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去年八月十五侯爷抛下宋某,宋某可再没寻着机会同您闲话家常……不过宋某可真真好奇,如今您这玉骨花究竟是落在了谁家?”
季徯秩被他这么一拦,蓦地一愣,那些烂七八糟的情被他堆在一旁无人问津已久,这会儿被宋诀陵这股妖风一掀,将他作弄得灰头土脸。
说到底还是他对宋诀陵太过上心!
季徯秩从从容容地褪了君子骨,披上媚人皮,转过身去朝宋诀陵笑:
“落哪了?落我自个儿的院里了。”
“依侯爷这话意思,宋某还有机会?”
“好马不吃回头草。”季徯秩道,“二爷不是早不要我了?”
“后悔了。”宋诀陵笑着去攥季徯秩的上臂。
“反水不收,后悔无及。”季徯秩笑着拨开宋诀陵的长指,“拉拉扯扯不成体统,还望二爷自重。”
“怎么自重?宋某不懂……这样吗?”宋诀陵那长指灵巧地躲过季徯秩的手,将他的手反握在手中,往自个儿脸上摁,还顺势亲了亲他的玉扳指,笑道,“侯爷不肯入我帐,我入您帐,好不好?”
“什么你帐我帐,你我之间只有算不完的糊涂账!二爷就非要这样说话么?若叫别的大人听去了,像不像话?”季徯秩抽回手来,蹙着眉自袖间取了块香帕子。
宋诀陵还以为那人是要用帕子净手,哪知季徯秩却蓦地钳住了他的下颌,捏着帕子仔细替他抹起脸来,还抬眼朝他笑:
“哎呦!我的手脏了二爷的脸,真是对不住。”
“侯爷这般的温柔,可不是催人情动吗?弄脏脸哪够?”那双凤眸里登时盛满了笑意,宋诀陵又把季徯秩的手扯来五指相扣,还俯身凑近他耳畔,道,“侯爷把我的身子和心全都揉脏了,那才算有真本事儿呢!”
“我没本事。”季徯秩道,“我是志大才疏。”
“宋某正想尝尝当夫子的滋味。”
“我是朽木不雕。”
“好歹跛鳖千里。”
“二爷莫和我争了,这惑乱人心的事儿我干不成。”
“怎么不成?”宋诀陵将季徯秩那攥着帕子的手摁在他的心口,“我心头撞鹿呢!侯爷感受到没?”
“心若不跳才奇怪呢。”季徯秩使了些力抽回手来,“啧——二爷这手劲,大啊。”
“你二爷什么不大?”
这狗东西。
若非正在殿前,不好过于招人显眼,季徯秩恐怕就要赏那流氓几巴掌吃。
“宋落珩,咱俩正经聊聊。你合该明白的,你要把我圈在你身边,缺条链子。”季徯秩正色道,他说罢又将纤长的指落在自个儿颈上,“你若没本事栓住我,如何叫我心甘情愿地在你手下干事啊?我是无利不起早。”
宋诀陵将剑眉挑了一挑:“我还以为侯爷本就心甘情愿。”
“二爷失心疯了?”
宋诀陵轻呲一声:“那宋某可得回去翻箱倒柜,找找有什么东西能给侯爷打条漂亮的链子。”
“那就劳烦二爷!季某计日以俟。”季徯秩俯视着他,却是一点儿不露怯,他道,“等二爷来了稷州,也叫我摆摆侯爷的架子,请您吃酒罢!”
“好啊。”宋诀陵笑道,“吃什么酒呢?吃花”
季徯秩见他又要故技重施,忙道:“您若再吐些淫词秽语,那我真是不能同您深交。”
“我哪吐什么词了?”宋诀陵笑得狡黠,道,“侯爷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呢?”
“装的是魏山河,九道十六州。”季徯秩不疾不徐道。
“怎么这般的提防我呢?”
“二爷!”大理寺少卿付溪在远处招手唤宋诀陵,方瞥见季徯秩便倏然停了步子。
宋诀陵眯眼瞧了瞧,朝那边迈了一步,回身道:“瞧瞧侯爷您给人吓的……走了,莫忘请我吃酒一事啊!”
“记着呢,忘不了!到时候我定摆好宴席,还亲自给您开门,叫您风风光光地进去,还谄媚送一句‘恭请光临’。”
宋诀陵快心遂意地点了头,笑别了他。
季徯秩无意与宋诀陵同行,只在那殿前神游半晌,这才慢悠悠晃回府去收拾行囊。
“主子,您是后日启程,”流玉接过季徯秩递来的印章与鱼符,“明儿在这缱都可还有什么安排?”
“没。”季徯秩笑道,“本该再去见见阿焺的,但他可是个大忙人,白日里忙得脱不开身,夜里自是要拿来要精气神的,我可舍不得叫他连觉也睡不饱。”
“可要办宴么?”
季徯秩连连摆手:“欸——算了罢!武举揭榜要赴鹰扬宴,下车伊始要赴新官宴,中秋要赴赏月宴……不过是回乡罢了,何必再捣鼓些没意思的?”
“是、是!主子您自个儿做主。”流玉笑道,“奴就先出去了。”
“主子!”姚棋匆匆擦过流玉,闪身进来,“太后派人来了!”
入宫进殿,再离宫回府。
太后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个意思,她要龛季营的兵,或者说许家要。
“到底是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3】。”季徯秩呢喃着,在车厢当中阖了眼。
太后已失了旧时的母仪,却还望他受旧情束缚,乖顺地做许家的狗。
怎么可能?
“‘人心好恶苦不常,好生毛羽恶生疮【4】’啊!侯爷!”
宋诀陵一次次地在他耳畔磨这陈词,如今他是真把那话刻在心里头了。
“本就生似蛇蝎,今儿心肠又坏了,日后还不知要变成什么鬼样子。”季徯秩舒目自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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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见季徯秩被魏千平送去了稷州,怒火中烧,在魏千平前来问安之际同魏千平闹得不可开交。
那堆弱骨跪在她面前,她眯缝着眼,似乎并不打算理会。得亏有徐意清在一旁劝着,她才端出了恢廓大度的姿态要他起身。然她也不是个好哄的,只直截了当地开口要魏千平立徐意清为妃。
后宫佳丽三千,魏千平自是不在意宫墙内再多一座美人冢,可他实在不愿毁了他与徐意清之间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且不说他乐意与否,徐意清可是有心上人的。
魏千平眼神正飘忽,却见那美人淡笑着朝他点了头,他把唇死命一咬,硬着头皮把话应了下来。
圣旨很快便拟好了,只是没有凤冠霞帔,没有花烛红妆,素朴的封妃仪式好似风儿般吹过。后来也没什么大的不同,徐意清仍整日跟在太后身旁,还是时常前去替魏千平端茶磨墨,同他话朝纲,不过冠上了个“贤妃”的名头。
魏千平每每见着她,总把“委屈你了”挂在嘴边,可她却恬不为意。
委屈么?不委屈。
她进这宫来,为的便是助他兄长一臂之力。
一男子若要光耀门楣可沙场封侯,可官场拜相,一女子惟有做宫妃才能与门楣二字扯上关系。真不委屈么?委屈有什么用?与其想些七呀八的,倒不如早些认了命。
她一直以来就是这么为难着自己,同时又坚信着她兄长终会熬来耸壑昂霄之日的。
她并非没有为她自己思虑过来路,她也想同心上人过举案齐眉的欢欣日子,可她终非那檀郎之良人,一封诀别书早已叫所谓秦晋之好在她那儿已褪去了该有的鲜丽颜色。
她既再也触不着她心上人,便铁了心要助他兄长张目,就当是为了启州徐家,也为了魏社稷。
她还真是胸有丘壑!
然而,魏千平与她谈论天地,却从不论及徐家,也从未提及那官职低微的徐才子。
她注定帮不了那徐耽之!
第030章 席间闹
“二爷,来啦?小的给您满上一杯”贺珏笑着给宋诀陵斟了满满一樽,说,“一口闷!”
见贺珏起了头,满屋的绣衣朱履便二爷长二爷短地附和起来。
“嗬!云麾将军好生威风!上来便是从三品的官儿,日后可不得飞黄腾达!”贺珏憋着笑又道,“二爷明日便赶稷州赴任咯,今日大伙儿举杯共祝二爷——归西!”
贺珏还当那是浅显易懂的玩笑,哪知那些锦衣之下罩住的皆是蠢蛋,一个个都跟着他齐声大喊:
“归西!归西!”
宋诀陵撇嘴笑得有些邪,心里盘算起要怎么把贺珏那杀千刀的煮来喂狗。
待席间静了静,宋诀陵轻声向贺珏说道:“你这么些年撒泼当浪子可当爽了罢?”
“那是,爽得再不乐意当了!只是我如今如愿成了武将,倒愈发的觉得对不住我爹娘。我爹娘就我哥与我俩儿子,一个去了壑州,一个去了鼎州,离家老远了!”
宋诀陵瞧着自个儿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盏,抬起来给给贺珏匀了点儿,说:“那便保住你那小命,来日报恩罢。”
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谁料那满面阴云的许翟却倏然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自个儿身下椅。
他拎起那勾莲纹的酒壶往嘴里灌酒,烈酒哗啦啦下肚,没一会儿便烧红了他的身。贺珏觉察不对头,起身要劝,许翟却瞪了他一眼,冲付溪嘶吼一声:
“姓付的,你老子死了,如今不是你当家么?!我问你,皇上为许、付两家指婚,原定的不是我,怎变作许未焺那厮了?!”
付溪没拿正眼瞧他,还一刻不停地动着筷,直待嘴里塞满了凤髓龙肝,这才囫囵道:
“我哪知道?万岁爷选的,干嘛怪到我头上?”
许翟将那酒壶“砰”的一声放在桌上,怒道:“狗屁!你还搁这儿给老子装葱卖蒜!昨日老子问了倪公公,他说那是你亲自进宫跪着求的!好啊……那许未焺知道婚事已定,得意了那么久,老子竟是昨儿才知道!”
付溪闻言这才抬眼,边嚼着嘴里的酥肉边含糊道:
“对!老子是求了,怎么了?许未焺他爹可是太尉,他小子如今虽不过侍卫一个,但好歹也是正五品的官儿!你一个从六品的光禄丞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娶阿荑?”
许翟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扯了起来,怒道:“你、你明知付荑是我心上人!”
“那般恶心人的单相思还敢拉出来乱显摆!你喜欢,许未焺就不喜欢?”付溪将嚼碎的骨头渣往他脸上吐,“我好声好气地陪你闹了这么多年,你还真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了么?老子告诉你!今个儿你若打了我,那便是殴了从四品的京官,大理寺的刑老子叫你尝个够!”
许翟气得发抖,却还是垂下手来,夺门出去了。
付溪倒是变回了往日那副窝囊样儿,食欲不改,两根筷灵活一探便又将珍馐送进了嘴里。
贺珏小声道:“那付家姑娘左右不是嫁给许家郎,嫁给那许未焺的聘礼又不会多,何必为此闹得这般难堪!”
宋诀陵细嚼慢咽,待拿帕子抹了抹嘴后,才开口:“还觉得付溪心疼的是银子呢?他心疼的是他妹妹付荑。”
“就他那么个贪财好色之徒?”
贺珏拿余光瞥了宋诀陵一眼,在眼尾处窥得一丝笑意,待要细看时却已散了,只还听他讥讽道:
“喔!贺将军,你说在这缱都没半点家底的昏头官儿能活多久?你道行浅了些……没听过‘付阎王’这称号罢?大理寺里头无白刀,他付禾川审讯犯人的本事高人一丈。”
贺珏愕然。
***
七日后,宋诀陵收拾好了行囊,登了宫里那接他赴任的车,连赶了半月的路,总算到了稷州。
将军府早由下人打理好了,那是个极其气派的府邸不假,可终归大得有些冷清。
那梁上雕的,檐上刻的,皆是些了无生气的鸟兽虫鱼,一点儿也比不上鼎州那小而热闹的宋府。
府中那些个下人们垂着头规规矩矩地候在一旁,等着要伺候他,宋诀陵却摆摆手令他们退下,自个儿闷声回了屋。
按常理来说,稷州的新官儿下车伊始皆该去拜访季侯爷,可叹是自枢成一十九年季惟病逝后,稷州便成了无主之地,仅勉强依凭各头小官一环环撑着。如今季徯秩承爵回了稷州,这些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儿自也落回了季家肩头。
然季徯秩是个机灵人,只亲募了些江湖贤士,将细琐的活儿一并交由了他们,又派了近侍姚棋在旁督着,除很是要紧之事儿外,其余一概不多加过问,这才空出了大把时间在兵营里晃悠。
如今魏千平往稷州派去三将,龛季营虎符二分,宋季二人各得一半。喻戟则在一旁督着,虽也领兵,但无符,像是个监军。可营中将士虽分至宋喻二人麾下,却分明更听季徯秩的话。
他们一个个的对季家的旧情太深。
当年季惟一人执虎符,龛季营里头皆是他经手挑选的兵将。
季徯秩少年时,一半锁在朱红宫墙里,一半囚于龛季营的兵壁之中,却向来不缺人疼。幼时季徯秩在那营里骑的是他爹季侯爷的肩,躺的是他兄长镇军大将军的怀。他在营中犯了错,那南营中生了粗鄙性子的武人,瞧见了那粉妆玉琢的小娃娃,到底也舍不得用些乡野村话来骂他。
先前龛季营将士纵容季徯秩,乃因其天真惹人怜;如今敬重他,则是因着他深得高人柳契深真传,习得了一箭穿五甲的本事儿,更是因他拉得动季老侯爷留下的那把重弓。
然那宋诀陵名声不好是世人皆知的事儿,缱都的宋二爷那还有人不知道?
样样第二,谁能做到这地步?好听点说是差点火候,说穿了估摸着是命!谁想在一个憋屈的老二手下办事?
宋诀陵倒是从不为此事分神伤心。
一来,这事儿没办法。若他回了悉宋营,他也能将季徯秩捯饬成他副将。
二来,争这事儿没意思。他没想把一辈子都耗在这满是溪桥青瓦的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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