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甘棠刚想往外婆那边走,就听到老人喊了一声:“哎呀,莫过来莫过来——”
外婆急急喊停了甘棠,自己还往后退了两步。
“我身上脏得很,别搞脏了你。”
顿了顿,老人嘶哑地开口解释道。
乡里人不爱用瓦数高的灯泡,刺眼,又怕费电,加上乡下房子都建得层高高,这时候就算是点着灯,房间里的光也是黄黄暗暗的。衬得外婆那张脸就像是核桃一般,满是皱纹,又木又硬,像是一张古怪的面具。
“乖崽你把茶放在哪里就好咯,外婆去换身衣服就出来喝茶。”
甘棠:“……哦。”
甘棠看得分明,外婆额角上似乎还有一根筋微微凸了起来,正在鼓鼓地跳。
他有点心慌。
正准备再问问,外婆已经晃悠着身子,忙不迭地躲进了房间。
等老人再出来,却并没有换上居家服,而是披上了一件红彤彤怪里怪气的袍子。
而且,她也没有喝甘棠的茶,看了眼时间,外婆脸色微微一变,直接就开始往外走。
临走前还不忘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的却都是同一件事,都是让甘棠晚上不要出去,只待在自己家就好。
而外婆自己,则解释说今天一整晚上怕是都得留在张二叔家。
“……要帮忙处理一些事情。”
老人说得含糊。
可甘棠一猜就能猜得到,外婆现在是在忙“借肉”的事情。
但那两个字对于她来说就像是烫嘴一般,跟甘棠说起来时,总是会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那个词。
甘棠眨了眨眼:“外婆你要在外面一晚上?身体受得住吗?”他问,顿了顿,补充道,“要不,我也去跟着一起去算了啊,我也能帮忙——”
话还没有说完,外婆已经急急忙忙地摇头。
“又不是什么好事。”
老人脸色紧绷,飞快地嘀咕了一句。
一直到甘棠允诺一定会乖乖听话老实待在家里。老人这才颤颤巍巍地出了门。
甘棠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秀气的眉头也蹙得更紧了些。
真的……很奇怪。
他心想。
甘棠本来是真心不想去看那个所谓的“借肉”,但是看到外婆这个样子,少年心中腾然涌起了一股说不出来有的担心。
可能于槐的话还真没说错……他确实得跟上去看看。
*
又过了好几个小时。张二叔家那边传来的动静,变得更大了些。
那并不是人声鼎沸类的吵闹,而是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在统一的沉默中做事时,发出来的簌簌声响。
到了晚上十二点多,甘棠的窗口再一次被于槐敲响了。
“他们准备走了。我们也要跟上。”
男生抬起头看着窗内纤细苍白的少年,咧了咧嘴,一脸兴奋地说道。
“嗯。”
甘棠点了点头。
只是他一出门就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地加快。
白天走路回家的时候,甘棠已经觉得村子里有点怪怪的。而现在,在夜色的笼罩下,这座他已经住了好几天的封井村,似乎变得异常的陌生,以及,诡异。
村子里一片寂静。
但人却并不少。
甘棠躲在墙后面往路上看了一眼,发现影影绰绰的村民各自带着鬼面具已经拍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队,在一片死寂中慢慢朝着村外走去。
如果说,“借肉”真的是什么传统民俗仪式的话……这个仪式未免也有些太安静了。
甘棠忍不住在心底犯起了嘀咕。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鞭炮,没有任何声响动静。
在队伍中倒是有几个人抬了一口小小的箱子,甘棠想到傍晚那些人杀的鸡,觉得那里头装的应该就是用来进行仪式的祭品。
出了村,荒芜寂静的感觉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大概是因为村里的人年纪都在那了,走得很小心。夜风吹过漆黑的树丛,传来了沙沙的声响。气温有些低,地上便腾起了潮丝丝的水汽,仿佛能透过皮肤一直钻到骨髓里去。
主要队伍里的许多人都举了手电筒来打,倒是能把路照得很清楚,但是远远缀在这一行人后面的甘棠他们就有些辛苦了。浸透了夜露的山路有些难走,滑溜溜的。但对于甘棠来说,最让人害怕的还是环境。
同样是深夜出门,城市里的深夜,跟山村的深夜好像不是同一个夜晚。
狭窄的山道两边树木葱茏,甘棠余光中总觉得有东西在动,但定睛看过去时,却只能看到些许朦胧的影子,一动不动伏在树丛之中。
四下里都静悄悄的,只有在深夜举行“借肉”仪式的村民们细而杂的脚步声。
一路上甘棠差点摔倒好几次,全靠着身侧的于槐提溜着才不至于掉队。
就这样,甘棠好不容易才连滚带爬到了山上。
村民们都停下了脚步。
甘棠被于槐拉了一把,躲在了树后面。
然后,他就看到了传说中的那口借肉井。
那口井相当出乎甘棠的意料——他想着村民们进行“借肉”仪式,又搞了那么大的阵仗,那口井应该很特别才对。
然而,映入他眼帘的那口井,看上去却格外简陋且普通。
那口井甚至都没井沿,乍一看,就是地上一个黑乎乎的洞。
洞口相当狭窄,窄得让甘棠想到了故宫里见到的珍妃(当时他就因为那口井的狭窄而倍感震撼)。
而这口井甚至比珍妃井还要更狭窄一点。
井口的周围平铺着几块青石板,隐约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字迹,应该就是于槐之前跟他说的那几句怪词。
然后,甘棠就看到,一个老妇人噗通一下,跪在了井边。
那是张二叔的妈妈。
她一跪,几乎所有人都在瞬间跪了下去。
紧贴着她的,是封井村的村长。
村长面无表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手电筒的光的缘故,甘棠觉得他的神色有点僵硬。
男人嘴里一直念念有词,不过隔了太远,甘棠听不太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只能通过嘴型猜出他一直在反复念叨着“借肉”。然后村长和老妇人开始带领着全村人给借肉井磕头。
所有人都戴着面具,甘棠眼睛都瞪疼了也没找到自己的外婆,只能看到那些人反复磕头的身影。
一番仪式下来,流程繁琐且无趣、。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好听音乐作为背景,甚至就连仪式本身,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可疑(当然也没有任何有趣的地方)。
甘棠还相当紧张恐惧,现在却逐渐觉得脑子在发木。
他差点儿打起了哈欠,整个人都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村长在漫长的祈祷后,倏然抬高了声音,用土话嚷嚷了几句。
然后,队伍里之前那几个抬着箱子的人,忙不迭地就朝着村长的方向跑了过去。
而意外也正是这个时候发生的——可能是年纪大奔波了一整夜,那几个人在走的时候,有个人脚下忽然趔趄了一下。
随即,另外三个人也失去了平衡。
在摔倒的同时,他们抬着的那口小箱子也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砰——”
甘棠被那声音吓得神经一紧,倏然来了精神。
他下意识地朝着箱子看了过去,箱子的盖子已经在之前的撞击中打开了。
一样东西啪嗒一声,直接从中间掉了出来。
最开始,甘棠完全没有认出来那是什么。
只是隐约感觉到,那似乎并不是他以为的,正常人在供神时准备的贡品……那是一团黏糊糊,湿哒哒的皮口袋。
摔在地上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些DuangDuang的水声。
甘棠迷惑地眯了眯眼。
而就在这时,抬箱子的人已经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齐齐跑了过去,提起地上的“皮袋子”。
有什么东西从那玩意的身上耷拉了下来。
是已经完全浮肿发黑的手,手指上的指甲已经脱落了。
再然后是软塌塌,从双臂见垂下来的头颅。
那颗头已经彻底肿了起来,肿得已经完全看不清面目。
但他的眼皮,嘴唇,鼻孔甚至耳朵,都被人用极为细致的针法,细细密密地仔细缝了起来。
所以,他的窍孔中并没有喷出太多血。
只是之前的跌落,让一丝细细的黑血,从缝线的缝隙中浸了出来,沾满了他的脸颊。
但已经接近于茄紫色的皮下淤血,让那些沾满脸颊的污血变得相当不显眼。
甘棠悚然地睁大了眼睛。
看到那团尸体的时候,他甚至恍惚了一下,怀疑自己可能是在做噩梦——
他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大脑完全无法理解。
身体却已经自发地打起寒颤来。
冷汗一滴一滴地渗出背脊,汗毛倒竖。
他想问于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想立即尖叫着逃跑,或者是冲出去质问这到底是干什么?
然而无数纷乱的思绪海啸般席卷过大脑,甘棠的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僵立在了原地,一动都不能动。
……
一直到很久以后,甘棠都很希望,自己当时能够稍微有出息一点。
*
如果……如果当时,他真的能够鼓起勇气,就那样逃跑,该多好啊。
第83章
然而,甘棠没有。
那天晚上他实在是被吓坏了,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
于是,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村长指挥着村民,将那具尸体重新收敛好,然后提溜着朝着井口走了过去。
带着面具的村民们摇晃起了身体,开始不断吟唱着相同的音节。
“借肉一两,还肉半斤。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借生还死,阖家平安。
……”
在一阵阵奇怪的,毫无逻辑的念诵中,村长从村民手中接过了绵软的尸体,然后将尸体递给了井口旁的老妇人。
哪怕隔了这么远,甘棠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了老人在接过尸体的时候,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甘棠当时甚至觉得,那个人好像随时能晕厥过去。
但是,老人却稳住了,她颤颤巍巍的捧着那团尸体,来到了井口边,然后跪了下去。
接着她把尸体小心翼翼地填进了那口井中。
借肉井的井口真的很狭窄。
如果是普通的尸体的话,尤其是一个男人的尸体……在正常的情况下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塞进这样的井中的。
但是张二叔的尸体如今已经完全没有了形状。
就好像他所有的骨头都已经被彻底的敲碎了一样。
如今,他的尸体,不过就是一团裹着烂肉的皮口袋而已。
*
最先塞进去的,是他的头,然后是肩膀,交叠在一起手臂,毫无硬度的腰,以及,软绵无骨的腿。
张二叔的尸体,被塞进了那口井。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村民们一动不动地跪在井边,面具遮挡了他们的面孔,让甘棠完全看不出他们的表情。
然而……
然而白天明明看上去那么粗糙的面具,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格外细致逼真,就好像如今簇拥在井口的憧憧人影,其实就是一群刚从阴曹地府中爬上来的恶鬼。
甘棠眼睛圆睁,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想到了不久之前,自己在房间里听到的,那种令人不舒服的闷响。
他发自内心地不愿意去细想,但那些从未亲眼见到的画面却无比鲜明地闯进了他的脑子里。
——原本已经僵硬的沉重的男人尸体,被村民们七手八脚合力抬到了院子里。
然后一棍子一棍子,隔着皮肉用力地捶打不休,直到原本完整的轮廓渐渐变得松软塌陷。
他也能想象得到,有人曾经将尸体的头颅搁在膝盖上,然后垂着头一针一线的缝好他的五官。
外婆……
当时外婆就在张二叔家看着这一切,嘛,又或者动手的也有外婆,光是想到这一点甘棠就要吐了。
*
张二叔的尸体终于完完整整地消失在借肉井里。
然而,这一场借肉仪式,似乎并没有就此结束。
村长又一次跪在了井口前念念有词。
他的声音又快又急,甘棠这下是真的听不懂了。
他想逃,但真的动不了。
那些难以理解的土语,就像是一把把小锯子般切割着他的神经……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变得异常漫长,漫长到宇宙都足以毁灭。
漫长到甘棠无法呼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甘棠忽然看到,在那狭窄的井口边缘,似乎有东西动了一下。
脑子里好像有根东西崩断了。骆驼得到了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看到那东西时,甘棠再也受不了,差点尖叫出声——
但下一秒,他的嘴就被人紧紧地捂住了。
于槐的手冷得就像是一具尸体。
而他的胳膊则死死地圈在了甘棠的肩膀上。
“嘘——”
于槐脸色惨白,发着抖,将全身虚脱的甘棠小心翼翼地拖出了树丛。
“别叫,别,别让他们发现。”
男生低声说着,声音却有些支离破碎,他的手臂黏糊糊,也是被吓出来的冷汗。
*
对于甘棠来说,那天夜里后半段的记忆,已经完全驭艳微模糊了。
他只能隐约地想起来,回家的路上自己跟于槐连滚带爬,步伐不稳,吓得好像背后有鬼在追……
而最可怕的是,他们的恐惧,很有可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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