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月的印象里，十万黑山的人类大都是浑浑噩噩的。
他们中确实也有某些“聪明”的，领悟到了在这里活下去的“道”，转而去讨好那些妖魔，或者也去享受血食。
而他在密林里遇见的这个人类，尽管浑身血污、衣衫破破烂烂、狼狈到了极点，可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是纯正的。
这居然是个正经修行的人类。
正是这股纯正的清气，惊醒了茫然的古月。
古月没管这个人类为什么受了重伤，为什么躺在这里，他看着这个人类，想起了当年还是个小狐狸茫然奔逃时，遇见的那次月华流浆。
或许，这是上天给他的一个转机，正如当年一样。
也因此，古月拎着这个人类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山洞。
记忆到这里中止，何不见也终于明白古月的内丹为何会出现裂纹。
他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伤，而在于“失道”。
他的道动摇了，与之紧密相连的内丹自然会碎裂。
不过何不见倒不觉得紫麒是单纯将古月当采补的炉鼎，既然如此……
何不见借用了古月的内丹，也自然能使用狐妖与生俱来的几门小神通，比如魅惑、比如幻术。
正好利用一下紫麒王。
……
十万黑山中的一隅。
“石头，你把哥叫到这里干嘛？”一个虎背熊腰、身穿劲装的汉子疑惑地看向身后的一人。
这里回离村子还要翻过一座山岭，今天也没发现什么猎物的踪迹，怎么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难不成弟心里还在想那件事？
石头比这汉子还要高壮，不过与这汉子不同的是，他尾椎骨处延伸出一条钢鞭样的长尾。
“铁山大哥！十日后你真要自缚上斜屋山，被那头熊吃掉吗？”这句话几乎是破开石头的胸膛冲出来的。
石头紧紧盯着大哥，怒火让他的眼瞳收缩成了竖瞳。
铁山暗叹一声，果然是这件事。
“石头，不可瞎说，要叫罴大王！”
“还有，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村子里的人，凡是活到三十五岁，都要上斜屋山献给罴大王吗？”
“又不单是我这样，你大河哥、四叔不都是这样的吗？你以后也会这样的。”
“以前那是我不理解！”石头心中的怒火蕴藏了太久。
他虽然自幼就被人告知这件事，但那时他根本不理解什么叫“三十五岁上斜屋”。
直到会帮着他制硝皮子的大河哥、会给他讲各个山头见闻的四叔、会给他炖肉的婶子一个个消失……他才真正理解了那句话有多么残忍！
现在轮到大哥了，石头真的忍不了。
“凭什么？凭什么我们一到岁数就要被那头熊吃掉？”
“哥，你是老猎人了，你对周围的山那么熟悉，你不能逃吗？”
“别傻了，”铁山看着自己这个弟弟。
石头并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是个半妖，只是被自幼被他们家养大。
许是因为有一半虎妖的血，他有些暴躁、执拗，脑子总爱钻死角。
“我逃了，整个村子都会被罴大王一口吃掉。”
“再说这斜屋山周围方圆五十里内都是罴大王的领地，我能逃到哪里去？”
见石头抿着嘴不吭声、怒火快要从眼睛里喷出来的样子，铁山安慰道：“石头，无论人、兽还是妖都有一死，我们平常不也是打猎、吃野兽才能活吗？”
“我们吃野兽，和罴大王吃我们是一样的。”
“只不过罴大王还算好的，他还让我们多活十年、二十年。”
“我也已经三十五岁，再往后身体会越来越不好，总有一天我会老到翻不了山、淌不过河，那时也许我会死在某个野兽口中，一样是被吃掉。”
“人吃兽、兽吃人，生生死死，是一样的。”
第089章 选择
石头听了胸膛中的愤怒却更加滚烫,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咬牙低吼道：
“不一样！”
“根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铁山皱着眉问道。
石头自己都说不上来，他只是执拗地认为这根本不一样。
他奋力转动脑筋, 想要结合从自己前三十年经历的一切，把这种“不一样”说出来。
突然，石头想到一个解释：“就像饲养的牲畜，那头棕熊根本就是在圈养我们，养大了、养肥了，在肉老掉之前就吃掉。”
“我们不能就等着被吃掉！”
铁山却用一种混合着无奈和怜爱目光看着石头，说：“石头，你也说了村子里也圈养牲畜, 只为了养大了吃掉。”
“罴大王圈养我们, 也是为了养大了吃掉。”
“我们吃牲畜，罴大王吃我们，是一样的。”
这……这……
石头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反驳。
他说不过铁山，可他就是觉得应该有什么事不一样的。
石头心中那股无名的怒火越烧越旺，他的拳头越握越紧, 脸上和脖子上开始疯长出一簇簇兽毛。
他喉间忍不住发出一声声低吼，道道血丝浮现在眼珠里, 紧缩到极限的瞳孔如同两根针竖在眼中。
“石头？”铁山看着这样的石头, 忍不住后退半步，手本能去摸到挂在腰间的斧头。
石头心中燃烧怒火大大刺激了体内那一半虎妖的血脉, 让他的外表短时间内显现出了许多兽化的特征。
石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大吼道：“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我也是妖！”
“如果都一样，那大哥被熊吃了, 不如被我吃了！”
说着石头弓起背，双腿肌肉紧绷蓄势，如同猛虎扑食般扑向铁山。
离这两人不远处的一颗巨树上，何不见正坐在横出的一根粗枝上。
他正按照古月给出的地图，准备从这个方向离开十万黑山，路过这里时正好听见石头和铁山的对话。
何不见一时兴起，就干脆找了根树枝坐下，想听听看这两人谁能说服谁，结果听着听着就看到了石头扑倒铁山这一幕。
“你猜石头会不会吃掉铁山，彻底妖化，如同那罴大王一样，走向吃血食修炼的道路上去？”
何不见本是想这么传音出去讨论一番，紧接着突然意识到师弟没在身边。
唉……何不见瞬间就没那么大兴味了。
之前无论是太元世界还是问心秘境，都是两人同行。
越荒州虽然不爱说话，但何不见主动传音给他，他还是会有回应。
何不见习惯了主动跟身边人说话、身边人再给些回应的生活。
何不见只能转而把这些话说给系统。
但系统，无情的存档读档机器兼搜索引擎、机缘导航，显然没兴趣和关注这件事，干脆装死不回答。
其实不用系统回答，何不见也看到了结果。
兽化特征显现后，石头出击的速度让铁山完全来不及反应。
石头那小山一样的身躯瞬间扑倒了铁山，紧接着石头的两手掐住了铁山的脖子，数息间将铁山掐晕了过去。
铁山晕过去后，石头松开手却没有起身。
他大张着嘴、不停喘着粗气，此时他连猛兽才会有的獠牙都长了出来，额头上和侧颈上青筋鼓起，脸色狰狞，似乎陷入了极度痛苦的挣扎中。
一段时间后，石头脸上的挣扎退去，转而成了迷惘。
他站起身颓然地看着铁山，口中的獠牙慢慢消去，脸上手上疯长的兽毛也退了回去。
石头喃喃自语着说：“不一样的，就是不一样的。”
“大哥，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我也不能看着村子里的人死。”
“那你想要怎么做呢？”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从离他不远的上方传来。
石头猛地抽出随身的大刀，随即抬头，竖瞳锁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下一刻，他握着刀的手却一松，眼中的凶光转而成了怔忪。
十万黑山如它的名称，不光山石土壤是黑色的，连生长的树木外皮都是黑色的，且树木的树叶也大多是深紫、黑、紫褐等暗沉的颜色。
在离他不远的一颗巨木所横出的树枝上，正坐着一位赤发白衣的男子。
他五官生的浓艳华美，神情却冷若冰霜。
尤其他坐在树枝上，本就本就居高临下，上挑的眼尾配合上俯视的视角，更给他添上了十分傲气。
狐妖的容貌本就自带魅惑，石头一时看傻了。
他长这么大，无论男女还是幻形的小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何不见冷哼了一声，以灵力卷起树枝上的叶子，甩手扑向石头。
纷纷扬扬的深紫色叶子组成了一道帘幕，暂时遮挡了石头的视线，也让他自被魅惑状态惊醒了过来。
随即石头就握紧了手中的刀，出了一身的冷汗。
依照他在山间多年打猎的经验，他知道，无论是妖还是精怪，往往越漂亮的越是恐怖。
这个坐在树枝上的人，别看这么漂亮，没准比罴大王还要厉害！
刚刚何不见卷起的那阵风吹动了他雪白的衣袂，他冷下口吻又道：“我问你想怎么做？”
“不吃了地上的人，像妖一样修行强大起来，又想要救下村子里的人……”
“你要怎么做？”
石头本能地咽了口口水，有种被猛兽盯上不自在感。
石头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大妖要问，反正对方没出手，他就老老实实答道：“我想把大哥藏在山里，回村子顶替大哥去斜屋山。”
“我要把自己刀上、身上都涂上剧毒，杀不了那头棕熊，我就是被他吞了，也要毒死他！”
竟然是打算替铁山去死吗？
何不见心中一动。
何不见之前见石头扑倒铁山，原以为他会顶不住体内妖血和外事的刺激，走上十万黑山中许多妖族都会走的路。
那样，尽管石头或许有朝一日能比那罴大王更强，吞掉罴大王，他自己也不过是成为了下一个罴大王罢了。
没想到石头不仅能克制兽性，且竟然是打着代替铁山的念头。
普通的毒对于享受过血食、有修为的妖来说，既然没什么大用。
石头只要去了斜屋山，见到了罴大王，就一定会没命。
“毒没有用，你只是去送死。等你死后，他也活不了多长，你还要代替他吗？”
何不见正在戏瘾上，想假扮成一个冷傲的狐妖，因此口吻偏冷。
何不见话如同宣判了石头的死刑，石头脸白了，却还是道：“要，让我换大哥多活一段也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何不见陷入沉思之中，被他抱在怀里的小狐狸拱了拱他的袖子，发出“嘤嘤”的轻松哼叫。
何不见不由得又从头到尾撸了几把小狐狸。
说实话，斜屋山附近的这些事，与何不见并无什么干系。
但半妖石头却能止住心中的凶念，能察觉出十万黑山生存法则的一些异样，且最最重要的是——恰巧被他听见。
修仙一直讲究缘法，恰如古月当初遇见月华流浆，恰如何不见在这个世界被古月所救，也恰如此刻石头遇见何不见。
帮石头一把，对何不见来说很轻易。
他选择从这个方向离开十万黑山，就是因为这附近没有化形期的大妖，那个所谓的罴大王顶多是筑基大圆满的妖族。
对如今借用古月内丹，能发挥出下品金丹力量的何不见而言，杀了罴大王也是轻而易举。
但问题在于，没了一个罴大王，还有下一个。
斜屋山这处领地，总会被其他妖族发现并占领。
甚至下一个“大王”都不一定会有罴大王的圈养耐心，没准直接把周围所有村子都吃个干净。
唉……
何不见感到头痛，十万黑山的问题就在于它已经形成了“势”，所有在黑山里生存的生灵都遵循着铁山所说的“相食法则”。
除非踏平黑山、灭掉这个法则，否则很难解决问题。
光一个斜屋山的事，就让何不见感觉到了难处，他不由得又撸了撸小狐狸。
古月想要踏平黑山，中止这样“相食”的法则，等同于改天换地、重整乾坤，这又是何其难又何其大的事业。
思来想去，何不见从树枝上飞身而起，凌空踏步走到石头身前不远处。
他仍悬在空中，没有踏在黑山的土地上，靴底都不染纤尘。
“哪怕你真能杀了罴大王，也救不了斜屋山周围村民的命。”
“还会有狮大王、象二王、鹏三王……”
“我这里有两个选择。”
“一，既然你自己忍受不了这样的命运，我可以带你一个人走，离开十万黑山，去外面闯荡，生死由你。”
“二，我可以在斜屋山附近为你们造出一小片净土，那里不会被任何妖怪找到，但进去了不能出来，不过不一定有人愿意跟你搬去那里。”
“这两个选择，怎么选在你。”
听了面前妖的话，石头渐渐忘了恐惧，不由得跟着思考。
“选了二就不能选一了吗？”石头瓮声瓮气地问道。
“我放不下村人，但不想跟着一起去‘净土’。”
第090章 不同
何不见看了他一眼, 道：“你不是说自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吗？”
“你选了二，你想保下的村民就都能保下了，你也可以和他们在净土里一起生活, 为什么还想要离开十万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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