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明烛上车不久之后便靠在车窗边睡过去了,李雨升牵着他的一只手,手指来回摩挲,看着眼前本来就不熟悉、又变得更加陌生的一切。
“拖车啊,天天拖,排水也天天排,这不是好一点了,车能开就行……这两天不是好多了,前阵子好些志愿者、警察的,救援人员啊,就在这儿一排一排地站着……”
车开不快,司机也就不是很严格遵守交规,一边开车一边左右比划,感慨着“咱们这儿的人哪见过这种阵仗”,不胜唏嘘的样子。
李雨升试图回忆起那天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然而不知道是否是太过刺激太过可怕,大脑自动开启了防御机制,让他对一切都只能想起很模糊大概的东西来,只记得那黑暗的楼梯间像是通向地狱般没有尽头、只记得像是阎罗殿奈何桥前守护神兽的两只恶鬼,和恶鬼比起来,后面遇到的拼凑厉鬼都显得相形见绌。
还有暴雨激雷下缓缓升到夜空中的巨大血铜钱——不对,并不是夜空,而是太厚的乌云把阳光全盖住了,应该是正午时候才对——还有鹿明烛被锁链紧紧地绑着、被无数法术穿透的身体。
念及此处,李雨升握着鹿明烛的手紧了一些。
自古以来神仙打架都是小鬼遭殃,李雨升看着眼前犹带残破脏乱的街道,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这等凡夫俗子们,究竟又碍到了谁的事,原本只是平平稳稳安安生生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却因为什么“黑无常渡劫”而遭此大难。
——渡劫的岂止是黑无常。那天的桁市整个都是地狱。
李雨升心里一瞬间闪过一丝后悔,他后悔自己明明是早就知道所谓“黑无常渡劫说”的人,却没有想到这种神鬼天地的祸事会殃及自己的同类、没有想到提前疏散哪怕示警一下,但这个念头没有进行得太久,李雨升又想到,恐怕那个时候自己拼命地说了,也只会被当成疯子、当成精神病给抓起来,哪里会有人听他的、哪里会有人在太平安然的日子里,想到第二天就要经历毁天灭地的灾难呢?
他连荞头崖村子里的一个孩童、一个少女都救不出来,桁市偌大一个城市,他不过沧海一粟,除了无能为力之后的痛苦,还能怎么办?
——那……那么……白无常呢?
李雨升眼睛眨了眨,忽地想起Alice下落不明的头颅,如今桁市百废待兴,Alice的案子应该要么移交给她本地的机关去主力负责、要么只能暂且搁置了。看解见鸦闹得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遭,她那个白无常哥哥应该也是有差不多的通天之能,可不过为一个女孩儿沉冤昭雪,都像愚公移山似得费劲。
李雨升本以为,想通了这些关窍,自己应该会释然,却没想到越想越钻牛角尖,越想越悲观、越阴沉起来。
他沉默多时没有回话,司机也能感觉得到乘客心情不好,没再继续多言。轿车以比平常慢了三倍的速度开到了牌子都掉落不知所踪的酒吧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李雨升拉了拉手叫醒鹿明烛,结账下了车,站在看上去就和已经倒闭没什么区别的酒吧门口,“唉——”地吐了一口气。
第67章 好日子
因着车开得慢,虽然有些颠簸,鹿明烛还是睡得蛮好,下了车被七分凉意的风一吹已经彻底清醒,身体也舒畅了不少,冷不丁听见李雨升长叹了一口气,迈步走到了他身边去。
李雨升的表情看上去不怎么好,相应的,心情必然也糟糕,鹿明烛想到自己睡去之前,司机和李雨升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回地说着灾害天气的问题、说着死伤了多少人,猜测李雨升该是物伤其类。
鹿明烛心里怪着司机不会说话、不懂得要安慰人,从口袋里拿出朱砂膏,伸出手去将李雨升的手拉了起来竖直放到与肩平齐,在李雨升略带疑惑的眼神里,飞快地在他掌心写下了一个符咒。
“这是啥?”李雨升也不反抗,只等鹿明烛写完了才转过手来看,感觉形状像是一个“清”字和一个“定”字叠在一起,听鹿明烛解释道:“黑无常渡劫成功对普通人也有影响,尤其是你还经历过,难免会有很多以前没有的负面情绪,这个符能清散滞气,平时记得闲来无事就念念咒文,免得邪念滋长、不好控制了。”
“哎唷,这么邪乎,什么‘心魔’就是这么来的?”李雨升将手攥成拳握了握,看着鹿明烛将朱砂膏收好了往酒吧里走,笑呵呵地跟在后面,“小美人儿啊,我以后是不是也得随身带着一盒这个,毕竟我这三十年的童子身都献给你了——”
鹿明烛被李雨升说得脚步一顿,回头扫了他一眼,神色不像责怪也不像生气,更是软绵绵的没有警告的意思,李雨升哈哈大笑起来,还没笑过瘾,酒吧的门便开了,他不得不硬生生把笑声憋回去,差点一口气给自己梗死。
“过来啦~”开门的女子涂抹着夸张的蓝绿色眼影,李雨升看着陌生,实则他也没记住传说中的波儿象到底长什么样,跟着鹿明烛往里走,却见那女子皱起蛾眉捏住鼻子,斜眉耷眼地瞪了李雨升一眼:“哪儿带来的臭男人,一股味儿。”
“……”现在肯定这就是“象姐”无疑了。
李雨升对于第一次来这个酒吧的印象已经不那么深刻,倒还稍微记得点路、记得点当时景象,看着四周明显比那次安静,也没有客人,更没有驻场的歌手了,好似真的已经倒闭一般。他随着鹿明烛与波儿象走上旧日小道,接着下了陡峭的楼梯。
“找个没人的地儿先坐吧~过会儿再叫你出去说话。”波儿象十分妩媚地挥了挥手,鹿明烛点头应了,她便摇曳生姿地又走了回去。
鹿明烛掀开帘子,看似随意地挑选了一个隔间带着李雨升坐了进去。里面是相当家庭日常化的一个围炉煮茶的小桌子,藤编的床铺上铺着六个深蓝色蒲团,房间角落里甚至还堆放了枕头被子,倒是没有庭院了,旁边是个光洁崭新的洗手池,另外两侧分别用推拉门隔出来两间,一看就是厕所和浴室。
看鹿明烛的意思,选了这个房间明显是要住上几日,李雨升是没什么意见,只是猛地想起自己还有个都快忘了的破烂房子在希爱小区里,如今女鬼童不知所踪,也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住进去,还是干脆转手再卖了得好。
李雨升这边厢一边瞎捉摸一边绕着房间里转了一圈,鹿明烛已经盘腿坐在了蒲团上,随手抓了些枣子干和花生芝麻之类的丢在一个小槽子里研磨起来。
“我弄吧。”李雨升走到鹿明烛身边坐下,将槽子接过来,鹿明烛也没反对,静静地看了李雨升一会儿,从口袋里取出朱砂膏和符纸,拿过茶桌笔架上准备好的毛笔,开始写起符来。
“唉,早知道咱把扶应那台打印机给带过来。”李雨升看鹿明烛写得一笔一划,笑着凑上去同他说话,鹿明烛下笔没停,回答道:“象姐这儿也是有的。普通的符纸乱印也就算了,重要的还是得自己写。扶应那天想用红符金咒杀……伤你,恐怕红符也得写上几张,有备无患了。”
“他想杀我,你就直说得了,干嘛还拐。和谁学的一天天委婉发言,以后不兴这个了。”李雨升接着鹿明烛的话,看了一眼槽子里粉碎的果干沫,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弄,就照着自己往日冲油茶面的经验,按开炉子先烧水,一面闲着也是闲着地又丢了两把果干进去磨。
鹿明烛抿了抿唇,没回答李雨升的话。水倒是很快烧好了,李雨升将槽子里的粉末都倒进一个钵盂里,将开水注入,鹿明烛随手递给他一个小茶勺,李雨升便接过来搅合着。
两人一时无言,却安静得刚刚好,李雨升也不敢肯定是否是掌心里鹿明烛刚给画下的清心符咒起了作用,只觉得现在这样舒坦极了,简直想一辈子都同鹿明烛这么过下去。
然而很可惜,一般人兹要是动了这种念头,那么清净就离打破也不远了。李雨升好容易将一碗糊糊搅合得和藕粉一样差不多黏黏糊糊地样子,也吹凉了递给鹿明烛去,鹿明烛还没来得及往嘴边凑一下,就听外面婉转的女声唤道:“明烛~出来了~”
鹿明烛看了李雨升一眼,还是抿下一口浆糊才应道:“来了。”李雨升摆手让他去,鹿明烛便起身走去了隔间之外。
李雨升自己在屋子里喝茶,感觉泡得还挺香,对自己的手艺颇为满意,又想起和扶应还有骆欤非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间酒吧的隔间里,那时候当真没看出来扶应还有这等狼子野心。
他估量着鹿明烛和波儿象多半是说解见鸦那事,或许被叫走开会之类,原本就没指望鹿明烛能很快回来,自己和父母发了些消息、给老家添置了点有的没的的物件,和狐朋狗友们插科打诨了一番,玩过了三四个小游戏,却还不见鹿明烛回来。
李雨升实在等得百无聊赖,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知道自己出去多半又是迷路,兀自纠结挣扎许久,最后还是因为过于长草而翻身起来,走出隔间踏入昏暗的地界。
外间还是无人,其他隔间里的人照上次也少了,李雨升原本捉摸着鹿明烛回来应该能很快发现自己、找到自己,忽而想起来,自己手腕上还绑着条鹿明烛给的链子。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李雨升沉气闭眼,开始感应起鹿明烛所在的位置。初时倒是一片空茫,什么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这间酒吧的地下“信号不好”,李雨升拿出钻牛角尖的劲头体会了好久,终于模糊朦胧地感应到了一个小点。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朝那个方向走,没想到这地下面积这么大,尽管他步速不快,却也走上了十来分钟,才听见隐隐约约的人声。
一道声音很明显是鹿明烛,李雨升就算聋了都认得,另外的女声似乎是波儿象,大抵是因为在说什么正事,语气认真了起来,不似李雨升听到得那般娇媚了。
李雨升本也无意听人墙角,更不想上前,刚要迈步走开时,却听见自己的名字快速从耳畔划过。
“李雨升他……”
——老婆背后和“闺蜜”讲自己的小话,这下不听也要听了。
李雨升当即转回身,颇为小心地向着鹿明烛和波儿象所在的地方又多靠近了些,扶住了墙壁将脖子伸出去,尽量用自己耳朵去听他们在讲自己些什么。
——“天师大人说过不过问这些事,自然是不会再管的。他不能给你开这个先例,你不必再三来找我了。”
“你再帮我问一次吧,象姐,我……”
——“你本就是为旁人求的,就算十年之后开刀山剑树,你熬过去了也不一定作数。生死有命的道理你到今天还不明白?”
“我是怕他母亲的阳寿……”
鹿明烛的声音到这里断了片刻,李雨升自然品得出他的言下之意,默默地抿紧了唇。
“当真不行的话,就用捆命锁,我身上还有些阳寿。”
——“你的阳寿能算数吗?不还是李雨升身上吸过来的?更何况捆命锁要用彼此血脉激发,成功的概率也就一分。退一万步,倘若你真的把这事儿做成了,万许人家老太太的阳寿比你身上的还多、你把人家寿命给平摊过来了呢?你可以靠着功德活着,凡人可是不行的。”
“象姐,算我求你,不然再想想别的办法。”
——“说真的,明烛,没法子的。天师大人不会为你提前开刀山剑树,尤其在黑无常重新现世、刻字天师和骆欤非被抓到之前,你看看刚才大家的样子,哪还有心思分去管凡人的事情?更何况还是个无关紧要的凡人?你若真想试试捆命锁,我倒可以把它给你请出来,恐怕到时候你一碰也就死心了。再不然,难道你让一个活生生的老太太去结阴婚续功德吗?到时候人不人鬼不鬼的……”
第68章 你得好好赔给我
李雨升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没有再听鹿明烛与波儿象的对话、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走得很轻,但浑浑噩噩,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在地下迷路,毕竟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子。
自打母亲查出重症开始,李雨升和父亲一直避免着谈论到生死之类的问题。就算想起来,都是心脏里一根巨大的刺,如果可以给母亲一个健康的身体、长命百岁,管他什么上帝佛祖、三清法师,只要肯垂怜,李雨升愿意每个都跪拜一遍,哪怕让他磕一百个头、一千个头也甘愿。
但是眼前明明遇到可以让母亲恢复健康、延续生命的神仙了——李雨升不能肯定他们是不是神仙,只是很清楚,他们不会帮自己。
——一个平凡的老妇人,算得了什么?
“呵,哈哈。”李雨升自嘲地笑了一下,总算是走累了,停下了脚步,他摸到自己的口袋里,将烟盒拿出来,拈在食指间转动着,一面听烟卷在盒子里碰撞的声响一边出神地看着,最终却还是呼出一口气,把小小的、皱皱巴巴的纸盒子揣回了口袋里。
大概这世界上的事,知道没有希望就会认命、知道有希望的时候就会拼命,偏偏知道有希望和没希望没什么两样的时候,才是要命的、是最为折磨人的。
李雨升不愿意再多想,干脆掏出手机,麻木地点开一款微信消消乐小游戏分散注意力,几局游戏玩过去,隐约地嗅到了一丝血腥味儿和腐臭味儿。
他动了动鼻子,发现味道越来越浓烈,连忙将手机收起来,想着去感应一下鹿明烛在哪里、快点和他碰面,眼睛还没闭上,视线就被一个从天上倒挂下来的人脸填满了。
“我草!!”
无论遭遇多少次,这样的情况总归是叫人无法适应。李雨升应激地大喊一声,左手护住头右手直接出拳,闪身就要跑,脖子上却骤然一紧,顿时感觉自己被那玩意儿拽住了领子。
还不等李雨升矮身甩手使出一招金蝉脱壳之计,就听身后熟悉的女声拿腔拿调地道:“什么人才结了婚就打媒婆啊,还骂脏话,真没礼貌~”
“……你不能好好地吗!!”李雨升听出那是女魃的声音,心跳总算稳当下来一些,扑腾着把女魃拽着自己领子的手爪挣开了,后知后觉身上起了一层白毛汗,没好气地转回头去。
不看不要紧,眼前的女魃又现了“原形”,一身如血红衣头发凌乱垂下,惨白的脸上唯见一双红黑红黑的鬼眼和一张血盆大口,正笑着看着李雨升,两边嘴角堪堪就要够到耳根。
“……你不能变成在黑无常那儿的那样吗。”李雨升无力地吐槽了一句,女魃这幅样子看几遍都让他难以适应,李雨升不得不撇过眼去,听闻女魃怪笑了两声,开口道:“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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