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位知道青年姓名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产生“人如其名”的感慨,这是基于外表的第一印象。他如一抷纯白的冬日暖阳中的飘雪一般,清雅,柔和,无害。细长的眉勾勒出淡雅的轮廓,浅色的眼瞳中像是一眼能看穿到心底去。
然而此时,他难得地收起了些许温和的气质,于是又有点像山顶的雪,有种不可攀的清冷。
梅润钰眉心微微一跳,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或许并不受这位系统持有者的欢迎。
在来此之前,他曾对付听雪的形象有过诸多了解。那都是出于他人之口,有些或许是受过付听雪的恩惠,有的不知为何对青年抱有些许敌意,但他们一致的观点是:付听雪是神秘的,且偶尔友善,绝大多数时候,他是不可靠近的。
这一点,他在穆国利那里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版本。
但此时一见,他觉得还是B市那些人的口径靠谱一些,穆国利纯粹是得到了太多的好处,有点偏心。
梅润钰的视线微移,在接触到谢知冰冷的眼神时,竟有一瞬间感到了心悸。那双漆黑的眼眸宛如隆冬里的黑夜,那呼啸刮过的寒风,深邃得望不到底,凛冽而锐利,直刺人心。
心悸过后,他意识到,今天这场谈判,或许是困难的了。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的赵君可,有些怀疑是否是半山的人提前通风报信了。
这短促的对视只是几秒间的交锋,付听雪很快先看向赵君可:“赵姐,是有什么急事吗?”
于是赵君可顺势就将梅润钰四人介绍了一番:“这位是从B市来的负责人,他想和你们来一场交流。”
付听雪点了点头,表示了解:“梅先生,您好。”
梅润钰终于开口说话,也许是与老人的交谈中伤到了嗓子,他的嗓音比上午听到的比起来稍有些哑,却带了几分得体温和:“付先生,您好,叨扰了。”
付听雪感觉被带着水汽的冷风一吹,鸡皮疙瘩冒出了些:“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好。进来先吧。”
他们各自坐上了椅子。
梅润钰摸了摸扶手上触感仿真的绿藤,这就是在末世中拥有系统的实力吗?
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付听雪二人,看到他们仍然稳定的精神状态,看到他们并不有多么疲惫的神态,看到他们并无因为少食而凹陷的健康脸庞。
有系统,真好啊。口口声声说做什么慈善——大部分的慈善家,本身也只是将那用不完的财产从手中如沙砾般漏出几分而已。
付听雪在发现场上的寂静时,正将视线落到梅润钰身上,就捕捉到了他那些许讥诮的眼神。
付听雪意识到,那偏见已经在这位负责人心里扎了深深的根,巨木生出的枝叶遮天蔽日,自然也遮蔽了他的理性。
意识到这一点,付听雪口吻中的敬意也褪去了,只维持着基本的礼仪:“所以,梅先生前来是有什么事呢?”
梅润钰自然知道不能一上来就直冲冲地提出要求,先是对着付听雪二人在半山这边的声望与事迹赞扬了一番:“我一来到C市,就听闻了你们的事。真是少年出英才啊,今天一见,两位气质果然是不同凡响。”
付听雪摇摇头:“过奖。”这一次他没有说什么应该做的,因为在梅润钰眼中,这不仅是他们应该做的,还做的远远不够——面对这样的人,付听雪一开始的交谈欲都收拢了。
梅润钰又感慨半山这边生气勃勃的景象:“你们半山就是不一样啊,听说C市的雨都下了一个多月了,大水淹没了一整个城市,秩序还是井井有条,不容易啊。”
付听雪微笑。
赵君可接过了话:“我们在天灾伊始就进行了紧急的动员和准备,大家都在努力将伤亡损失降得更低。但……您或许如今看半山是光鲜的,可过去的一个月里,背后仍有无数的生命淹没在大雨中。”
救援是没有饱和的,远远不够。
由外人来感慨这灾后,甚至不能算灾后的勉强维持的秩序,实在不太合适。
梅润钰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在情绪失控下说错话了:“唉,C市这里已经是很好了,你们都辛苦了。我是想到了B市那些景象……如今乍一看半山,忍不住升出世外桃源的感触。”
他话音刚落,短暂的暂停中他意识到没人说话了,便看向付听雪,不再兜圈子了:“我也听说,这其中有你们帮的不少忙。听雪,我听说你有系统,所以,我这次前来是想向你求助,能帮帮B市吗?我们已经看不到度过难关的希望了。”
他叹着气。说到B市时,他的语气总是诚恳得朴实。也唯有这一点,依然牵动着付听雪的情绪。
付听雪敛下了眼,也遮去了情绪:“梅润钰先生,能与我详细讲讲B市的情况吗?”
“B市……”梅润钰的语气低沉下去,他没想到付听雪对那边的灾难还有这般追问。但既然问了,是不是意味着他有些许怜悯在动摇?
他知道的,付听雪这人是冷漠的,却只要用弱小的生命来触动他,就有机会得到他的不忍。
于是他并不加什么修饰,把B市的情况说来——他完全不需要修饰,因为那些灾难都是真实发生的,那些伤亡都是存在的。
他也只是还侥幸活着的一员。
“B市的地震来得突然……”
B市本不在地震带上。在它的历史上,很少有地震发生在它的身上。
所以,其实B市的建筑并没有在抗震方面有什么作为,大多数市民也都对“地震”这种灾难并没有什么概念——尽管他们多多少少知道些跑到空地去的安全知识,可实践起来实在太难了。
没有演练,不是演练。
那是死神的镰刀,肆意地夺走众人的生命。
三月二十五那天,在所有人都熟睡的深夜,第一场地震来了。
那来自地壳的深处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沉睡的土地上撕裂出道道狰狞的裂缝。
城市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是脆弱的,是渺小的傻,无数高楼在摇晃中轰然倒塌,化为一片废墟。
烟尘弥漫,瓦砾四溅,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味道。
在这场地震中,一切都变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
很多人就这样被埋在了下面——他们再也没有明天,再也没有第二日的阳光,他们与亲缘被残忍地分割……
那是残暴的。
无法抵抗的。
那一场地震究竟死了多少人,他们至今无法统计,因为后面的灾难仍在陆陆续续地降临。
在地震的余波中,幸存者在死神的阴影下逃窜,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当他们的视线交汇时,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那份难以言喻的惊恐。他们试图从对方的眼神中寻找一丝安慰,却只看到同样的绝望与无助。
大地的颤抖、房屋的倒塌、亲人的呼喊……这一切的一切,也成为他们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
他们在惴惴不安中,在废墟的残骸中,在哀鸿遍野中,艰难地等到了第二日、第三日,等不到救援。
他们与外界失联了。
那一日,别处的雨淹没了建筑,别处的太阳照下了炙热的酷暑,别处的沙尘卷起了遮天蔽日的风暴……
他们那时候等不到救援——之后也没有等到。
于是只能麻木地在废墟中试图寻找:食物、水,和活人。
可纵使已经如此,天灾仍不放过他们。地震时不时地出现——尽管都不在有那一日的破坏力,可人们早已在那声响中绷断了神经上的弦。
他们都已活得那么不易,可地震之外,居然还有干旱。一个多月了,B市没有下过一场雨。
活生生渴死是怎样的痛苦?
在地狱中生不如死,可死却也舍不得。他们其中,也有亲人费劲了努力保全的生命。
在梅润钰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付听雪的心一寸寸地沉下去。
直到梅润钰喑哑的声音停下,船舱内也很久没有声响再起。
于是梅润钰紧紧地盯着付听雪,那双眼里裂出伤痕一般的血丝:“我是B市凑尽了资源送出来的代表。付听雪,你会帮我们的吧?”
第七十九章 惊动
那嘶哑又带着觊觎的话音落下,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付听雪站起了身。
他弯腰在谢知耳边低语了两句,随后凭空搬出了一张椅子。
那是一张看着十分普通的椅子, 沉木的颜色, 椅背宽大, 却奇妙地让人感到一种异域的风格。
在众目睽睽之下,付听雪原来的座椅像活了一般, 藤蔓像蛇一般蜿蜒滑动, 融入船身, 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他们视线中。
梅润钰瞳孔骤缩。
付听雪把新搬出的椅子挪到谢知旁边, 重新坐下,不可察地轻叹了口气。
再抬头时,他眼神中那抹不忍已经掩到了深处去, 露出了冷静沉着, 或者说,略有冷漠的神色。
对视间,梅润钰脸上的“真情实感”也僵了几分。
青年的左手在扶手上轻敲两下,像是在梅润钰的心脏上敲击。他带着一只样式精致的白手套——一个很显眼的身份标识, 赵君可见过几次, 梅润钰却从没听B市的那群人提起过。
梅润钰不知道为什么付听雪突然做出这样的改变,摆出这样的阵势, 但是精神也高度集中着,做好了严阵以待的准备。
终于, 付听雪打破了这诡异的凝滞氛围:“梅润钰先生, 在寻求帮助前, 不如先稍微坦诚相待一些。”
“我说的……”
付听雪抬起右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自然没有质疑您说谎的意思。我也很难过,B市遭遇的灾难是这种严峻。”
他顿了顿, 把这件事先放到了一旁:“但是我指的是,或许有一些事,不是您不谈就可以忽略过去的。”
梅润钰微微眯起眼睛。
付听雪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口气,浅色的眼瞳此时像一片明亮的镜子:“为什么你会到C市来找我?唐僧上路前知道要去取经,你这一路艰辛,又怎么知道自己要取的是什么?你也说了,你们和外界失联了。就算不失联,我和谢知在外界的印象中无非简化为两个船长,能帮上什么忙?”
梅润钰在听到这些问题时,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又露出一点轻松的神色,像是押中了题一般,很快答道:“正如你所说,既然是来寻求帮助,我们自然坦诚。这种问题,你问,我也没有遮挡的意思。你所疑惑的——”他用最直接的话语说道,“这个世界上不止你一个重生者。”
尽管在上午听到他们的交谈时就已有预期,但在听到确切肯定答案的这一刻,付听雪还是微微一惊。
重生者……
他缓缓眨眼,先去看赵君可:“C市也有吗?”
赵君可愣了一下,也是没想到梅润钰将这些本该保密的事毫不遮掩的说出。但很快她也不得不点头:“是有的。”
“什么时候?他们是什么时候得到前世记忆的?”
“三月二十三日,灾难到来的前两天。”梅润钰点出,“但其实人数不多,第一天来了两人,第二天来了三人,灾难发生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人。”
那些人中大部分的记忆都不全,口径也有所出入,自己都说不清,所以当时官方也只是半信半疑,一边暗中做准备工作,一边做点临时的宣传——但其实大部分人都不觉得那是真话。
虽然那些人言辞肯定,但——末世论向来时不时地冒出来,相信的人从来都是信誓旦旦的。
所以当第二天得知全国都冒出了新的末世论,还各有出入,他们第一反应是去排查网上又冒出了什么新言论。
直到灾难真的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到来时,有的城市已经来不及了。
雨灾、沙尘都尚且有反应时间,但地震、火山喷发这些都不留余地。
付听雪听着梅润钰和赵君可互相地补充,脑中也渐渐拨开迷雾。难怪……这一次的应对似乎果断、有效了许多。
付听雪细细思索着,待两人说完,他继续问道:“但是你还没回答,为什么是我?”
他的活跃范围从来没有出过C市,B市的重生者又是怎么信誓旦旦地推荐他的存在?要知道,B市的情况已经如此严峻,来这里一趟也正如梅润钰所说的他是众人“凑尽了资源送出来的”,所以,他是怎么肯定自己有资源的?
梅润钰的眼神却带上了一点不解,似乎不明白付听雪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所在:“因为我们知道你有系统,有大量的资源。”
“我怎么会有大量的资源?”付听雪的指尖在扶手上敲了一下,一边问,一边自己也在思索,“要救一个城市的人,可不是随随便便的资源就能做到的。”
他与梅润钰对视着:“而且这里是C市。既然重生者们知道C市的情况,那其它城市呢?有没有什么城市的灾情是比较可控的,能提供物资——总比我这变数来得靠谱不是吗?”
梅润钰此时是有些真切的不解了,“你来过B市的,并且有好几个人记得你的‘慷慨事迹’。你以前……也伸出过援手。”
他一双眼在付听雪的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蛛丝马迹:“难道你的记忆也是不全的吗?”
付听雪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随着对面人的疑问,眼中似乎闪过了些许幻影。
……
“谢谢大佬!”那是谁的欢呼?
“我们是不是熬不过这场寒冬了?”那是谁的低语?
“为什么,为什么一遍一遍……”那是谁的泣音?
……
碎片的幻影只出现了两秒,像一个深陷的漩涡,一个不可窥视的深渊——坠落、悬空的溺亡感在一瞬间侵没脑的深处。
他的身体狠狠一挣,一只手在他的背上慢慢地安抚着,将他从那瞬时的绝望中抓了出来。
付听雪呛了一口,恢复了呼吸。
冷汗岑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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