。
“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如果你想好了,就来小院找我。”知道了应奶奶上山的原因,何屿渡的心里愧疚极了。
他已经决定,无论应无澜是否答应,他都要留下来了。至少要等应奶奶的身后事办完,他才能放心地回玉城。
“你要跟我离开樾山,离开你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去玉城。”何屿渡说,“当然,等你长大,你要回樾山也好,去其他地方也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他看中应无澜的天分,也觉得应无澜合了他的眼缘,他会尽心教导,但他并不强求应无澜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何屿渡记得应奶奶慈祥的笑脸,记得她说过的话:只要小澜好好念书,健康平安的长大,就行了。
他会遵从应奶奶的遗愿,照顾好应无澜。
“小何老师。”应无澜突然跪了下来,他跪得重,“咚”地一声,何屿渡都没反应过来,他就磕在了地上。
“我愿意的!”少年的声音沙哑又坚定。
何屿渡没想到他一来就是这样的大礼,他静静地受了,然后伸手把应无澜扶了起来。
“以后叫老师,不用加姓了。我身上也没带什么别的东西,拜师礼回头补给你。”
拜师宴回头也得办,不过都得等到了玉城再办。
应无澜抬眼看向他,眼眶红红的,眼里又开始有了水色,嘴唇嗫嚅着,喊了声:“老师。”
何屿渡一直觉得自己还年轻,起码要而立之后他才会考虑收学生的事。
可是听了应无澜这声“老师”,他心里倏然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肩上突然就多了一份责任。他有学生了。
何屿渡又摸了摸他的头:“别害怕,以后老师会陪着你。苦难、孤独、贫困、离别、痛苦,这些都是战场,你要成为它们的英雄,而不是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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