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殿试在即,卫珞分神片刻就收回了视线,望着砖石上一路躺向巍峨宫殿的纹路,那是百官议政所在,天下权力中心汇聚之地,他罕见的出了下神。
贡士成队列被领着进殿,卫珞向前抬了下眸,前方人的脚步走的悠然,随着一步步向上走去,时常会有踩住地上纹路的时候,轻轻一压之后又抬步向前,从不停留,也无忐忑紧张的意味。
卫珞看着,恍惚间地面上的那些纹路,变成了天下的命脉,随身前之人或轻或重的拿捏着。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荒诞的念头,也不知道为何这种念头,总在看见谢辰时出现。
只是如今卫珞安静抬头,谢辰的背影就在他的眼前,挡住他的前路,却也领着他一步步踏向未知的前方,对方影子里的闲适淡然,如泰山磐石,稳住了殿试在即的紧绷心弦。
卫珞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他跟在谢辰身后,脚下的步子,偶有与谢辰错开的时候,但他们一前一后入了天子殿。
而此后数年,昔年名扬京都的卫氏公子,就这么跟着那个人,一步步的走到了巅峰。
很多年后,常被人称为左相挚友的卫大家,性子早已沉稳,年少不显露的傲气更是磨成温润莫测的模样,他偶尔想起今日场景,眼角的细纹卷起淡淡的笑意。
原来,入殿面见天子那漫长又短暂的一段路,就已经走完了大半生。
*
殿试结束。
这一日,金殿传胪。
谢家世子,三元及第,实为天下魁首。
状元郎身披红服,冠簪宫花,天下一等风流的桃花眉眼盛光灼灼,敛眸弯唇时,风华倾泻而下。
迎圣旨时,百官皆跪地,唯有新任状元郎抬眸唇边染笑看向上座帝王,红唇如砂,好似桃花妖孽,无边粲色晃人眼。
帝王眸色幽沉,天子十二硫遮不住这份波澜,他看着红服簪花的公子,修长指骨无意识扣点龙椅一侧,绷紧的骨节仿若在压抑着什么。
他钦点的状元郎,果真多看了他许多眼,此景恐怕今日记得,日后年年岁岁,都再难忘记。
……
天光大盛,状元郎跨马游街,吏部与礼部的官员手捧圣旨,在世人兴奋的目光中,为状元郎鸣锣开道。
锣声震动天际的时候,世人也知,此次科举的状元郎已经出来了。
御街之上,从两侧酒楼砸向他的花包险些淹没了他的身影,哄笑的热闹过后,人们才发现竟没有一个姑娘的花包砸到状元郎。
反倒是探花郎,狼狈抓住了几个,温润如玉的卫家公子,虽容色上逊色几分,但是三位少年公子,风采卓然,身上是遮不住的意气风发。
他们在回暖的春光中跨马向前,今朝今日,此时此刻,敛尽了天下的风流意气。
夏书意探出半身与楚柳言一并看着这幕场景,她从喧嚣飞舞的杂物中看到了红衣状元。
世人仰之,风华无双的少年公子,若是在前朝,永安君又该是何等绝世风华,可夏书意转念却又想起,相同的年岁,永安君撑着病骨,却早早就要考虑起了后事。
天下压给了他,他就再也称不上少年二字。
夏书意向着年轻的状元郎扔去了手中果包,眸中亮晶晶的,想要让那位等同于心中白月光的公子回头看她一眼。
这个念头就像是想要吃炸鸡一样寻常。
但很凑巧,避开了许多花包香囊的状元郎没能拦住这个落在他冠帽死角的果包,他拿了下来,打马回身看来,寻到了果包的主人后弯眸一笑,墨发因躲避而散下一缕,随着动作带起的风向后飞去。
天光也比不得的这一笑,历史上的所有风流人物,都似乎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夏书意仿佛看到一卷传世名画在她面前缓缓铺展开,画中人物鲜活无比,从路边抢着要沾状元文气的少年学子、人群中捡起果包便吃的懵懂孩童、还有街边茶摊摸着白胡满脸欣慰的先生们……
状元游街,众生百态动人至极。
但这都比不得回眸笑看的红衣状元,让人痴怔的笑,能透过时间长河,将另一个朝代的鼎盛的辉煌披到眼前。
画卷逐渐开始褪色,耳边喧闹的锣鼓声最先淡去,然后是哄笑的人声,最后夏书意甚至听不清耳边楚柳言担忧的呼唤声。
眼前的一切,从四周向着中心,逐渐失去了明亮的色彩,变得灰暗古朴,直到最后……骏马之上的红衣状元也褪去了鲜艳的红,变成了古画中泛着黄掺着裂纹的灰蒙。
最后一刻,新任状元郎似乎举起了手中果包,遥遥对她笑着说了声,
“谢谢。”
眼前的景象,砰然间碎了开。
夏书意下意识伸手向前,想要去抓住什么,可视线恍惚,眼前昏昏沉沉,她在灰蒙中寻到了一丝光,瞪大了眼睛,脚步随之上前。
举起的手腕却被人猛地抓住!
“这位游客你没事吧!你不能再上前了!”身着保安服的警卫人员皱眉看着神色不对的女孩,防备中带了一丝关切。
夏书意定住,她呆愣愣的看向前方,那是一副很长的状元游街图,细枝末节到了每个人物的表情,打马回身笑着的状元郎,笔触只带出七分风骨,却已是罕见珍品。
这是古画,画卷泛着黄,因为做了防护,色调又灰了一层。
夏书意却毛骨悚然。
她仿佛在一瞬间从画中的世界被拉回了现实,之前还历历在目言语欢笑的场景,骤然被拓印在了画卷上,没有半分鲜活意味。
这是现代,而她回来的太突然了。
最重要的是,她所知的现代,天楚王朝首次重开科举,并未出现过三元及第大魁天下的谢家世子。
在夏书意愣神的瞬间,所有记忆融汇交错,她昏过去之前,听不见耳边人群的惊呼,满心只有一句惊骇。
——现代的历史竟然同步改变了?!
可,她所穿越的,难道不是自己创作的历史同人小说的衍生世界吗?
*
楚柳言见夏书意眼睛一闭突然向后栽倒,吓得连忙扶住了她,所幸只有片刻,对方就睁开了眼睛。
两人对视,夏书意活泼眨了眨眼,坐起身的时候,极为随手的抚去衣裙上的灰尘,“公主,我没事!状元郎呢,我刚刚可是拿果包砸中了他呢!”
她说着,有些奇怪的拍了拍脑袋,怎么感觉好像忘了一些事情,不过无所谓了,原来她女扮男装还上过花楼吗?
有一种睡了好几年的错觉,夏书意晃了晃脑袋,没有在意。
楚柳言闻言一顿,“你叫我什么?”
“公主啊?”夏书意了解似的拍拍她的肩,“放心,我在外面不会这么叫你的,绝对不会暴露你的身份。”
楚柳言神色先是不可置信,随着两人接触,她面上微微恍惚,抬手揉了揉眉心,点头喃喃道:“对,你是叫我公主。真奇怪,我怎么会觉得你应该叫我的名字?”
这一瞬间,所有错轨的灵魂,都回到了该去的地方。
楚柳言仿佛一瞬间卸去了什么,浑身都透着轻松,再无任何压抑的郁气,拧眉回想许久,依旧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不过却在记忆中发现了一些之前忽视的地方,皇弟似乎与新任状元郎走的很近,她还在皇宫内看到过状元郎几次。楚柳言捂着脸,心道,她之前为何没察觉出其中的猫腻啊!
他们走的那么近!
不过,楚柳言放下手,端庄又克制的对身前的姑娘道:“你私下里可以叫我的名字,我不介意的。”
她觉得对方这么叫,要顺耳许多。
夏书意轻快点头,“好啊好啊。”
她们相视一笑,无意识的距离感骤然消弭。
……
谢辰捡着唯一收下的果包中的果子吃着,他翻找的漫不经心,身边候着的娄开却看了一眼接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辰吃了个果酥,抬眸瞄了他一眼,“你纠结半天了,要说什么?”
娄开憋红了脸,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只哼哧出两个蚊子那么大声响的字,“……圣上。”
谢辰点头,“哦,你说的不错,以后你也多看管着点,别让消息传到祖父耳中。”
祖父年纪已经大了,他一开始就没准备拿自己和楚千泽的关系去让他最后一程还在担心自己,至于娄开始什么时候开出来的,谢辰一开始也没准备瞒着这个从小和自己一并长大的侍卫。
娄开的脸不红了,开始变白变青了,最终艰难的点了个头。
娄开瞄了眼公子手里的果宝。
谢辰扬眉,“你在担心这个,放心,他没那么小气。”
然后事实证明,坐拥万里山河的某位帝王,还真就有这么小气。
楚千泽来后,娄开识趣的退下。
楚千泽看了眼谢辰吃的不亦乐乎的果包,神色淡淡,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捻了一颗,吃了一口又拿帕子吐了出来。
“只有糖霜余味带涩,半点没有腌入味,你若是喜欢,宫内御厨能做出许多不同花样的。”
谢辰眸光轻轻他那边看了一眼,“你那颗明明是酸的,如何就被你吃出了涩味?”
他反手合拢了果包,单手撑着下颚向前靠了些,唇角笑意泛起,舌尖顶出半颗果子在唇间漏了面,而后又轻巧收了回去,仿若不觉楚千泽微微眯起的凤眸,笑道:“我口中这个才是甜的。”
果子不大,却将谢辰的唇润了一遍,谢辰笑着逗了下人后,正欲坐直身体。
“是吗?”楚千泽若有所思,他走的离谢辰近了些,视线在谢辰微微鼓起的两腮上扫过,倏地弯了腰,双手撑在了谢辰双肩,吻咬了下去。
“我尝尝。”
下唇似乎被咬了一下,谢辰吃痛张嘴,口中的果子瞬间被人偷了去,而偷走他果子的人,连个安抚的吻都不给他。
谢辰双手扶住身上人的后腰,舌尖舔过了下唇,无奈道:“好吧好吧,从我嘴里夺走的果子,是酸的还是甜的?”
楚千泽直起后颈,不急不缓抹掉唇边的水渍,凤眸泛出一抹微不可见的愉悦,闻言含糊嗯了一声,低头又缠了上去,这次整个人坐进了谢辰的怀里。
谢辰眼疾手快捂住了靠过来的下半张脸,他这次笑的很温柔,“你刚刚又咬了我,伤口好之前你不准再碰我。”
楚千泽不满扒拉下谢辰的手,右手捏住谢辰下颚左右打量,“没有伤口。”
“肿了。”谢辰微微仰首,示意对方仔细去看下唇,措不及防下又被凑近偷亲了下,他微微挑眉,刚要说话,便听对方缓声道。
“我亲的是上唇。”
谢辰将人往怀里塞了塞, “不行,蹭到下唇了,它现在肿了更大了。”
楚千泽蹙眉,认真道:“幼稚。”
他捏着谢辰的手不肯松开,幽幽凤眸盯着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辰抓下捏住自己的手,“你不幼稚。再看也不给亲。”
楚千泽淡定收回视线,扫过桌子的果包,又道:“都放了几天了,扔了吧。”
谢辰随之看去:“都快吃完了。”
楚千泽沉吟道:“都快吃完了,扔了吧。”
谢辰好笑道:“幼稚。”
“你想吃什么,我让皇宫御厨给你做。”楚千泽伸手,拂过桌面,只剩下零散几个果子的果包,落到了边角的杂物中,晚些便会被清扫的下人整理掉。
他一系列动作又轻又自然,好似其中汹涌的内劲是忽来的风,风带走了果包,而非人。
谢辰没忍住抓了那只手放到眼前仔细打量,至于果包确实是吃的差不多要扔掉了,他没有再阻拦的必要。
楚千泽低眸,有些安静的伸开手由着谢辰翻覆揉捏,他看着谢辰专注的神情,想到殿试那日,心头滚出了一点火星,于是忍不住出声,“你在看什么?”
他想要这人看着自己。
这只手自然是指骨修长,皮肉皙白如玉,指尖甚至透着静养的粉,美如冷玉却又兼具了力量的美感,谢辰可以摸过每一个指节,面上逐渐浮现些许微妙,“你手上的武茧呢?”
那日第一花楼,谢辰看得分明,楚千泽的药性翻涌极快,显然是有着雄厚的武功底子,若是没有,早就在那日床榻间被他伤了身子。
按照次日一早,对方还能行动自如的掐人脖子来说,谢辰从未怀疑过楚千泽的武功底子极为深。
但他也从未见过楚千泽出手。
楚千泽漫不经心勾了勾谢辰的指尖,“登基前为了不露武功,用药水褪去了。”他看出谢辰经常性盘弄自己的手,便道:“你若是喜欢,日后继续用药水褪就是。”
他下意识摩挲了下指腹,心道最近是粗糙了些,难怪谢辰能摸出不对的感觉。
谢辰摇头,“不用,武茧以后就留着吧。”
褪掉茧子虽然能藏拙,却也会带来一定的不适感。
“日后无人能近你身,我替你出手。”谢辰与他十指交扣,突然又接了一句,“所以你我真要打起来,可能我还真压不住你?”
他若有所思摩挲下颚,显然想起了第一花楼的初夜。
谢辰笑得玩味,眸光潋滟如秋水,缓缓滑落到楚千泽的身上。
楚千泽眉眼泛上凉意,“是你无耻,以下犯上。”
谢辰颔首,竟承认了,“也是。”
楚千泽生生气笑了,他一时竟找不出可以回击的话,不过在看到谢辰唇边带笑,桃花眉眼骤然绚烂开的粲色,心中微微一动。
但他绝不会承认那日忘记出手,只是单纯被这个人给一时蛊惑了心神。
楚千泽收回手,落在指腹间薄薄的茧子上,才不轻不淡道:“我可不敢让一个果包都拦不住的人,近身护卫我。”
谢辰扯唇,认真辩解道:“它毫无杀气。”
楚千泽愉悦了,倒也没有真的在这上面继续掰扯,而是说起了正事,“我听不到皇姐的心声了。”
谢辰微微正容,“说起这件事,夏家那位姑娘,再见到我时,似乎只知我此世。”
并不像之前那样,时不时便会亮眸偷偷看上一眼,旁人只以为钦慕,谢辰却能从中看出其他热烈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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