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矜芒发完了一通脾气,又气势汹汹地冲上了楼去,把房门关得震天响,小满怔忪地望着一地的残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或许他应该留在福利院的,留在院长身边。
保姆见怪不怪地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顾潮在一旁揉着酸痛的额角,而叶风晚不知从哪里拿出了芳香的面包,领着小满去了属于他的房间。
房间的色调是浅蓝色的,床单是漂亮的小鲸鱼,飘窗被风吹动,叶风晚将门轻轻地关上,犹豫踌蹴之后开了口,“小满,如你所见,小芒他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情况,他并不是针对你,他只是仇视一部分人。我们曾经想带他看心理医生,他很抗拒,他抗拒出门,也拒绝交流,我和他爸爸对他亏欠许多,实在没有办法,想着做些好事,给他找个好朋友,看是不是能让小芒的情况好转一点。”
小满看见了放在桌上的自己打算送给顾矜芒的画,裤兜里的奶糖也都还在,可他心里已经有些退却了,眨巴着眼睛,问道,“姨姨,你能告诉我小芒他是怎么了吗?”
叶风晚的眼睛立刻蓄起泪水,嘴角形成一个悲伤的弧度,“是我和他爸爸的错,没有照顾好他。”
“他五岁的时候,我们带他去游乐园玩,当时人很多,然后因为一件小事,我和他爸爸吵架了,两个人吵起架来,连孩子都顾不上了,那时候的小芒还很乖,很听话,很有礼貌,会为别人考虑,一时混乱,人群把我们和他冲散了。”
“他碰见了一个走丢的小男孩,小男孩让他帮着找妈妈,他还那么小,自己都顾不上,就帮着人家去找妈妈,后来找到了,他也松懈下来了,那个男孩妈妈说要带他来找我们,他相信了。”
说到这里,叶风晚近乎哽咽,这个如花朵般美艳的女人第一次透出了为人母的苦楚与悲凉,像是寻找慰藉一般重重地将小满搂进了怀里,似是在汲取力量,哭着说道,“可是,可是,那两个人都是人贩子啊!”
“他们抓走了我的小芒,又逼着小芒一起行骗,小芒不肯,他们就一直打他,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衣服下边都是伤,整个人都懵懵的,早就不认识我和他爸爸了,这些人真是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啊。”
小满听到这里,犹豫着伸手回抱了这个脆弱又年轻的母亲,在她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一如往昔院长安慰自己一般,姨姨作为大孩子,应该也很需要安慰。
他轻轻地趴在叶风晚的肩头上,感受着流淌在自己肩膀上湿润的泪意,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把自己扔掉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有这么伤心的时刻呢?
应该不会有。
做了选择的人,总是义无反顾的往前走,直到看不见后悔与伤心。
小满在见到了姨姨的崩溃与泪水之后,决定要留下来,不是为着顾家优渥的物质条件,而是他突然觉得姨姨和顾矜芒都很可怜。
因为自己的过错让孩子无端遭罪的姨姨很可怜,用柔软的善意去拥抱世界却被恶意残忍刺伤的顾矜芒也很可怜。
叶风晚把小满的房间安排在顾矜芒隔壁,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多多碰面,成为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到了第二天,小满起了床,将自己收拾整洁,就拿着昨天要送给弟弟的礼物,悄悄地走出了房门。
他手上拿着的画是他花了三天的时间画好的,确定要过来顾家的时候,小满紧张又担心,自己有什么东西能送给弟弟呢?
顾叔叔和姨姨都对他这么好,他也应该给弟弟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他左思右想,就很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勾勒着院里向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
太阳是最美好的东西,向日葵总是追逐着阳光,也很美好,这是他三天里画的那么多向日葵里最漂亮的向日葵,花瓣灿烂,阳光温暖,流动的光影能够驱散所有的黑暗。
裤兜里的奶糖是福利院每天发放的,每个人一天只能领到一颗,小满很喜欢吃,可是他一直都没舍得吃,全部都留着,准备送给弟弟。
顾矜芒的房门并没有关,大大地敞开着,小满望进去,能看到墙壁上还有桌面上,甚至床单上都有一个拿着星星盾牌的男人。
而顾矜芒正坐在书桌前安静地看书,此时的他完全没有昨天晚上的乖戾模样,睫毛低垂,显得很乖巧,又因为长得很像叶风晚,莫名很像个相貌精致的小女孩。
小满犹豫了半响,轻轻敲了敲房门,慢慢地走进了房间。
顾矜芒听见了敲门声,这才将目光从书上挪到了门口,他看见了昨天那个小乞丐穿着白色的运动套装,露出的小腿白到透明,却有一边呈现出畸形的弧度,走路的时候肩膀一高一低,像是走得十分费劲。
小乞丐左手拿着一副画,右手伸进裤兜里摸出了一大把白兔奶糖,笑得讨好又腼腆,轻声细语地说,“小芒,你要吃糖吗?”
“不吃。”
顾矜芒毫不犹豫地拒绝,那人唇角的笑意敛去了一些,却还不死心,将奶糖往他面前递了递,很热情地邀请,“这个很好吃的,我一直没舍得吃,就专门留给小芒的,还有这个画,也是我画来送给小芒的。”
从五岁那年顾矜芒就开始厌恶吃糖,他厌恶糖果,厌恶穷人,厌恶骗子和拐子,这些人为了能得到钱财,坑蒙拐骗,无恶不作,眼一红,心就彻底黑透了。
眼前这个小乞丐真的是为了和自己成为好朋友吗?不过是为了能一直呆在顾家罢了,若不赶紧讨好自己,很快就会被赶出去的吧。
都是坏人。
想到这里,顾矜芒沉下脸,一伸手就将那些糖果打落在地,尔后又抓过了那人手上的画,撕拉几声,灿烂的向日葵在一瞬间化作了无数张细碎的废纸,洋洋洒洒地砸在了小满的脸上。
顾矜芒双手环胸,观察着小满的反应,这个可怜巴巴的小跛子,会讨厌自己吧?但为了能留下来,一定会忍气吞声,说不定还会笑着跟自己道歉。
真是有趣呢,光是想到心里的猜测,那些隐晦的腌臜的恨意就如盘绕的荆棘往上攀爬,缠住那些所剩无几的良知与善念。
可下一秒,顾矜芒的脸就被打歪了过去,冲过来的人如同一头发怒的小兽,两人迅速厮打到了一起。
但小满太瘦弱,力气太小了,很快就被顾矜芒制住,狠狠地骑.在身.下,他不断地挣.动着,发出低声的委屈的嘶.鸣。
顾矜芒很久没跟人这般近距离地接触过,从被拐之后拥有的只有无尽的殴打和辱骂,猪狗般的对待,所以导致后来他连跟父母亲近都失去了兴趣。
可此时此刻,他看着被压.制住的小满,看着他发红的眼圈,紧抿的双唇,他忽然觉得有趣。
真有趣,这小跛子看来真的不是很爱钱。
第003章
厮打在一起的两个小孩很快就被闻声赶来的叶风晚分开了,她把小满扶正站好,又瞧见一地的糖果和撕碎的画纸,孰是孰非在心中一下子有了定论,立刻冷下脸来,“顾矜芒,给小满哥哥道歉。”
顾矜芒抿着唇不说话,他生得比小满高,力气也比苍白瘦弱的小满大很多,打起架来自然不会落于下风。反倒是先冲上来的小满,眼圈哭得红红的,眼睫潮湿,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珠,向下瘪着嘴,忽然出声,“姨姨,是我先动手打人的。”
小满主动承认了错误,虽然是顾矜芒先撕碎了他的画,拍落了他送出去的糖果,但他总记得院长教过自己的话,君子动口不动手,只有小流氓才会跟人打架。
小满不乖,小满变成小流氓了。
他想到这里,便开始无声地哭,干净透亮的泪珠顺着剔透的脸蛋蔓延而下,落入委屈的唇角,打湿了纯白的运动上衣。
“小满不哭,是小芒撕碎了你的画,你才跟他打架的,不是你的错,不哭不哭哦。”
叶风晚看不得孩子这般模样,她本就是个善良的女人,如今又做了母亲,深藏的爱意在顾矜芒这边无法寄托,便转移到了小满身上。
叶风晚拥着小满出了门去,将隔壁房间门关上,小满在她怀里静静地哭,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内向温顺的孩子,就连哭泣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扰到别人。
“姨姨,我很想念院长。”小满一边擦眼泪,一边用那双褐色的眸子看着叶风晚,乖顺的,楚楚可怜的,盼着叶风晚能给他个答复。
第二天清早,顾矜芒就听见隔壁的门打开,叶风晚穿着浓艳的红裙,卷发披肩,是要外出的装扮,她拥着小乞丐细窄的肩膀,小乞丐今天穿着刚来顾家时的那身衣服,洗得发白的上衣和裤子,背着个小包包,双手抱着个很旧很破的布偶熊,装作没看见自己,慢吞吞地从自己面前走过。
顾矜芒看着叶风晚将小乞丐带上车,汽车卷起的尾气一溜烟牵扯起几片落叶,他疾走几步走到隔壁房间,映入眼帘的是整洁的干净的,空空荡荡的房间。
走就走吧,谁稀罕跟一个小乞丐做朋友,他很无所谓地想。
福利院离顾家有一段距离,叶风晚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她走过原木色的阶梯,来到了顾矜芒的房间,小孩正在假模假样地画画,走近一看,是一朵很丑陋的隐约能看出是黄色的花朵,上边纵横着打了很多个叉叉。
“这是画给小满哥哥赔罪的?”自家孩子自己最清楚,“可你画得比小满差多了,你这个哪里是向日葵,像是什么古怪的食人花,真的很丑。”
“这才不是向日葵。”
顾矜芒莫名感到气恼,直接将画纸撕了个粉碎,用力地丢到垃圾桶里,“我才没有要给他赔罪,他就是个小乞丐,是坏人,是假惺惺的坏人。”
“STOP。”叶风晚忍无可忍地出声,她伸出纤细的双手捧住顾矜芒的脸拉近,两张相似的脸挨近了些,像是中间隔了一道镜子,叶风晚的眼神认真而肃穆,令人无法忽视,“顾矜芒,妈妈知道你不信任陌生人,讨厌穷人,讨厌骗子和拐子,但是小满哥哥不是那种人。”
“他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了,因为他右脚畸形,你能懂什么叫做抛弃吗?”
“他一直在福利院里生活,性格很好很乖,昨天你撕碎的画,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来画,因为他觉得足够用心才能和你做朋友,你扔掉的糖果,他每天只能领到一颗,我和你爸爸跟他接洽了半个月,我昨天数了数,整整十五颗糖果,他从一开始就准备把糖果留给你。”
“他自己都舍不得吃,你却直接扔掉,你还和他打架,他腿脚走路都不利索,你还跟他打架,顾矜芒,你真的很让妈妈失望。”
“我知道那些人伤害了你,可是小满是他们吗?”
“顾矜芒,试着自己走出来,好吗?”
叶风晚说完这句话,便拍拍顾矜芒的脸,转身出了房门,顾矜芒望着天边滚烫的日头,微微眯起凤眸,记忆中的那天也是个灿烂的好天气,热闹异常的游乐场,欢乐的游行玩偶,冲散的人群,和哭泣的陌生的孩童。
他能走出来吗?
光是一看见陌生人,他就会想起当日笨蛋一样的自己,那些殴打辱骂哄骗欺凌,都成了他轻信陌生人的赤|裸裸的伤痕,每次一碰到,就会激起周身的战栗和恐惧,激起他如同困兽一般的自我保护意识。
小满央求叶风晚不要告诉院长发生了什么,他害怕院长会把他当做可恶的小流氓,于是叶风晚只跟院长说小满想他想得紧,回来住几天,等他心安了一些再过来接他,不是要放弃领养的意思。
叶风晚看不得小孩那样委屈,看得人心口发闷,却又不知从哪里哄起,小满不会发脾气,只要你哄他,他便要压下心里的委屈来迎合你的用心,叶风晚不喜欢这样。
院长的房间在福利院幽深的长廊深处,爱心捐款都被花在了孩子们的衣食住行上,他自己房间的灯泡用久了泛出岁月的痕迹,也没舍得换,老藤椅摇啊摇,一把大圆扇轻轻地扇动着,院长抱着小满,他慈爱地看着孩子头顶周正的发旋,都觉得很乖,他是真把小满当做自己最宠爱的孙子。
“能给院长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呼噜了几下乖孩子圆圆的脑袋,圆扇慢悠悠地跟着旧式老风扇一起转悠。
先是长久的缄默,尔后是秀气的嘴角微微瘪下去,后边便是一颗两颗的金豆子哗啦啦地往下掉,像是烫在人心尖上,院长长叹口气,带着厚茧的手便给孩子擦眼泪,“现在跟院长都不能说了吗?”
“我跟顾小芒打架了,是我先动手的,我是个小流氓了。”
小满的眼泪蓄满泪水,是个声嘶力竭的哭法,他在顾家都是隐忍的,像是怕自己的眼泪弄脏了地板,怕自己的哭声吵到了别人。
可是这里是福利院,这里有院长,院长是唯一一个不会讨厌自己的人,所以他终于放声地哭出来。
令他难过的不是撕碎的画,也不是散落一地的糖,而是他先动手打人了,他成为了院长口中的坏蛋流氓,是要被抓走的坏小孩。
他很担心院长知道了会不要他,害怕到晚上都睡不着,咬着被角偷偷地哭,打湿了枕头。
稚嫩的被抛弃的孩童,还未长大,就已经学会了懂事。
“是为什么打架呢?”院长很温柔地抚摸孩子柔软的头发,轻轻地给他擦眼泪,“我的小满这么乖,怎么会是小流氓呢?肯定是被欺负了,跟院长说说好吗?”
“那院长会因为小满是小流氓就不要小满吗?”小满紧紧地抓住老人雾蓝色的衬衫,澄澈的眼瞳像一双明亮的灯,急急地追问,“院长会这样吗?”
“不会的。”
“院长永远站在小满这边。”院长轻声地许诺。
“院长不准骗人。”孩童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些年幼的阴翳都随着温情的充裕而逐渐散去,唯有灿烂的快乐的笑容,是迎合情感最直观的表达,小满伸出小小的尾指和院长拉钩盖章,承诺一百年都不许变。
月儿悄悄地藏进柔软的云团里,地上的白霜消失不见,小满哭了一番,有些累了,半阖着眼睛,磕磕巴巴地说,“小满想和,顾小芒,做,朋友,他看着,好可怜的,比小满,还要可怜。”说完这句,他便撑不住地眯上了眼睛,在院长的怀里睡着了。
顾矜芒这几天的脾气比之前还要见长,客厅的杯盏他一个不顺心就是砸个稀巴烂,有时候离谱到一天要换三次茶具,顾潮工作狂没时间管,叶风晚故意要让他长记性,特意冷眼旁观,每天看他三次进出小满的房间,听见汽车的引擎声就不着痕迹地往窗外张望。
“好了,小满后天就回来了,人在的时候要跟人打架,不在了又一直想,有什么意思吗?”叶风晚看见自家儿子趴在窗台,忍不住还是呼噜了一下他的小脑袋,提醒了下,顺带拯救了接下来这两天的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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