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也并非从来没注意过这些薄茧的存在,只是这漂亮鬼的身世让他下意识以为是在家中时做活留下的,从没往什么箭术上涉及。
他将江寻鹤的手掌对着日光细细瞧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道:“倒是还从来都不知晓太傅竟然还会箭术,当真是奇妙。”
江寻鹤垂下眼看着沈瑞将脸凑近自己的手掌,强烈的日光将轮廓微微模糊了些,看起来便像是他主动将脸置于自己的掌心。
他的喉咙上下滚了滚,略有些哑声道:“从前在宗族内听学时,族老们安排的,凡是族内的子弟无论嫡系与旁支,皆可以学。”
沈瑞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意味难明道:“看来无论是哪里的家族,培养族内子弟大约都是同一种法子,也算是肯下血本了。”
江寻鹤抿了抿唇道?:“大抵也不是,虽说族内子弟都可以去学,但其实真正会去的并不算多。只是江家颇有些需要个能入朝为官的,我才算于经商之外多了条旁的出路。”
沈瑞凝眉看着他,猜不透这漂亮鬼究竟知不知道他家那小破布庄大约也是要归他那弟弟的,他若不是考中了,估摸着日后只能沿街乞讨了。
思及此处,沈瑞唇边生出些笑意来,若当真是如此,大约也算不得金丝雀,只能唤作什么小脏鸟。
细想起来,将养着也未必便没有意趣,将一个埋汰的小破鸟养成浑身的羽毛油光水滑,挂着什么金玉饰品的金丝雀,又矜贵又亲人。
单是想想,沈瑞的指尖便不可抑制地轻轻颤动。
只是他现下正握着江寻鹤的手掌,那点难名的心思都化作打在江寻鹤掌心的轻敲,没由来地暴露了个透彻。
他半抬着眼,目光从江寻鹤的眉眼间滑落至手掌,带着点隐晦的意味笑着道:“那也是要太傅有些天赋才好,如我这般,大抵是只能靠着苦练来熬了。”
江寻鹤敛着眉煞有介事地应道:“嗯。”
“今日之前已经许久不曾练过了。”
在沈瑞轻“啧”了声后挑着眼看过来的时候,才轻笑了一声解释道:“于科举而言总归是不甚重要的,是以早在科举前便已经荒废许久了,至于到了中都……”
江寻鹤略顿了顿,眉眼间显出几分无奈道:“我用的弓还留在宗学内。”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大约也能想到无非便是什么中了探花,从前用过的那些物件儿都成了督促后生用的利器。
便是这还算不夸张的,若是按着原书中的路径,让江寻鹤封侯拜相了,只怕还要逢年过节上三炷香好好拜拜。
可便是将东西留下了,也总得换上些旁的添补上,但沈瑞还没忘记江寻鹤从那小破院子中拎出来的破包袱,连带着他那小随从都一副蠢笨的模样,怎么瞧着也不像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
所以那些所谓的期许,不过是等他自己挣扎着爬上去后再来吸他的血,委实没什么真心所在。
他忽而手上用力将江寻鹤扯得近了些,在不远处宫人的目光之下,他伸出手掌比了个圆:“我库房中有一块这么大的宝石,明日寻张良弓,给你镶嵌上。”
这不过是他最先想起来的那个,在说话的空档中,他便已经将库房中那些个最漂亮的珠玉都做了安排。
最后的成品只怕不是要江寻鹤拉动弓弦射箭的,而是要他拨动几下好释放魔法。
但他现下心中没法顾忌这个,只有种莫名的念头,非要将江寻鹤这空缺给他添补上才好。
江寻鹤垂下的长睫轻颤,却遮住了大半的情绪,正在他有些迟疑地反思是不是自己装柔弱有些过了头的时候,萧明锦不知得了什么好成绩急慌慌地转头找沈瑞夸赞他。
偏一转头就瞧见了这般场景,喊出去的“表哥”两个字硬是拐了弯后,哀哀地沉了下去。
沈瑞听见动静,从江寻鹤的身侧探出头去看,萧明锦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道:“我射中了更远的靶子。”
沈瑞略一挑眉,带着点莫名的语重心长:“殿下虽得了好成绩,却也不要这般喜怒形色。”
站在萧明锦身边的武状元闻声顿时点了点头,这句话说得倒还算是附和武者的心境,看来这沈公子也并非如父亲所言那般纨绔。
从小到大,类似的话萧明锦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到底他是储君,喜怒不形于色甚至可以算作是最先要学会的。只是他兄弟并不多,父皇母后又恩爱非常,是以皇位之争并不激烈,明帝也多少便纵着他去了。
可他现下听着这话从沈瑞口中说出,总觉着带着些旁的意思,犹豫片刻后愣愣地问道:“什么意思?”
沈瑞弯了弯眼睛,诚恳道:“我会嫉妒。”
萧明锦还没回过神来,倒是江寻鹤的轻笑声在他头顶响起,沈瑞抬手揉了揉有些发痒的耳尖,下一刻却只觉着眼前的人略俯下身子凑在他耳边:“阿瑞不必这般麻烦,能和阿瑞一并练箭,已是所愿。”
沈瑞偏过头去看武状元黑如锅底的脸色,心中却没个边际地想着:从前从没人告诉过他,将金丝雀驯化后会是这般乖顺的样子。
不行,那宝石配不上他,他要换个更大的。
片刻后,他才屈尊降贵似的施舍给江寻鹤一个目光,挑着眉笑道:“恐怕是不大成,我眼中瞧不得不漂亮的物件。”
周遭的宫人早在二人说话的工夫中越走越远,生怕自己听见些什么不应当听的。
江寻鹤的手掌很短促地在桌案上略撑了一下,颔首应道:“在下的荣幸。”
沈瑞弯了弯眼睛,瞧不出这般的应答是否在他的料想之中,只是在萧明锦催促的声音中起身走了过去,同江寻鹤擦身而过的时候,很轻地“嗯”了一声。
武状元看着偷懒的两个人,一对眉毛皱得好似能夹起什么斧钺钩叉,又不敢同沈瑞说话,只能局促地催促着萧明锦练功。
萧明锦被他打断了几次,面上明显见出几分不高兴来,他从来不是什么乖顺的,只不过前面有个沈瑞撑着,才没把那点混世的脾性暴露出来。
毕竟不管他在惹祸一事上闹出什么成就,都总有一句“比着当年的沈靖云已经算好的了”在等着他。
若非如此,也不会这般独树一帜地钦佩沈瑞。
可惜武状元是个没眼色的,大约因着自己脸黑,所以总觉着旁人也是一样的,愣是由着萧明锦瞪了半天也没反应。
沈瑞倒是瞧出来了,但他惯来是个爱瞧热闹的,武状元几次犯了大忌,便是今日不吃苦头,明日夜未必好受。
正在气氛僵直不下的时候,突然有个小太监跑过来轻声劝和,几句话倒是也有理有据地说服了武状元。
沈瑞看了看小太监陌生的脸,又看了萧明锦满意的神情,意味不明道:“殿下身边的人倒也机灵。”
第140章
萧明锦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随即了然地“哦——”了一声。
即便他在旁人眼前还端着一副储君的模样,但一到了沈瑞面前,顿时便显出几分孩子气。
“他叫安平。”
他凑近了, 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小声道:“孤在御花园里救下来的,那些个狗奴才见他年纪小便起伏他,孤见着他的时候, 身上连块好肉都没有。”
萧明锦摸着自己的手臂打了个寒噤:“可可怜了。”
沈瑞的目光落在了安平身上, 面上生出些笑意,微微颔首仿佛赞同道:“虽不知殿下是几时捡回来的, 但眼下瞧着将养得可是不错。”
萧明锦听着他的话,面上浮现出些迷茫之色,便也顺应着看过去, 果然瞧见安平已经强壮起来的身形。
顿时面上便生出几分得意, 他用手肘轻轻撞了下沈瑞:“证明孤这东宫风水极佳。”
沈瑞略眯了眯眼睛, 既然说是风水的功劳, 那便证明并不是请了太医来调养。
他不来东宫的时间也不算长,这么短的时间里便能将身子养成这样, 可见从前并不是什什么被欺负到瘦弱不堪的,甚至于身上可能还带着些功夫。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目的,想尽了法子将自己送到萧明锦身边来。
沈瑞的目光着实是太过于放肆,安平虽然觉察到了, 却不敢抬头,只是微垂着头等着萧明锦的吩咐。
沈瑞看了一会儿后懒散地收回了目光, 只是意味不明地道了句:“确是不错。”
即便从血缘上, 他还能同萧明锦攀上个表兄弟的关系, 但君臣有别,他们同平常人家的兄弟之间, 不知隔着几道鸿沟。
即便真的有什么闪失,在发觉出来前,都容不得他来置喙,明帝就第一个容不下他来。
贸然插手东宫的事情,他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安平闻言,拢在袖子中的手轻颤,面上却故作无碍。
萧明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圜了一圈,没什么所谓地摆了摆手道:“安平你先下去吧,这里没什么事。”
安平合手行了一礼后,应声而去。
待到人走远了,萧明锦才凑近了沈瑞小声问道:“表哥觉着安平有问题?”
沈瑞瞧了他一眼,心中微叹了一口气,年少的储君头一遭发力,若是救回来得到是个狼子野心的,少不得要被耻笑。
此事虽不算多严重,却怕传到前朝受有心人指摘,也怕挫伤了少年储君的锐气。
他收拢了心神意有所指道:“无论究竟有没有问题,但出现在殿下面前便已经是不简单,无论巧合与否,重要着人细细探查了才算应当。”
萧明锦听见他不过是寻常的教导,顿时松懈了几分,连声应下了。
沈瑞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丢到一般的脸被捡回来,萧明锦心中自然是欢喜,连武状元开口催他射箭都将忍了下来。
没了玩伴的沈瑞从一旁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捏着箭羽瞧了瞧,却看见了杆子上刻着的一行署着萧明锦的小字。
这种箭日日都要宫人们数清了收起来的,一旦丢失了,便是大事。
少不得要扯上什么冤假错案的。
沈瑞轻“啧”一声,不太明白为什么皇室中的人专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等着旁人来陷害。
全然已经忘了他自己的物件儿也是处处镶着金边,就算是用脚凳将人砸死,也是物证凿凿,满中都内再寻不到第二个。
武状元一双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却是半句话都不敢再多说,只能怄着气去指导萧明锦的姿势和发力。
好在明帝考校一番后剩下的时间也并不算长,在他气绝之前,安平便先走近了小声提点一句:“殿下,到时间了。”
萧明锦弓都已经拉开了,一听见时间到了,着急忙慌地就将箭射了出去,也不管中没中靶,就转身扑向了沈瑞。
硬生生从沈瑞同江寻鹤之间挤进去,用屁股将人顶开了些,全然忘记了武状元走了后,剩下的江寻鹤是能用戒尺打他手板的。
“说起来再过些时日便是中秋了,彼时宫中定然是要有夜宴的,表哥也会一起来吗?”
他将身子半拖在沈瑞身上,试图用这种方式叫沈瑞妥协,毕竟从前沈瑞一逢着这些个年节便要寻了各种由头推辞。
送进来的消息是快要病死了,实质上定是在元楼或是倚湖居里同人喝酒,若是他肯寻个房间消消停停地河网便回府也就罢了,偏排场不知道要怎样铺陈。
难为那些个言官在宫宴上消磨时间到半夜后,还要回去挑灯写弹劾的折子,如此才能在明日一早便递进宫中。
左右这些年过来,言官们都已经熟练了,也不用十分言之有物,就找照着往年的那些个论调编上去便是了,沈瑞自己会配合的。
沈瑞垂眼看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道:“听闻此次宫宴景王也会回中都来?”
萧明锦虽有些疑惑他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件事,却仍旧是认真道:“是啊,王叔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了,前些时日递了折子说是想要回来祭拜舒太妃,他一走多年,父皇自然是要应允的。”
一走多年却忽然要赶在这时候回来祭拜死去的舒太妃,若说是没什么心思,沈瑞是不肯信的。
更何况依着管湘君传回来的消息中,乌州可是个颇有意趣的地界。
素来封闭的乌州再加上个先帝宠爱的幼子,叠加在一处,叫沈瑞几乎能脑补出个什么逼宫大计,只不过明帝居然应允人回来,那便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来。”
萧明锦闻言先是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会来参加宫宴,顿时喜上眉梢,恨不得将沈瑞从头到脚都夸赞一遍。
直至看到了他面上有些微妙的笑容,才顿了顿,只觉着脊骨发凉,小声问道:“孤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沈瑞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和善地提醒道:“殿下忘记太傅还在身后了。”
萧明锦肩膀一抖,有些迟疑地转过头去,只看见江寻鹤拢着手站在他身后,一眼瞧不出袖子中有没有藏着戒尺。
“殿下若是已经准备好了,便入殿听学吧。”
萧明锦点了点头,飞快地贴着沈瑞的身侧溜进了院子中,戒尺倒也罢了,只是若是下次父皇考核的时候,太傅不肯给他押题便惨了。
沈瑞眼中横生出些笑意,他眨了眨眼略带着促狭问道:“太傅这般小气?连盏茶的功夫也不肯。”
江寻鹤看了他一眼却没应声,只是拢了袖口从他身侧走过去,在两人衣摆擦过的片刻功夫中,沈瑞听见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
“主子,楚家的商船已经全都离开了,属下已经命人去查有没有遗漏的人还留在乌州了。”
隔着一层珠帘,能瞧见轮廓有些模糊的人影掩在袅袅升起的熏香之后。
片刻后听到低沉的男声:“做得不错,在中秋之前不要出什么差错。”
侍女立刻颔首应声。
屋子中用屏风遮着几个乐师,即便是在侍女进来的时候手上也没有停止。
她略看了一眼:“主子,新的乐师已经割了舌修养好了,今日便可过来伺候了。”
屋子中除了丝竹声外,便只剩下珠帘后玉坠碰撞的细微声响,侍女下意识屏气敛息,生怕因着自己身上的什么声响,惊扰了珠帘后的人。
片刻后,才听见男人没什么情绪起伏道:“传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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