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着方向一点点探过去,甚至半截小臂都埋入了土里,总算是在温热的沙子中摸到了一块凹凸不平的小圆球。
树瘿又叫树瘤, 是在自然生长过程中受伤愈合过程里面的增生结构,有的人还以收藏此物为乐。
这东西如其名, 带着几分阴气和诡异,表面生满疙瘩、密密麻麻的看着很是渗人。
貊绣摸着没放手, 示意身边的其他暗卫靠上来、将覆盖在上面的黄沙清理开,并用血镜照着:
“是这个么?”
卿乙点点头,又想到貊绣现在没看着镜子,便嗯了一声,“……姐姐你给它捏碎。”
“捏碎?”
“嗯啊,捏碎。”
这颗树瘿是幻术形拟,要捏碎才能找到真的机关,空谛九音大约也是怕有过往客商当真寻了这紫藤树瘤去卖钱。
只摘下来或者摸索、扭动,是没法开启机关的。
貊绣依言照做,树瘿在她指尖炸开了一小团细沙粉末后,渐渐裸露出来一枚巴掌大小的麒麟玄印。
看见玄印,血镜这边的卿乙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出言要貊绣顺着正东、正南方向旋转半圈。
貊绣听着,邬有期他们在这边看,血镜那边的画面明显抖动了一下,而后就是大片沉沙被扬起。
中途还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然后是貊绣在一片混乱中接过了血镜,面色如常地对着他们说了一句:“打开了。”
貊绣并没有将血镜对准打开的通道,只是语调平平地向邬有期汇报这件事的结果。
卿乙偷偷看了小徒弟一眼,实在不知当年那只奶呼呼的“小猫咪”怎么会被养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邬有期嘴角动了动,最终忍住了没说出来让貊绣转过血镜、让他看看暗道的话。
“……打开就好,带着你们的人进去。”
“全部?”貊绣难得反问,她眼珠转动,隔着血镜落在卿乙身上,“不需要留人在外固守?”
邬有期摇摇头,“留人在外,反落了线索。”
貊绣了然,二话不说带着身边的一众暗卫进入了掩埋在黄沙下的地道。
直到血镜那边黢黑一片,邬有期才回神,想起来吩咐貊绣点灯——这群暗卫都是貊族,或者是貊族的旁支。
小时候的貊绣能被邬有期当成小猫咪,不仅仅是外星相似,还有和猫类一样夜视的能力。
貊绣依言点灯,顺便终于将血镜环绕了地道一圈,展示给邬有期看——他们下来的位置。
那也是一个两侧墙壁上刻有苗文的通道,只是斑驳脱落得比他们这边严重些,似乎还有烧焦的痕迹。
仡轲澜挤在他们两人身后,瞧着那些一闪而过的苗文,眼中依旧盛了满满的惊讶:
“怎么还有?”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径直看向顾清倚,“我说小公子,你们这无上首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会有这么多苗文古歌?”
卿乙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选择闭嘴。
邬有期先前已经解释过一道,而他更是不清楚为何空谛九音会篆刻这么多的苗文古歌。
仡轲澜也不是非要知道答案,他示意邬有期,让邬有期下令请貊绣帮忙拓印了墙壁上残存的文字、方便以后对应,然后就由卿乙开口、指挥着两拨人相见。
无上首盘踞在西戈壁上少说百年,而在卿乙的记忆里,他们拜师后的两百年内,黄沙下的地宫也依旧在扩建——
一边指挥着貊绣往他们这边走,他一边在脑海中构建出来从前的地图,也带着邬有期和仡轲澜靠近貊绣。
前后算算,也只用去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
强撑着停了貊绣说了些魔界的情况,卿乙实在困倦,小鸡啄米地挨着邬有期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能抵挡过梦魔,直接昏睡过去。
他是真的累极了,而正在说话的邬有期感觉到肩上一重,回头就瞧见小家伙靠着他踏踏实实睡了。
“……”停下要说的话,邬有期随手变出条毯子盖到他身上,然后才转身问貊绣:“我说到哪儿了?”
貊绣看了一眼靠在他身上的顾清倚,“您说现在还不是和三智撕破脸的时候。”
邬有期咳了一声,继续他的话,“请个方便的人与你们联络,时刻盯着血焰流云宫那边的状况。”
貊绣点点头领命后,等了一会儿不见邬有期继续吩咐,才主动询问:“那主人,我们现在这是……?”
邬有期捏了捏眉心,先是小心示意她噤声,而后指了指顾清倚、做了个口型,“等他睡醒。”
貊绣微微皱眉,眼神不解。
相反在旁边盘腿养息的仡轲澜,轻笑出声后,压低了声音插了句话:“你们主上这要陪小娇妻呢。”
貊绣:“……”
邬有期翻了个白眼,拿起个空了的药瓶子丢他。
而貊绣在闹明白仡轲澜的身份后,犹豫再三,还是挪动两下、挡住了仡轲澜的视线,开始与邬有期比划:
这是它们貊族的一种交流方式,用肢体五官和动作交流,能够表达许多意思。
她先是问邬有期,身后的苗人可靠不可靠。
得知仡轲澜即便知晓邬有期是魔尊、眼看着修真界众人围攻他也挺身而出后,貊绣周身的煞气散了些。
但转眼看见顾清倚,她又忍不住拧了拧眉,没有劝那些虚的,只比划着向邬有期说出自己的结论:
顾清倚不会这么清楚西戈壁上的暗道。
邬有期却只是笑着对她点点头,做了个手势,表示他知道,也没有真当他是小傻子。
这下,轮到貊绣不解了——那为什么不揭穿?
邬有期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境,长叹一口气后抿了抿嘴,最终只是摇摇头,让貊绣不要再问了。
其实眼下是个最好的时机,错过这个机会,往后如何开口、怎么开口,都有些不伦不类。
相较与师尊日日怨怼,他倒情缘这样互相欺骗着度日,能囫囵过去一天是一天。
而仡轲澜见貊绣还蹲在邬有期跟前,他好笑地将那只空掉的胆瓶丢回来、砸在了貊绣脚边:
“喂,小猫咪,我这边有小鱼干,你要不要吃?”
貊绣眼含杀意地转过头去,却见仡轲澜笑盈盈冲她招了招手,还做了个口型:“别碍着你主子调情。”
貊绣:“……”
她瞪了这苗人一眼,又看看邬有期和顾清倚,然后抿抿嘴转身,单独坐到了角落,也没过到仡轲澜那边去。
仡轲澜掩口笑,闭上眼睛调息。
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算是众人陪着顾清倚又睡了一觉后,才醒来继续往前走。
邬有期还是坚持要往西佛界去,卿乙只能找一条最靠近西昆仑的地道,盼望洞口没有修士守着。
然而,就在他们摸索着在洞中前行时,脚下的地面却动了动,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地道顶上的缝隙里涌入了大片的沙子,墙壁上那些摇摇欲坠的雕刻也脱落了大半。
邬有期将顾清倚护在怀里,还在想是不是什么修士破开了地宫上面的机关。
结果飞扬尘土落下后,邬有期却讶异地看见了一个正在狼狈掸落自己身上黄沙的……光头。
僧人咳咳呛了两声,拍了两下发现实在徒劳拍不掉后,才想起来捏个法诀涤尘、清理干净自己。
他身上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袈裟,中衣是黄褐色,里衣又是浅白,交错的领口很严谨地盖住胸口和脖子。
整理好衣冠,僧人抬头、正准备从拿出他自己的禅杖往前走,却猛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他茫然地看着在地道内一字排开的邬有期、顾清倚还有仡轲澜、貊绣等人,还有他们头顶上亮晃晃的灵光,一张俊俏僧面上,终于露出了惊慌又无措的表情:
“阿、阿弥陀佛?”
邬有期也借着那点光,讶异地看着对方,嗓子像是被捏紧般,张口数次又闭上,半天才喃喃出一句:
“……大师。”
被这么叫了个年轻僧人偏了偏头,盯着邬有期分辨了半晌后,突然盯着他身边的顾清倚瞪大眼睛:
“诶?!卿乙施主你尚在人世?”
顾清倚扶了扶额,闭上眼睛没说话。
——他都忘了:佛子希来意,不辨人脸。
第53章
不待“顾清倚”开口, 希来意又扭头、眯起眼睛来仔细分辨了一下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人:
“啊!”他大大叫唤一声。
“你又收徒弟了?”希来意眨巴眼睛,看向有些不明所以的仡轲澜,又转向邬有期, “你不说, 今生就只收小有期一个弟子么?”
这话,让本来想帮师尊解释两句的邬有期倏然神色一凛,挑眉,略有些意外地看向顾清倚。
顾清倚被他们夹在中间,三个人的目光都盯向他, 尤其是仡轲澜满脸惊讶, 视线简直要将他烧穿。
憋了许久, 还是这位苗人蛊师掩口闷闷一笑, 略侧了侧首后,冲他们挤挤眼睛:
“唷, 原来师徒呀……”他又点点头, “玩挺花。”
卿乙:……
邬有期咳了一声,转头似乎想要同希来意解释清楚, 但希来意此僧向来行动不按常理——
在他开口前, 希来意就抓住了卿乙的手臂, “我的信你收着没?还有,师尊虽然叫我关闭了禅意门,避免末日流民涌入西佛界,但……”
“末日?”邬有期抓住他话中的关键。
卿乙却下意识问了句:“什么信?”
这话一出, 便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邬有期顿了顿, 垂眸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卿乙这时才猛然回神,眼睫飞快翻动两下, 肩膀紧绷又放下,最后长叹一声转向希来意和仡轲澜:
“二位,能否……容我和他说两句?”
希来意点点头,依旧懵然地站在原地,傻呵呵地盯着他们两人瞧,反是貊绣和仡轲澜一左一右,将这位大师半拖半拽地带远了。
等地下石室内仅剩下他们两人时,卿乙盯着脚边的石头看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这次,不等他开口组织好语言,面前的邬有期就已经双目赤红、唇角要笑不笑:
“……终于想承认了?”
卿乙舔了舔唇瓣,千般话语堵在嗓子眼,“我……”
邬有期却再也忍受不住,突发蛮力将人狠狠地摔在了墙壁上,而后欺身压上去、嗓音低沉却沙哑:
“……说说看?”
“三年前,为什么要那样?”
卿乙后背硌在刻有浮雕的墙壁上,吃痛地咳咳两声后,仰头看着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的小徒弟,最终长叹一声:
“我说了,你就要走了……”
这答案,简直出乎邬有期的预料。
他想过师尊会说为了天下苍生,想过会说为了青霜山,退一万步讲,也会提及闇涌或者旁人。
万是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为了不让他……走?
“……什么意思?”因为愕然,他轻轻松开了对卿乙的桎梏,人也后退两步,让灵光照到他二人脸上。
卿乙侧首,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希来意。
希来意歪着脑袋,有些迷茫地冲他眨眼睛,而旁边的仡轲澜和貊绣却事不关己地各靠一边墙壁。
希来意分不清人脸,但佛修到他这样的境界,已经能够一眼望穿人的魂灵。
即便能有法子暂且敷衍过去,他提到信笺、提到当年,到底还是会露馅、会被小徒弟知晓一切。
撇撇嘴,卿乙转过头来。
那一瞬,邬有期就感觉到顾清倚周身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了,他上前一步负手而立,似乎又是在青霄峰顶那个让人仰望的仙师。
“有期,你……知道‘月灵根’么?”
邬有期一愣,他还从未听过师尊用这般颤抖沙哑还隐约带了点哭腔的声音说话。
筑在心上的硬墙,瞬间轰然倒塌。
周身戾气散去,他懵懂地摇摇头,好像又变回了青霄峰顶上那个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不太明白的少年郎:
“那是什么?”
“那是……罕见的邪仙之体,”卿乙看着他,开口很艰难,“天生注定了向恶而生。”
邬有期眉心一跳,有些不可思议,“天生……?”
卿乙胸膛起伏两下,将自己三年前查到的所有事情一股脑对邬有期说明,最后才扯住邬有期袖子:
“……希来意那封信,在你那儿是不是?”
他三年前身故,希来意远在佛界并不知情,青霜山各峰的信笺都是分开收取的。
青霄峰高逾百丈,只有掌门和长老们能登顶,这些人也不会特意去翻看他的信盒子。
邬有期没回答,而是被扑面而来的庞杂信息打懵在了原地,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邪仙之体、月灵根,还有出生后会自体修炼、后背肩胛骨上有月色暗纹,额心还有暗色月痕……
所以——
难怪他出生之时,盈湖闇涌爆发,家里仆役死伤惨重,他一个未满月的婴孩却能毫发无损。
难怪他后来能在闇涌中行走,看起来好像是周身灵力不侵,甚至十六岁就能突破到金丹期。
邬有期往后退了半步,猛然想到一件事,他转头看向卿乙,并没有回答那个什么信的问题,只是摁住他的肩膀,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那如师尊所言,我是天生的邪仙之体,为何我……直到三年前才入魔?”
卿乙一噎,小徒弟的脑筋转得真是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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