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掩映的密叶之中,池衍环抱着他,轻声耳语:宁予洲,我希望你活着。
他被池衍牵着,蹚过嘈杂的人潮,一同走在中心区的灯红酒绿中。身上披着池衍的外套,仿佛与喧哗隔绝,只静静地盯着池衍的背影。
那时他在想什么?
他想:路能不能再长一点。今天能不能再长一点。
外界的人和事情,除他和池衍以外的所有东西,都丢到明天去。明天晚点再到,好吗?
“现在只要晶体移植成功,你就可以得救,和池衍一直健康长久地生活下去。”
“陈岘死不足惜,你要是介怀,我也可以帮你催眠,忘记一切。”
尤加利的话萦绕在耳边不散,宛如汲血的菟丝子一般。
“这件事不会有更多人知道,宁。”尤加利伸手抚上宁予洲的脸庞,拇指抹去上面的血痕,言辞恳切:“你可以毫无负担地继续生活,过你想要的日子,只要你现在点头。”
宁予洲静了许久,终于抬起眼睫。
尤加利以为他终于被说动,嘴角刚噙起一点弧度,旋即又停滞住了。
宁予洲那双惯常冷淡的眼睛腾烧着一股怒火,目光明亮炯然,出口的回答一字比一字断然:
“——你做梦。”
应声,刀刃骤然割断了尤加利的咽喉!
宁予洲想,如果换作是池衍,也会是同样的选择。他们有着相似的原则和底线,不更改不违背,哪怕是为了彼此也一样。
救不了死了又怎么样?池衍不会因此怪他,宁予洲确信。
然而被破开的咽喉却没有带出一丝血滴,尤加利的身形像卡顿的画片般闪烁了一瞬,立刻消失了。
周遭的实验室开始分崩离析,坍塌之后,外围又变成了中心医院病房的模样。烂苹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像一阵缭绕而厚重的迷雾。
宁予洲站在其中,辨不清方向,只听见尤加利的声音:“你应该知道,在这儿杀了我也没用。”
“那就多试几次。”宁予洲一脚把门踹开,望着空旷的过廊,语气冷森:“你最好藏快点,别被我发现了。”
尤加利沉默了一会儿,道:“你非要这样,那我只能……”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
下一刻,宁予洲脑中再次刺痛,周围的环境开始发生扭曲。再回过神来时,他又躺在一间病房内,头顶是亮晃晃的灯光。稠腻的脂类果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宁予洲的四肢被桎梏起来,试着挣扎了一下,一时半会儿难以挣脱。
他目光迅速掠过周遭环境和器械设备,立刻认出来:这里是伊甸园医院。
尤加利就坐在不远处,面容有些泛冷,望着悬挂在半空中的数个视频窗口,上面正显示着生命之轴的监控画面。
“万夏!”
伊在水与阿凯带队赶到实验室时,警卫们正横七竖八地倒在走廊里。
万夏最先从曼陀罗信息素的余毒中清醒过来,扶着昏沉刺痛的头,咬牙道:“……她把宁予洲带走了。”
伊在水反应过来她指是朱砂,战术耳机响了两下,传来治安局指挥员的指令声:“目标位置已更新,在实验室顶层!”
闻言,伊在水立刻打了个手势,阿凯带着部分警员留下,负责转移昏迷者,其余穿戴防护装置的持枪警卫跟着她,一路向上迫进。
生命之轴是矗立在内舱中心的最高标志性建筑,最顶层可以俯瞰大半个方舟基地。
朱砂靠在围栏边,手里拎着还没喝完的咖啡罐。天台风很大,将她的头发吹得纷飞,一些贴在脸上,像蛛丝。
往下看,内舱区就在脚下,建筑群落高低起伏,道路曲折,宛如一座巨大的迷宫。
她能在其中分辨出自己待过的地方:实验室,中心医院,桃花源,居住区……没有家庭背景的beta,少有人能像她一样走到现在的位置。基地内高贡献级的职业大多会优先录取alpha或者omega,这种就业歧视在生命之轴尤为明显——在同等水平下,具有高精神力的omega往往比beta更受青睐。
这种不公,从朱砂分化为beta那一刻就开始了。
分化结果一出,父母辨不清是什么表情,总之不是高兴。从此开始忽略她,将关注和疼爱转移给弟弟妹妹。
朱砂早慧,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的态度转变,于是努力自学进入桃花源,想着能摆脱家庭,没想到面临的却是更多的不公。
beta似乎在哪儿都是遭人压迫的对象。
alpha有强大的体能素质,omega有稀有纯粹的精神力,他们介于其中,总被视为平庸平朴的象征,甚至面对殴打与排挤都无力反抗。要是背景再弱势点,被欺凌到住院连个水花都不会起。
少年时期,朱砂蜷缩在宿舍的被子里,总是幻想:如果世上没有信息素和精神力,会不会好很多?
beta不会是最平庸的,所有人都一样,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不公平。会是这样吗?
转折在于某一次晶类生物学讲座上,遇到了宁予洲的母亲,舒岚教授。
那时朱砂坐第一排,讲座结束后去提问,舒岚耐心解答完了她所有问题。后来几次讲座都如此,朱砂在学校实验室熬夜做实验时又碰见舒岚,一番交谈后,两人便熟络起来。
舒岚肯定了她的努力和能力,并鼓励她毕业后进入生命之轴继续深造。那是朱砂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善意,更加拼了命地研习。终于等到实验室的投递期,可最后公布的实习名单里却没有她,其中甚至还有各方面评分表现都不如自己的omega。
朱砂对前途绝望时,却收到了来自舒岚的邀请信,将她破格招收为学生,进入信息素实验室研学深造。
她曾问过舒岚为什么。
“这话由我说出或许不太合适,但能力从来与性别无关。”舒岚说。
不止beta,在过去近百年的基地历史中,体质脆弱的omega最大价值只有生育,一度沦为alpha的附庸与性资源。
直到后来李铮铮与舒岚共同探掘出精神力,并研发了制控信息素与情热的抑制剂,omega的社会处境才得以改变。
“我知道你或许心有芥蒂,方舟的确有太多诸如此类的漏洞与不公倾斜,所以需要有人不断去完善修补,去改变它。”舒岚的语气总是平和缓慢,“这会是一条极漫长的道路,需要无数人的努力……不如就现在,从你我开始。”
世上没有天生的桃花源,只有人双手开垦的新世界。
朱砂将这句话标在工作间的沙发边上,以便于每次休整时都能看见。
一贯的坚持和努力是著有成效的,只数年的时间,她从实习研究员一路晋升至二级研究员。参与研发的抑制剂有效率大幅提升,并降低了生产成本,以此产生的经济效益与社会价值非常可观。
那应该算是朱砂人生的最高峰时期。
——然而现在,她怎么就落到了这个下场?
朱砂自嘲地笑了下。
她刚喝完罐中仅剩的一丁点咖啡,紧促的脚步声从背后响起,随后便是数把枪械上膛的声音,齐刷刷地对准了她的背后。
朱砂偏过头,看见了走上天台的伊在水,后者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我有话跟你讲。叫他们先退出去。”朱砂将空的咖啡罐捏扁,丢在了一边,平静地说:“不然我现在就跳下去。”
【作者有话说】
应该明天就该和小池团聚噜。
第48章 KillMother
几个警员试图抬步挪近,朱砂却退至栏杆边缘,稍微一松手就会直接掉下去。所有人立刻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近期两桩凶杀案在民众中引起了不小的震荡,如果再当众发生生命之轴研究员坠楼事故,事态只会愈演愈烈。
伊在水:“你想说什么。”
朱砂重复了一遍:“叫他们退出去。”
伊在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抬臂示意,周围人员只得先退回楼道内待命,空旷的天台上只剩下她两人。
“录音设备也摘了。”
伊在水嘴唇抿直,取下耳机和终端,一同扔回了楼道内,“现在行了?”她直接问,“宁予洲在哪儿?”
朱砂回答:“他现在很安全,不用担心。”
尤加利已经把宁予洲和朱心蕊一同带走,并承诺会治疗宁予洲的精神域,也会照顾好朱心蕊。
现在事情败露,警方找到了这里,她只剩死路一条。
从私自研究违禁药品的那一刻起,朱砂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她看着伊在水,回忆起一些事,缓声开口。
“…在实验室时,我以为你跟我一样,是外舱升上来的普通学生。”她顿了一顿,“后来我发现,是我太想当然了。”
伊在水比朱砂小几岁,刚以实习研究员的身份进入实验室时,朱砂正值事业鼎盛期。
朱砂把伊在水当成后辈,不吝于在生活和工作中给与帮助,就像舒岚当初指导照顾她一样。
伊在水非常聪慧,凡事一点就通,精神力水平又极高,有派遣员注册身份,能随队外出科考采集样本和数据。进入实验室不到两年,便参与完成了首例晶化生物的净化工作,并为瓦沙花重新冠名,一连从实习员晋升至一级研究员,直接跃过了朱砂。
说毫不介怀,那是假的。
但天赋的差距就是这样大,朱砂在普通人中算翘楚,放在真正的天之骄子面前,什么也不算。
她告诉自己这很正常,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专注于自己的研究。
直到在一次研讨会上,她发现导师舒岚与伊在水相谈甚欢,随同的还有议事长李铮铮。
她得知,伊在水是李铮铮的养女。
那之后两人断交了。
伊在水拧紧眉头:“所以你觉得,我当初晋升,是因为有李女士的背景?”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处境不同,不适合交流……你也可以认为是我心胸狭窄。”
朱砂停了一会儿,承认:“诱变剂是我研制的,可我没想过事情会演变至今日这个地步,我在试图弥补我的错误。”
遇见伊在水只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之后舒岚意外牺牲,未婚夫死亡,孕期后状态下滑,新同事排挤孤立……美好的前途毁于一旦,灾难如车轮般接二连三碾过,碾得朱砂一蹶不振。
堆积成山的资料与文件盖满了工作间,那句被她标注在床头的话渐渐被遮蔽了,彻底看不见。
床不再是她的休憩地,而是避难所。
压倒朱砂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某一天夜里,朱心蕊的突然分化。
同样的年龄,同样早慧,同样是beta。
资质平平、无权无势、和她一样的beta。
朱砂看着年幼懵懂的女儿,又看着镜子里麻木憔悴的女人,在镜子前独自坐了一夜。
舒岚所在的队伍遇害牺牲后,救援队只带回一头名叫猎人猿的SS级晶兽尸体,其信息素会对人的腺体产生干扰。
朱砂窃取了部分样品,私自进行研究。过程中却被尤加利发现,两人达成合作,并通过体外细胞实验与动物实验验证。
但后来诱变剂落到了陈岘手中,就彻底成了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俨然无法控制。
为了避免Z189事故再次发生,朱砂瞒着尤加利,往糖果中掺合了能中和减轻诱变剂药效的制剂,交与宁予洲和池衍,以防万一。
最终中和剂确实保了宁予洲一命,但也成了暴露她自身的破绽。
伊在水难以克制住怒气,“你做出这种事,有没有想过死去的舒岚教授?她当年对你的知遇之恩,你现在就是这么报答的吗!”
提起恩师,朱砂死寂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澜,闭上眼睛,道:“我做错的事,我会赎罪。”
“你赎罪的方法就是送死?”伊在水一字一定道,“你这根本不是赎罪,只是逃避责任!”
“那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朱砂蓦然抬起头,“我就这样碌碌无为一辈子?再让朱心蕊重复我的一生?如果诱变剂成功问世,它能改变更多人的命运,至少改变像我们一样的人!”
伊在水质问:“那些死在实验里的人呢?你把他们置于何地?!”
“这是为了基地更长远的未来打算,为了造福更多人所需要的必要牺牲。”朱砂双目通红,声音止不住颤抖,“参加实验前的所有外舱民众都同意了,这是一个逆天改命的好机会,不是吗?”
“你确定他们是同意,而非引诱或强迫吗?你明明知道真相,别再自欺欺人了!”
“我——”
“……妈妈?”
听见这个稚嫩的声音,朱砂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她缓慢地回过头,看见站在楼道边的朱心蕊。
“心蕊?”朱砂表情怔愣,“你不是应该在……”
“…阿凯叔说,警卫队的叔叔阿姨有事找阿曼姐姐喝茶,他就先把我带过来了。”
朱心蕊想跑向朱砂,但几个警卫员栏着她,她没法过去,手攥紧裙边。这条格裙是她分化成beta时,朱砂送给她的礼物。
七岁的小孩并不理解状况,只觉得朱砂似乎是在和伊在水吵架。
她感觉天台很冷,于是小声劝道:“妈妈…我们回去吧,这里好高,很危险。”
一旁的伊在水吸了口气,又缓缓放下,劝道:“朱砂,就算不为别的,你想想心蕊。她现在才七岁,她只有你,你想过以后她该怎么办吗?”
朱砂紧握着栏杆,内心剧烈地挣扎着。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朱心蕊看了许久,近十分钟过去,脚下才终于有了动作,缓缓地从天台上退了下来。
伊在水见状,心下松了口气。
楼道里的几个警员上前,给朱砂戴上了手铐。
后者始终沉默,只有经过伊在水身边时,沙哑着声音道:“尤加利带走了宁予洲……他们在伊甸园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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