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等到沈郁与季阳平找到他俩之时,见到的场景就是俩个瓷娃娃似的小公子早已是脏兮兮的眼眶通红,活像两只被逮住耳朵的小兔子似的,见人便开始哇哇大哭。
两个成年人纵使知道这俩兄弟就是屡教不改的熊孩子捣蛋鬼,可是见他二人那副惨兮兮可怜巴巴的小模样,也不忍心再多加训斥,稍一安抚后,只把最浅显的道理讲给他俩听。
可听了那话,祁云岚反倒起了兴趣,一边哭着,一边询问沈郁迷阵如何迷人,杀阵如何杀人?
说起阵法之事,沈郁开始滔滔不绝,却也嫌他哭得烦人,止住话头,从季阳平怀中摸到一把松子糖,剥一颗塞他嘴里,低声威胁他不许再哭,否则不仅没糖吃还得挨揍。
小祁云岚也不想再哭,可惜假哭开始容易结束难,好半晌,等那颗松子糖已经差不多在他嘴里化光,他才终于止住哭腔,一边抽抽搭搭地抽泣着,一边点了点头。
“沈叔,我不哭了。”
沈郁这才满意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道:“乖孩子。”
也不再嫌弃他,抱起他往东院的卧房走,而后继续为他讲解阵法布置的讲究,诸如何为奇,何为八门,何为遁甲,何为天时地利,何为定数……涉及到的内容纷繁芜杂,难以概述,是以到现如今,那些东西祁云岚早已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杀阵之中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杀人暗器。
这些杀人暗器少说有一千种,每一种都是沈郁的呕心沥血之作。
这些暗器或可杀人于无形,或可叫人死无全尸,或可叫人死相凄惨。
其中一种牛毛细针,长三寸,细如牛毛,通体漆黑,针尖淬毒,与万千箭雨一齐发射,也被安放在偏僻角落,叫人防不胜防。
针尖所淬之毒也是沈郁亲手所配,毒性剧烈,毒发过程与解毒过程无比漫长,毒性所到之处人体经脉骨髓统统坏死,使中毒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死前受尽折磨,死后死相凄惨。
而即使侥幸获得解药,解了毒,坏死的骨髓经脉亦不可恢复,留下终生残疾。
沈郁讲起这些便是滔滔不绝,也不管怀里的小听众是个实际年龄只有九岁的孩童,也不管这孩童接受不接受的了。
小祁云岚却是自此留下了巨大的心理创伤。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胆大如他,也不敢再靠近那边区域,连带不敢再靠近看似温和可亲,实则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沈郁。
眼下祁云岚回过神,细细琢磨沈郁所说的那番话,便知道沈郁之所以会砍去小虎的右手,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小虎的整只胳膊恐怕都要废掉。
只是这迷迭幻杀阵固然变幻莫测,诡谲不已,可他与祁云承早在几年前便从沈郁与季阳平卧房之中盗得破阵之法,如今这阵他与祁云承早已闯过不下几十遍,怎么今天忽然出问题?
难不成……是有人动过此阵?
眼见着小五子哭得愈发伤心,祁云岚心里既难受又后怕还困惑,他咬着嘴唇,捏了捏手指,而后打定主意先去看看小虎,确认小虎无碍后,再去找沈郁问问究竟。
他相信沈郁不会无端修改阵法以使他和祁云承陷入险境,可这阵法只有沈郁通晓其中关窍,倘若不是他,那又该是谁?以及,这人有什么目的?
“走吧。”祁云岚定了定神,阔步走出抄手游廊,道:“去看看。”
祁云岚离开之后,严风俞阖眼假寐,不知过了多久,突地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他虚虚睁开眼睛,看到个小厮打扮的少年人。
少年人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白白净净一张脸,红唇白齿,身段纤弱,手上举着托盘,盈盈走到床前,然后恭敬跪在地上,把托盘举到严风俞眼前,声音柔亮道:“小爷吩咐小的给您送药。”
严风俞目光望向少年人低下头时露出的一截纤长瓷白的脖颈,突地眉宇一簇,眼中厌恶之情乍现,冷声道:“不必惺惺作态,这里又没旁人。”
“严护卫好生厉害,这都给您一眼瞧出来了!”
少年人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严风俞,忽然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脸,少女笑得调皮,把人皮面具递到严风俞眼前:“这回这个怎么样?白白净净的小男孩,严护卫喜欢吗?”
眼见着严风俞眸中无波无澜,好似全然不为所动,少女也有些讪讪,把人皮面具塞回兜里,撇了撇嘴,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然后提着衣裙下摆,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坐下。
“严护卫身受重伤,恐怕不方便喝药,红罗来喂您吧!”
说罢,她便舀了一勺琥珀色的药汁,送到嘴边吹了吹,又试了试温度,才送到严风俞嘴边。
姿态不可谓不殷勤。
严风俞却没有给她好脸色。
只因这女人对他死缠烂打,纠缠不休,且行事偏激,心狠手辣。
往日里,他愿意与谁在一起便由着性子与谁在一起,如今他多看谁两眼,没过两天便能见到红罗披着这人的人皮,扮作这人的模样出现在自己的卧房。
而自己也有好几回险些着了她的道。
如今想起自己醉酒沉迷温柔乡,几次险些与这披着人皮的恶魔做些亲热之举,严风俞的心底就有一股说不出的膈应与厌恶之情。
“不劳红罗姑娘,严某自己有手。”严风俞蹙了蹙眉,接过药碗,一口饮尽。
把药碗还给红罗,淡淡道:“昨日你给我送药了?”
今早睁开眼睛之时,除了闻到院里飘过来的淡淡海棠花香,严风俞还闻到一股子熟悉的药香,他认出这药正是太医院研制,专供天衍处的通犀地龙散。
当下心中一动,暗道一声不好。
这座大宅看似普普通通,好似平淡无奇,实则藏龙卧虎,暗藏各类奇人异士。
不说其他人,就是曾经作为天下第一术师的沈郁恐怕一眼就能看出那药的来历,倘若他再多疑一些,恐怕自己此番还没来得及动手,来到临州的目的就要被他窥破了。
再倘若这一屋子的人又与骆德庸有所勾结,那么此番自己岂不是还没动手,便已成了他人的瓮中之鳖?
想到这里,他怎能不气?
况且做出这样事情的,还是令他万分厌恶的红罗?
好在他转头便看见了祁云岚,也趁机试探了祁云岚的态度,在发现祁云岚待自己一切如常,望向自己时还是那副掩饰不住的痴恋与爱慕的情态时,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厢红罗自知犯下大错,却也无意辩解,她轻轻一笑,而后淡淡笑道:“红罗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儿。昨儿严护卫身受重伤,性命堪忧,倘若红罗不出手,谁还能出手?严护卫如何能活命?况且昨日护着你的那小子,一看就是心怀不轨,我这是看不过去才——”
说到这里,红罗情绪突地激动起来,她放下药碗,膝行几步上前,一把握住严风俞放在床沿的手,眼中痴迷狂热之情乍现:“我知道只有您喜欢的人才能喊您风哥,您不让我叫也就罢了,可昨日那小子,他竟然敢……他竟然敢……我简直恨不能——”
严风俞不想跟她辩解这些,早八百年嘴皮子就说干了,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抬眼见她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如今那张脸骤然提起祁云岚,说出口的话不吝于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想起往日里这人的所作所为,严风俞心下突地一凛,眼中寒光乍现,胸中杀心渐起。
这人恐怕再留不得。
转念想起红绡。
天衍处等级森严,自己是负责杀人的刀刃,不是负责打探消息的黄雀儿,也不是红罗的主子,没有对红罗的生杀大权,此番若是妄动杀机,恐怕最后倒霉的还是自个儿。
闭了闭眼,等到胸中那阵腾腾的杀意渐渐消散,复现清明,严风俞睁开眼睛,抬手打断红罗的痴人妄语,公事公办道:“好了,我与他不过逢场作戏,不必介怀,也不必费工夫去处理他,省得打草惊蛇。现在告诉我,昨儿晚上或者今天一早,这座宅子里可曾发生什么要紧的事?”
第29章 困杀(五)
红罗是今儿一早才寻到机会,假借给陈凉玉采买物品的借口出了客栈。
一番打听后,她独自一人来到祁宅外头,路过西侧一扇角门之时,碰到个外出办事儿回来的小厮。
她见这小厮长了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段极好,眼睛一亮,打晕拖走那小厮后,她又欢欢喜喜剥了那小厮的皮,扮成那小厮的模样混进宅邸。
进来之后,她一边打听严风俞的所在,一边与那些下人聊起这间宅子的主人来。
聊着聊着,突地看见一群人拿枪拿棍地急匆匆往一个地方跑去,她察觉出不对,便朝那下人打听去缘由来。
实则那下人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小少爷贴身小厮的给人剁了手,剁他手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家里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那教书先生剁了小厮的手又担心挨罚,就连夜逃跑了。
刚才那些家丁便是得了消息要去捉拿那教书先生的。
红罗听得一头雾水,俄顷,她理清思绪,只问教书先生为何要剁小厮的手?
不知何时围过来的几个仆役开始众说纷纭。
扫地的刘叔抱着扫把说这小厮在外赌钱输光了积蓄,为了还钱,便偷了主人家的东西出去卖,不成想被耿直的沈先生逮了个正着,这才剁了他的手以示惩戒。
路过的张婶放下女红的篮子,说她知道内情。
她道这小厮有龙阳之好,一早就看上家里的二少爷,却因畏惧而迟迟未敢下手。
岂知昨日他饮酒上了头,酒壮怂人胆,他趁二少爷不备,竟想强行要了他!二少爷自然不从,奋力反抗,就在二人的衣服尽数脱去,这小厮即将得逞之时,沈先生推门而入,沈先生一介读书斯文人,哪里见得这样的场景?见状立即破口大骂。
“你等来到此处,不想着读书修身,见贤思齐,反在夫子圣人的注视之下,行这等苟且之事,简直不知廉耻!”
问清缘由后,沈先生怒极反笑,提着一把刀问那小厮那只手碰少爷了?
小厮不知沈先生缘何有此一问,却也是怕极,他战战兢兢伸出一只手,却见沈先生蓦地冷笑一声,随即寒光一闪,一道血沫子喷溅而出糊了那小厮的眼,那手也应声落了地。
红罗听得津津有味,却在这时又听人提起小少爷。
那人说小厮轻薄的不是二少爷,而是小少爷!
“你们想想啊,这二少爷平日里是个飞扬跋扈的主,老爷都管不住他,试问这家里谁敢惹他?别说轻薄他了,就是在他面前咳嗽一声那小厮恐怕都没那胆子。倒是小少爷,小模样斯斯文文,虽说娇惯了些,但是好看呐!唇红齿白,乖巧伶俐,况且这小厮不也是他的贴身小厮吗?”
红罗不认识小少爷,也不认识二少爷,眼见着这些人囫囵话说来说去还是那些东西,寻个由头先行离开了。
“便是这些。”
红罗把自己混进祁宅之后的所见所闻,悉数说给严风俞,末了,她见严风俞好似勾了勾嘴角。
她不知道严风俞是听到下人口中“娇惯又乖巧”的祁云岚而不自觉的面露笑意,只当严风俞终于被她取悦,一时情动,她一把抓住严风俞的手,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红罗此番为了严护卫当真是豁出性命去了!那陈掌门若是发现他大徒弟又不见了,红罗此番回去恐怕又是凶多吉少,只是若是这些消息于严护卫而言,哪怕起得上一星半点儿的作用,那么红罗便是死也心满意足了!”
她这番话说得掏心掏肺,严风俞闻言只勾唇一笑,随即默不作声把手抽出来,语气淡漠道:“别老把死啊活啊的挂在嘴上,你们黄雀儿有几分本事,严某还是有所了解的。”
挥了挥手,示意红罗退下:“你去外头守着,我已叫人传话出去,不多时会有人来与你汇合,见到他时,你只消把方才告诉我的话原样告诉他一遍,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至于青城派那边儿,你替我好好留意那位陈掌门——”
说到这里,他抬手摸了摸胸口的纱布,冷声道:“毕竟我与他还有一剑之仇未报。”
突地听见垂花门处传来的脚步声,严风俞话音一顿,给红罗递了个眼色,道:“就这些,你先去吧。”
红罗修的易容缩骨之术,武功能够自保即可,内力自然比不得严风俞。
只是多年的配合也使她能够通过严风俞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判断出他心中所想。此刻她见严风俞面色有异,便知不是外头来了人,就是发生其他要紧的事,任务为重,她也不再多做纠缠,不甘愿地起了身,深深望了严风俞一眼后,她再次披上人皮,端上托盘,快步走了出去。
祁云岚跨进院门,迎面看见到眼生的小厮。
祁宅上下家丁仆役不下上百人,见到个把不认识的小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他见那小厮望向自己的眼神不仅算不得友好,更好似带着刻骨的仇恨似的,心中一动,莫名觉得这种眼神十分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俄顷,他回过神来,正想叫住那小厮问上几句,一回头,却见那小厮已经抱着托盘,出了垂花门,拐过假山石,朝远处走去了。
祁云岚定定看了一会,直到那小厮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后头,他才转过身来,又摇了摇头,只当这几日家中事情实在太多,自己也变得敏感多疑了,不再停留,快步朝严风俞所在的厢房跑去。
“风哥!”祁云岚推门而入,突地闻到一屋子的药香,他道:“早上的药已经喝了?”
严风俞点点头,不想提及送药的红罗,抬手招呼祁云岚过来,道:“内服的药已经服下,外敷的药还望云岚可以给风哥帮帮忙。”
祁云岚:“……”
祁云岚脚步一顿,想起早起二人耳鬓厮磨的场景,他的耳朵蓦地一红,竟不好意思再走上前去。
于他而言,今时不同昨日,此时更不同于彼时。
昨儿夜色深沉,严风俞命垂一线,自己关心则乱,自然顾不上其他更多。
今早则是天色未明,见人视物都好似隔着一层薄纱似的,朦朦胧胧,隐隐绰绰,加上晨起时脑袋迷糊,所以自己才由着性子胡来,也不觉得害臊。
可说到底,两个相识不过几天,虽有肌肤之亲,对彼此的身体也仍旧充满探索的热情,可眼下天光大亮,那股子蒸腾起来的赧人情意也早就冷却下去,隔着一段距离再见到心上人,祁云岚心里不免有些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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