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下午就不要跟在我身边了,带着几个人去渡口瞧瞧,看看楚家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
陈川眼睛骨碌碌一转,连声应了下来,原本还担忧着要如何避开人将消息传出去,而今到正是瞌睡的时候有人上赶着送枕头。
便也不再磨蹭,去铺子中点了几个做事灵活的好手跟在身边。
方一出门去,便看见了拐角的接头人,他一边对着身边的人训话,一边快速地打了两个手势,接头人一瞧见顿时便明白了,遮了遮斗笠从小巷钻进去传信去了。
等到陈川带着人到渡口的时候,商船稳稳当当地停靠在岸边,周遭的守卫一个个精神抖擞地盯着往来的人。岸边支了个棚子,是专用来避热的,棚子前摆了几个长凳木桌,一些劳工正坐在桌子前吃饭。
瞧着那桌子上吃食倒是与江东这便讲求风雅的样式不同,都是实实在在的馒头和大块的肉,劳工们个个吃得畅快却并不急切,看样子是平日里也并没有少吃。
陈川与几个同来的人对视了下,面色都有些沉重,管湘君这般做派可见是当真不怕花费银子,也是当真要与他们耗到底。
他脸上堆砌上笑容,从同行人手中接过几壶酒走了上去:“几位老哥辛苦了,我家掌柜特地派我来给诸位送上我们江东特有的梅子酒。”
几个劳工打量了他们一眼,为首的略有些警惕地问道:“不知你们掌柜是哪个?”
陈川当然不能将史掌柜卖出来,于是只笑着道:“商行里的主子吩咐的,诸位放心,这酒一定没问题。”
他说着便拍开其中一个封泥,隔空朝嘴里灌了一口。
劳工见状面上和缓了些,但仍然说道:“多谢老哥好意,只是我们是有事情在身的,喝酒只怕误事。”
陈川立刻摆出一副熟络的模样道:“嗐,满汴朝的人都知晓江东的酒最是不醉人,便是一个人将这些都喝了,也不会耽误做事的。”
换做旁人,大约推拒到这种程度上却也就罢了,但劳工却分外坚决地拒绝了:“我等从中都来是拿了楚老板的钱做事的,楚老板待我们极好,从不曾有过亏待,我们自然是要将事情办好,才算对得起老板的恩情。”
几个劳工闻言纷纷点头,可见也是十分认同。
多说多错,陈川见事情已经打探得差不多了,便将手背在身后同伙计们挥了挥,随后脸上挂着笑道:“倒是我们考虑不周了,这样吧,下次来我给诸位带五酥斋的点心。”
劳工们也知晓这种话客套的成分居多,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便同他告别了。
等到陈川回去将消息告诉史掌柜时,后者沉着脸半天不说话,陈川只能无奈道:“实在是没法子打探出更多的消息了,楚老板手下的人跟个铁桶一般,只怕再问下去便要引起怀疑了。”
史掌柜点头道:“你做得很对,看来想要从中取巧只怕是难了,只能将价格再往下压一压了。”
陈川知道史德俊给出的价格并不是底价,毕竟做生意就是要有来有回才好,
史掌柜想要将这笔生意转到自己手中,便只能偷偷给管湘君透个更低的价格,才可能有继续谈下去的可能。
他手指轻轻磨蹭了下,心中却并不紧张,史掌柜能开出的那些价格都已经被他借着方才的送酒的时候,递给了那为首的劳工,只怕现下便已经到了管湘君手上了。
——
“夫人,史家送了请帖来。”
管湘君看着手上陈川递回来的消息轻笑道:“他倒是速度够快。”
身旁侍立的掌柜见状迟疑道:“我们若是当真要按着这价格去谈,只怕他会狗急跳墙。”
“放心。”管湘君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神色间不见半点担忧:“万事俱有东家的安排兜着呢,他可是亲口说了不会叫沈公子将老婆本亏了的。”
“你我瞧着光鲜,可实质上,全给他们两个做了跑腿罢了。”
第124章
小二拎着茶壶穿梭于各个桌子前为众人添茶水, 管湘君坐在二楼临着栏杆的地方端着茶盏姿态悠闲地听着对面的史掌柜将自己的底牌一张张抛舍出来。
他还算是个聪明人,率先拿出来的全是史德俊开出的价格,借此试探管湘君想要的他究竟能不能拿得出来, 即便此次谈崩了,自然也有史德俊在他身后给他兜着底的。
他这般那般地说了好一通,却不想管湘君竟是半点口风都不露, 便好似今日来此当真不过是为着喝茶般。
史掌柜心中生恨, 面上却不好显现出来,只能尴尬地止了声, 又从怀中掏出帕子将额上的汗水擦干净了,小心地试探道:“却是不知道楚老板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管湘君闻言施施然地将茶盏放下,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珠花才轻笑一声道:“我到这江东也已经有些时日了, 同商行里的各家多多少少都有谈过, 或没个底价的, 或是咬准了标线的都瞧见了不少, 史掌柜给出的这个条件可并不足与同江家媲美。”
史掌柜顿时脸色极其难看,尬笑道:“各家都有各自的优点, 中还是要区别着瞧瞧的,不好将这些都混为一谈,单是一个价格也远远不能够代替全部。”
“我呢见识浅薄,什么与我而言都比不上摆在眼前的真金白银。”
管湘君一句话将史掌柜还没说出口的全都憋了回去, 一楼的台子上,说书先生已经将醒木一拍, 承着满楼的目光将今日的故事讲开了。
管湘君托着腮垂眼向下瞧着, 一副好生感兴趣的样子, 史掌柜心中的气憋闷着发泄不出,只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却又在瞧见那说书先生的面目时皱了皱眉。
他挑的这家茶楼在江东颇有声名,其中的说书先生更是一绝,不少人来此都是为着听这一耳朵的,他选在此处也是有着些隐于世的心思。
但今日的说书先生却不是那位满身声名的。
虽不过是一件小事,却叫他心中生出些不安稳,他下意识看向管湘君,却只瞧见后者颇为入迷地听着,当真是半点心思都打量不出。
但即便如此,他心中的疑虑也并没有少去半分。史掌柜转过头朝着守在一旁的陈川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地绕过人群去寻茶楼掌柜询问去了。
好在路径上再没生出什么不对劲来,倒是叫他心中的不安定少了几分,也能分出些心神同管湘君一并去听那说书先生讲的到底是什么。
但若是不听还好些,现下听了却更是心头一震。
那说书先生坐在木椅上,说的正是个名叫《狼子野心》的故事,从那主人家捡了两只狼崽回去将养着,最后若不是家中有狗阻拦,只怕便要在睡梦中被其咬断喉咙的故事,一直延伸讲到某城城东一家富商带着个忠仆一并救了个青年,却不想最后两人联手,谋夺家财,可怜那富商命丧黄泉。
史掌柜越听越觉着这说书先生说得便是他和周管家,连背上都生出一层冷汗,他觉着这茶楼中的每一双眼的后边都坐着个史德俊在盯着他这副狼狈模样。
甚至就连今天派他同管湘君商定生意一事也好像充满了阴谋。
可明明不应当是这样的,他敢笃定倘若是他换到周管家那个位置,早就已经盘算着如何夺位了,根本忍耐不到现下,没道理他会背叛自己,更何况自己现下还什么都没有做呢,就算是揭发自己也远不够将自己判处个死罪的。
那便只有……史掌柜的目光顿时凌厉起来,知晓他全部事情的只有陈川一个人。
他急忙回头去寻,却正对上问完话快步回来的陈川,面上还是素日那般吊儿郎当的样子,压根瞧不出什么破绽。
就算真的是他,也总不能现下就发作起来,总是先将管湘君送走才好。
是以他强压下心神,但仍旧遮掩不住语调中的紧张:“那不知楚老板心中的价格是?”
管湘君被他的话拉回目光,上下打量了片刻,忽而轻笑起来道:“瞧着史掌柜真心,我也便不再兜圈子了。”
她伸出手掌在史掌柜面前比划了个数目,史掌柜顿时瞪大了眼睛,顾不得别的,只能连声说:“这价格实在是也太低了些……”
“可诸位原本想要的恐怕也不单是想要在这笔生意上赚取多少银钱吧。沈公子想要真金白银,诸位想要个机会,难不成还要用从前那一套来做生意吗?”
史掌柜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们在江东做龙头的时间久了,心中早不觉着自己还同那些普通的、身份低贱的商户有什么不同了,即便是想要搭上这条大船,也还是一副屈尊降贵的模样,只愿意让出一小部分利益,甚至是等着管湘君主动来求他们。
可是扪心自问,倘若当真硬是将这笔生意做成了,但却反倒被沈家厌恶呢?岂非得不偿失?
管湘君见他意动,便又添补了句:“更何况这些条件我也是一字不差地同江家说过的。”
史掌柜脱口而出问道:“江家已经同意了?”
管湘君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应答下来,而是双目含笑地看过去,史掌柜在对上他的目光的时候顿时便噤了声,面上显出些懊悔。
他知晓因着方才下意识的急躁,他在今日的谈话之中已经毫无优势了。
管湘君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再隐瞒,而是坦荡道:“他当然没有同意了,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倘若史家可以同意,那这便是你们的优势了。”
她这话说得无赖,同远在中都的沈瑞分明是同一番做派。
她起身理了理衣裙,轻笑道:“史掌柜不妨在回去同史家主再好好商量商量,我便先行回去,且候佳音了。”
说罢,便一合手先行出去了。
在她走了之后,陈川先行凑过来道:“主子,那掌柜说原本的说书先生因着老娘病逝,已经回老家操办丧事去了,眼下这个半年前便来了,始终跟在他身边学本事,正好便挨着这个时候顶替了。”
半年前?史掌柜眯了眯眼,也不知道到底信没信,反倒是开口问道:“那故事呢?”
陈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他道:“这上边俱是些禽兽妖鬼的小故事,他再编撰到人的身上,已经这样讲了近一个月了,茶楼中的客人倒是也爱听。”
史掌柜将那册子拿过来,将信将疑地翻看了会儿,倒是也的确在二十余页外瞧见了那篇《狼子野心》。
至此,虽心中疑虑还没有完全消散,但一时之间倒是也寻不到别的佐证,只能先行搁置下来。
“走吧,回去将消息禀报给家主。”
——
史德俊得了消息气极反笑接连摔了几个茶盏,史掌柜侍立在厅堂之内,对这般情景也算是早有预料,管湘君开出的价格只比他原本打算借此将生意骗到自己手中的那个底线高出了一点,史德俊还想正经做个生意,自然是不会同意的。
就连他自己也是顾虑颇多,管湘君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他原本定下的价格只怕未必会叫她满意,但若是让她就这样叫价,只怕他手中的那些压根不够亏损的。
若是亏损过多,只怕宗族之内也未必会支持他取代史德俊上位。
“她这样大的胃口,倒不如我们干脆将消息散播出去,我倒是要看看谁会做这个冤大头。”
史德俊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下了最后的决定,史德俊闻言也是眼中一亮,顿时便觉出了这法子的妙处。
连忙按着史德俊的法子去办了。
管湘君的本意是用这价格压他一压,却不想不过是第二天便听见了同史掌柜透的价格。
那些什么“同江家也是这样说的”自然不过是诓骗的鬼话,但现下休说是江家,只怕是满江东都知晓了。
“夫人,我们现下应当如何?”
管湘君脸色难看了几分,但仍然不见慌乱道:“先不要乱动,且看着他们还能搬腾出什么旁的把戏来。”
待到那些掌柜走了,她才难得显出些疲态,江东诸事原本便是兵行险招,处处都有可能绷断。
她在来之前便已经考量好了这些,但真的出现差错的时候,却仍旧有些难言的失望。
可眼下之事毕竟不是单在心中忧愁便可料理的,最重要的还是要及时找到破局之法。
“拿纸笔来。”
她须得先将此事传回中都才好。
——
待到沈瑞收到消息的时候便已经是两日后了,江东的局势只比着先前更严峻些。
那些个商户因着这个低价竟然也组成了个不太牢靠的同盟,无论如何,只要抗住了,利益总是大家的。
沈瑞看着手中的信纸,目光不免晦暗了几分,算尽了千般,倒是没能料想到一惯行事谨慎的史德俊竟然会行此冒进之事。
可见金银如肉,谁割下来都是心疼。
此刻原本的计划已经是行不通了,更是半步都不能退却,否则先前的谋算便全都成了顷刻间付之一炬的笑话。
无论是江东那边,还是中都之内,都只能硬扛着。
他心中想了十几种破局之法,但却都有缺漏,必经自古人心最是难揣测。
沈瑞忽而想起楚老夫人先前说得那句“沈公子也自诩谋算绝伦,可人心难料,只怕早晚会亏损在其中。”
他看了看那信纸上字句昭昭,似乎在宣告着他额谋算是怎样一步步落空的。
半晌,他轻嗤一声,从箱匣中取出厚厚一沓子银票递给回来传信的人:“先拖着吧。”
人心固然难测,但他从来不单靠着这玩意儿渡桥。
第125章
沈瑞的一笔银子算是暂时给管湘君解了围, 无形之间,好似渡口处的商船都停靠得分外有底气些。
江东的商贾个个拿乔,等着管湘君先行败下阵来, 谁知非但没能如他们所愿,反倒是一副完全不着急的模样。
商行里的人几次碰头,却也全然没有法子, 好不容易硬气起来, 若是现下再妥协,还不被尽数吞吃了?
故而折腾了这好一遭, 最后强撑着的却成了他们自己。
原本这盟约便不甚牢靠,不过权势依仗着那几个为首的赌咒发誓,说是这般便可以将楚家拿捏着, 好叫她不敢再这般狮子大开口, 他们才犹豫着同意的。
现在可倒好, 有没有威胁到管湘君不好说, 反倒是他们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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