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天空是一片浓稠的黑色,温衍被瓢泼大雨砸得睁不开眼,脸也麻木得没了知觉。可那雨水再冰冷,也浇不灭身体里的燥火。
雨像是在一瞬间停的。奇怪的是,雨虽然停了,雨声还在继续。昏昏沉沉中,温衍感觉自己被人蒙着脑袋裹入一块厚重的布料,又被抱离了泥泞的土地。
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挣脱,那人却语气严厉地说了一句——
“别动。”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今日好像在哪里听过……
温衍想起来了。
好像是傍晚时候看他可怜,把他领进元帅府的那个军官。
见他不再挣动,邵城把斗篷裹紧了些,扛着他继续往前走。明明是个教士,却把自己搞得像块破破烂烂的抹布,邵城觉得他是自讨苦吃,却也觉得元帅的做法太不理智。
裴铭一怒之下把剩下的半杯酒全给这教士灌了下去,又全然不顾他的死活,命人把他丢了出来。
倘若真的搞出人命,教会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找了间无人使用的狩猎小屋,把温衍放在席上,又摸索着去点灯。“你不该做那样的事。”他边打火边道,“元帅最恨自己失控,你触到他的逆鳞了。”
“做……哪样的事?”
教士虚弱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邵城朝他看了过去。
“酒里的药不是你下的?”他疑惑道。
“什么药……”教士的话讲得断断续续,“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火绒受了潮,邵城放下火绒盒,不再和那亮起又熄灭的零星火星子较劲。这件事他本来就觉得蹊跷——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士,怎么可能有本事当着元帅的面给他下药?
可假如不是他做的,问题反而更加严峻。
“真的不是你做的?”他敛容道,“如果你是被冤枉的,我可以替你向元帅说明真相。”
那教士却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他的思维似乎已经陷入混乱,只含混地喊热。
邵城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低声问他:“你很难受吗?”
略带迟疑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温衍将药丸捏在手心,吐出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真是天真啊。
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迟早会吃亏的。
*
天色大亮,身后那人终于有了动静。他从席子上坐起身来,又再次没了反应。
不知是惊呆了,还是吓傻了。
温衍给了他一段消化现实的时间,才道:“不用紧张,不是你弄的。”
教士们终日被教袍裹得严严实实,皮肤比寻常人更加白嫩,这让他身上的鞭痕与淤青显得愈发骇人。邵城回过神,把视线从那纤细腰身上仓促移开,又手忙脚乱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衣服。
“你还挺温柔的。”温衍笑了笑,又突然想起什么,抬手摸了摸自己后颈的伤口,“啊,这个是你弄的。”
他回头看向邵城,眼神中带上了些许无奈:“我可是个Beta啊。”
这教士云淡风轻的模样让邵城脊背发凉。他对西里教的腐败早有耳闻,有些教区为了贿赂达官贵人,会专门养一些漂亮的年轻教士,用来满足他们变态的欲望。但邵城还是第一回亲眼见到他们。他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这个趁他不备给他下药的教士可怕,还是对主的仆人做出这等恶劣之事的人可怕。
“你……”他穿好裤子,脑袋别向另一边,不再看那些刺眼的凌辱痕迹,难以理解,更难以启齿,“你怎么能允许他们这么对你?”
温衍被他问得愣了愣。
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席上,看着头顶的木梁哧哧笑了几声,然后举起了一根手指。
“第一个对我做这种事的,是个神父,我用这根手指,戳瞎了他的眼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指尖,语气平淡地说,“那之后,我被送去了裁判所。但主教大人大发善心,把我领了回来。只不过,我要永远怀着感恩之心,为自己的罪行赎罪。”
邵城穿衣的动作一顿。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吟诗一般,温衍不明所以地丢出一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之时,地狱之门便会打开。”说完,又转过头看着邵城问,“你是西里教的信徒吗?”
邵城道:“我是。”
“你被骗了。”温衍摇摇头,“主不存在的。”
邵城从未想到会从一个教士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他整理好自己的着装,又从地上捡起昨日裹在温衍身上的那件斗篷,盖住了他伤痕累累的身体。
温衍似乎觉得有趣,又笑了起来。他从斗篷下面探出一只手,温柔且缓慢地抚摸那柔软的毛皮,漫不经心地说:“他们都只会把我扒光,你倒是头一个把我裹起来的。”
邵城再次避开了视线。
不论出于何种缘由,事实上,他也与那些人一样,做了同样不齿的事。
“你穿得太少了。”他低声道,“会冷。”
温衍笑得更开了。
太好笑了。
穿得太厚的话,哪里还有机会被你这样善良的傻子注意到呢?
他从席子上坐起身,斗篷从他身上滑落,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抬手捋了一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别可怜我了,还是先可怜可怜自己吧。你那支装备精良的重骑兵,马上就要被解散了。”
他从地上捞起自己的衣服,看了一眼邵城,边穿衣服边道:“怎么这么意外?那位尊敬的元帅大人没有告诉你吗?”
比起这个真假难辨的消息,更让邵城吃惊的是这教士竟然知道他的身份。他没有接温衍的话茬,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看。
“不信的话,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他,想必刚正不阿的元帅大人一定不会对你说谎。”温衍无视掉他充满敌意的目光,自顾自地继续道,“你们的王,兜里早就没有几块金币了。削减开支是必然的。重骑那么费钱,牺牲掉你是当前的最优选择。”他顿了顿,又看着邵城问,“你多大了?三十岁?”他遗憾地叹了口气,“虽说军中一个萝卜一个坑,但别担心,元帅大人一定会为你谋到一个合适的差事的。”
邵城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温衍没能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出他的态度。他系上教袍领口的最后一颗扣子,拿起那条斗篷,走到了邵城面前。
“邵副官。”他认真道,“我向你保证,我可以给你金钱和地位,只要你愿意帮我。”
邵城戒备地向后退了半步。
这教士身材瘦削,看起来比他年轻许多,却让他生出一种会被对方攥住喉咙的错觉。
但温衍什么也没做。他站在原处,伸长手把斗篷递还给了他。
“我希望你能帮我。”他垂下眼,纤长的睫毛随着发闷的话音轻轻颤了颤,“如果我无功而返,是要吃苦头的。”
第119章
邵城接过了自己的斗篷,但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他很快得到了确认,那教士所言非虚。元帅正在做削减常备军的计划,首当其冲的便是他麾下的那支重骑。
这个事实犹如当头棒喝。他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小贵族家庭,追随裴铭的那一年还不满二十岁。与那些出身好的军官不同,他没有家族的扶持,这一路一直走得如履薄冰。却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了尽头。
令他烦心的还不止于此。
他的脑海中总浮现起那教士的脸。
那教士对他的拒绝没有表露出任何意外,也没有任何愤怒,更没有任何难过。他只是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那面粗糙破旧的木墙。
邵城私下打探到了他的身份。这并不困难,他认识的几个神父都知道有一个倒霉鬼冒犯了裴元帅。一周后,他暗中拜访了温衍所任职的那间修道院。但这一天他没能见到温衍本人,一位年长的神父接待了他,对他说,温衍今日不在修道院里。
第二天傍晚,他又去了一次。这次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轻人,让他明日白天再来。
他的神态显然不如那位年长者轻松自如。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之时,地狱之门便会打开。
邵城抬头看着缓缓垂落的夜幕,想起了那句云里雾里的话。
*
温衍很多年前就不再祈祷了。
他早就认清了一个事实,无论他如何诚心诚意地祈祷,主都不会降临在他的面前。
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他已经总结出了一些可以少吃点苦头的心得——他们大多喜欢听话的,只要他不哭不叫,对方很快就会失去折磨他的兴致。但偶尔他也会遇到一些脾气古怪的,会因为他太过无趣而变本加厉地施暴。
这位伯爵大人的脾气倒是没有那样糟糕,但今夜让他失去兴致的显然不是温衍的麻木,而是门外突如其来的喧嚣。
温衍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异常是不好的。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异常永远代表着坏事将至。外面的混乱持续了一会儿,不知进来了什么人,与伯爵低声说了几句话。这些话说完,伯爵竟穿上衣服走了。又过了一会儿,温衍听到门再次被人推开,又被人合上。他想护住身体,可双手仍被绑在床头,只好屈起了双腿。
“谁?”他的嗓音太过紧绷,听起来有点奇怪。
“我什么都没做。”他急切地向来人解释。
那人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令温衍愈发紧张。他的胸膛快速起伏,心跳的声音几乎盖过了那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但预想中的厄运迟迟没有降临。
那人最后停在了床边,把一件斗篷盖在了他的身上。
*
一根即将燃尽的细烛是房间里的唯一光源。蒙在脸上的黑布被解开,但眼睛仍然难以适应烛火的光亮。温衍闭上眼缓了缓,再睁眼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
邵城从腰间抽出短剑,割断捆绑他双手的麻绳,又将剑刃贴到他的颈侧,命他抬头。
温衍顺从地抬起了头。
勒在颈间的那根麻绳也被割断了。
空气中混乱复杂的Alpha信息素令邵城心生烦躁,这房间比元帅府中的单人牢房还要阴暗局促,他想开窗透透气,却发现整间屋子里只有一扇位置极高的小窗。
看起来是封死的。
他又看了回来。
烛火摇曳,年轻教士一脸迷惘,眼中闪着微弱的水光。邵城刚刚注意到他身上多出了好几片新鲜淤青,大腿上甚至还有一处未愈合的烙伤。他不想去猜测这教士都经历了什么,只干脆利落地对他道:“起来,我带你出去。”
温衍如梦初醒,用手掌撑着床板,动作缓慢地坐了起来。
“想从教会手里抢走一个教士,你可真会讲笑话。”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神色与语气都恢复了从容,“放心吧,他们不会弄死我的,杀死我的人要下地狱的。”
邵城看着他颈间被勒出的血痕没说话。
做出这样的恶行,已经足够下地狱了。
温衍不再理他,一丝不挂地下了地,又被飞来的斗篷蒙住了脑袋。
“穿上。”邵城背对着他道。
温衍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披上了斗篷。
“你夜闯禁地,这是不可饶恕的渎圣之罪。”他从小桌上拿起一个小酒瓶,将酒液倒入手心,在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处抹开,又往破皮的手腕上倒了一点,熟练地给伤口做了简单的清理,“主教大人明日一定会找元帅讨个说法,你准备怎么向他解释?”
邵城用力揉了一把脸。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今晚他太冲动了,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真不知道你在逞什么英雄。你这么一闹,我在这里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温衍回头看他,语气中带上了浓浓的讥讽,“我身穿教袍,但实际上只是一个拿不到嫖资的娼妓而已。和你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大人不一样,我这样的人,脚下从来都没有好走的路。回去吧,我不需要你无用的同情。”
邵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温衍直接拉开了房门。
“出去。”他催促道。
“你需要我怎么帮你。”
邵城脚下没动,但闭上了眼。他听到刚被拉开的门又被缓缓合上。
温衍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走到了他的身后。
“主教大人向我承诺过,只要我能促成赎罪券一事,他会立刻通过我的晋升考核,送我去南方的教区任职。”
他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准确地讲,到那时,他将成为西里教中最年轻的主教。
他放轻一点声音,继续道:“若能立下这样一桩大功,我想,今日这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他一定会当作不知道的。”
邵城提醒道:“元帅不会同意你们发行赎罪券。”
温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就让他的意见变得不重要。”
“不可能。”这简直是异想天开,邵城道,“你大概不清楚元帅在陛下心中是什么地位。他们二人从小一同长大,又并肩征战沙场,陛下待他情同手足,就连王后都要让他三分。”
温衍没有反驳这些话,只平淡道:“看来,这份手足情需要接受一点主赐予的考验。”
蜡烛火光将灭,房间忽明忽暗,一只手自身后搭上了邵城的肩膀。
像一株菟丝花选中了心仪的宿主,它张开纤细却坚韧的藤,迅速攀附而上。邵城垂着头,感觉自己被无数藤蔓死死绞紧,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相信我。”温衍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道,“我说过,我可以给你金钱和地位。只要你听我的。”
可他此前并不是这样说的。
邵城低声道:“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温衍没说什么,只是用额头抵着他的后肩,轻轻地笑了一声。
“对了。”他似乎对此并不在意,突兀地换了一个话题,“你那天说,裴铭最恨自己失控,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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