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默晚后知后觉地想,是眼睛吗?
这个人的右眼里,有月亮。
那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
顾默晚清醒时,发觉他正躺在轨道车的后座,轨道车平稳地向前运行。额上盖着凉掉的湿毛巾,叠好的干衣服就在脚边,还能听见驾驶者未及收声的话语——
“你真的什么都不打算改变?”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带走他的那个人坐在副驾驶上,声音沙哑:
“既定的命运,我再怎么改变,它都会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说不准反而是我的改变,造成了已知的结果呢。”
顾默晚还欲再听,没料到那人直接止住了话头:“别讲了,小孩醒了。”
顾默晚:……
他从睁眼到现在没发出一点动静。
既然被发现,他就很干脆地摘掉额上的毛巾,先跟身体里的人报了个平安,起身时正对上窗外的景色。
他们居然在一条海底隧道里。
顾默晚想到此行所谓的目的地,无端冒出了一个想法——那些实验员恐怕都不知道这条隧道的存在。
海水幽深,外面仍旧是漆黑的夜,趴在窗边,能看到一轮满月,不见星。
顾默晚不知如何形容这月光,贫瘠的词库里只能挤出明亮、美丽之类的词,不足以概括他的感受。
半晌,他想到一个“梦幻”。
“不要直视月蚀夜的月亮,哪怕你是日晷。”男人提醒他。
顾默晚向来懂分寸,他从车窗前缩了回去。
“才躺了四个小时,”男人关切道,“再休息一会吧,还有大概半小时的路程。”
不过短短几小时,他们竟已身处冥渊。
对方自始至终都没回头:“你把衣服换上,身份证明已经给你办理好了,一会你拿着,走冥渊的通道就行,它会一路送你到晨曦之岛的云海。”
“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顾默晚抿着唇,再一次问了:
“你们是谁?”
第87章 锚点(22)
“他是你对象。”驾驶座上的人即答。
顾默晚:……
他知道对象是什么意思。
男人踹了他一脚:“他还是个孩子,三年起步!”
一听就没个正经,顾默晚也不指望自己能得到什么答案,他抱起干衣服,听话地往自己的身上套。
关于冥渊、实验、日晷,他还有许多未知的事,凭借那点实验台上的所见,根本不能理清。
还有顾默晚的父母,诞下这具身体的人,为什么会让他落到那些人手中。
是死去了,出现意外了,还是……
他们也是其中一员。
说到底,他不甘心这样一无所知地被送离。
可是另一个顾默晚需要。
与他共享身体的那个人需要去过属于正常人的,平静安稳的生活。
刻不容缓。
再迟一个月,他就会被当作失败品,由冥渊处理掉。
他在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里,窥见过其他孩子的生活,他们在小广场里,又笑又跳,才见几眼,就被那些人带走了。
或许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他当人看。
顾默晚并不嫉妒其他人,因为他知道,在这个福利机构里,所有人都是实验品。
早晚会与他遭遇相同的命运。
轨道车内,没有人再说话。
说是半小时的车程,实际只用了十分钟不到,海底隧道的尽头是冥渊主城的地下区域,沉于海平面下方。
顾默晚眼睁睁看着带他来到这里的男人牵着他,通过一样样权限检查。
他不用脑子都能想到,此人在冥渊的地位一定很高,并且此处必然是对冥渊而言极为机密的地方。
否则何必设置那么多权限。
顾默晚忐忑不安地跟着,他甚至生过趁其不备,好逃离的念头,转而又想回冰海的骤雨夜,他的怀抱如此温暖。
况且,他根本跑不过那两人——自己的身高连对方的膝盖都不到。
最终,顾默晚被送到了一条长长的通道前。
通道的入口是镜子,海底密室里有一道天窗,正对着月亮的方向。
镜中月是海底月。
这给顾默晚带来了极其不好的回忆。
男人说:“还好赶上了,月亮的角度正在偏移,快进去吧。”
他蹲下,替顾默晚整理衣襟。
“相信我,镜后的通道是晨曦之岛。”
“你会到达更高的天空去,会得到平凡或跌宕的生活,会遇到很多快乐的事,不快乐的事。这些,都是组成你人生的一部分。”
“如果可以,真希望你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顾默晚一头雾水。
破地方,谁要回来啊?
站在旁边的人忽然嘀咕:“小时候就多疑,长大了第一次全身心信任个人,还总被骗,难怪又疯又作。”
对方同样戴着面具,打开终端,看了眼时间:“别拖拖拉拉的了,要赶不及去蔷薇墓土了。”
男人说:“马上好。”
顾默晚还在疑心这是个陷阱,不想,突然被男人偷袭——对方趁着给他扯正衣领的空当,把他重重一推!
他瞬间失去重心,往镜子里摔去!
顾默晚的手在半空挣扎,拼命抓住了男人的两根手指。
“我们还会在未来见面的,我等着你,”男人冲着他微笑,“再见,顾默晚。”
“飞吧,像一只自由的鸟儿那样,飞向高空。”
男人松开手,顾默晚这下是真的没了支撑点,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见证一个或许不那么美好,但属于你自己的,热烈的人生。”
顾默晚大喊:“你就不能等我站稳自己走进去吗!”
说完,他彻底摔入镜子。
镜外,两人站在原地,鸦雀无声。
旁边那人问:“你为什么不等他站稳走进去?”
“……”
男人小声道:“因为他也这么摔过我。”
顾默晚在镜子里翻了个跟头,膝盖蹭破了皮,呲牙咧嘴地捂着,来时的通道已经关闭,身后只剩一条长长的阶梯,若隐若现,直通云霄。
顾默晚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由执灵能力构筑成的特殊通道,阶梯外是海景,虚幻得如同泡沫,仿若一触就散。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阶梯太高,他得一点一点上去。
犹豫早没了用处,回不了头。
他爬了很久很久,爬不动了,就坐在上面休息,口袋里鼓鼓囊囊,原来那两个人还偷偷给他塞了大包大包的巧克力,他不知道去尽头还要多久,省着吃,每次只咬半块。
思维房间里的人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说:“我感觉到你很累,很辛苦,你是不是瞒着我,从机构跑出去了?”
原来心知肚明,在同一个身体里共生的人,即使不说,也早晚会被对方知晓。
顾默晚回答:“我……”
他摇摇头:“不对,是我们。”
“我们逃出来了,之前没和你讲,是怕你失望。”
“以及,我自作主张。”
顾默晚伸出手,去触碰头顶那层薄薄的水膜,“噗”地一下从其中钻出头来,身上的干衣服再次湿了个透,而脚底的那条通道,转眼无影无踪。
他扒住沙滩,踩着海水,拖着湿漉漉的身躯爬了上去。
巧克力还剩很多,有防水袋包着,完好无损。
他本就不剩下多少力气,到达终点后,顾默晚瘫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说:“你要出来吗?我想让你也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手上有吃的,甜甜的。”
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顾默晚闭上眼睛。
他再睁眼,就已经坐到了思维房间里,掌控身体的换了人,这是他们一点点布置起来的暂居所,明亮、整洁。
互相留给对方的居住地。
外面的那个顾默晚问他,他是如何做到的。
是自他诞生以来,从未从那个过于早熟的孩子口中听过的惊喜。
他小声回答:“其实我没有目标。”
他的认知局限于小小的机构里,关于离开之后要往哪里去,如何生活,他是迷茫的。
如果不是那口气撑着,想要活下去的愿望,他根本无法将自己与世界联系在一起。
最后,坐在房间里的小人,捡起另一个自己扔下的绘本。
“有人帮了我,”他说,“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只记得他的眼睛,有月亮,非常漂亮。”
顾默晚对话的语气低了下去:“以及,我听见他们说,要去一个地方。”
“地名四个字,似乎是什么墓。”
他这才后知后觉,逃出生天之后,他心底空落落的一片,总觉得有哪里缺失了。
顾默晚说:“即便如此,我也没和他说过谢谢。”
外面的人安慰:“以后总有机会的,我陪着你,一起去找。”
晨曦之岛的云海,小孩瘦弱得不像样,一步一个脚印,走向他们未知的未来。
——对于顾云疆来讲,那真的是一个很久远、很久远的故事。
此后的十二年,风平浪静。
他留在了思维房间里,把外面的世界交给顾默晚。
顾默晚借着那两人给他的身份证明,成功被晨曦之岛的一家福利机构收留,后来又被一户人家看上,带走。
新家庭顺着他的意思,没有让他改名。
起初他还不能适应,别人对他好,他要诚惶诚恐地道谢。
并且反复怀疑,这是否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而随着思维房间的逐步升级,住在里面的人,也可以通过外面的眼睛、耳朵,去看去听。
于是里面的他试着让外面的顾默晚看一些调解心理的书籍,他从中汲取知识,坐在思维房间里,一点点给对方讲,如何应对,如何坦然接受。
他费了几年时间,让顾默晚把那段经历抛之脑后,学着与正常人一样生活。
偶尔几次,顾默晚问他要不要出来透透气,他都回绝了。
他习惯了待在这里。
实际上,比起顾默晚,他才是对外界更惶恐的那个人。
那次逃离已经是鼓起勇气,孤注一掷。
问多了之后,顾默晚也清楚,他不愿意出来,也就不再多问。
怕他孤独,顾默晚经常会与他聊天。
直到2713年,春末夏初。
傀儡1531事件发生。
所有人都在失控,沦为无差别攻击人的傀儡,学校变得混乱,顾默晚努力地拉出了一个被包围的同学。
对方上一秒还在道谢,下一刻却眼神黯淡,抄起凳子朝他头顶砸来!
顾默晚在逃跑,不知疲惫地左躲右逃,终于没了力气,支着墙喘气。
傀儡还在向他靠近。
十二年来未踏出过思维房间的人,轻轻合上手里的生物课本。
自从他来到晨曦之岛,手心里的“容纳”就再没起过作用。
现在,掌中在微微发烫。
是月蚀。
是冥渊。
他的声音很冷:“顾默晚,进来,让我应对。”
出于对彼此的信任,两人几乎在眨眼间,就完成了身体的交接。
“不要逞强。”顾默晚说。
“放心,我舍不得。”他侧身避开傀儡的袭击。
他跟着幸存者们撞入教师办公室,那里已经有不少学生等着,放他们进来后,着急忙慌地堵回了门。
他这才松了口气,怔怔看向自己的手心。
“别关上!开门!”
顾默晚浑身一震。
在繁花之苑的那段记忆与他相隔了很远,他们两个都早已淡忘,他甚至早就不记得那家做非法实验的福利机构位于何处。
可来者的声音那样清晰,一下唤起了顾默晚远去的记忆。
好像。
和那个在雨夜里抱着他离开的男人很像。
他下意识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拉着另一个少年,闯进了办公室中。
对方一进来就摔在地上,看样子是彻底没了力气。
他大口地喘气,断断续续地补完了后面的话:“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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