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执:“......”
“呆呆。”
“在在在,” 焦毛猫缩着爪子,低头往前挪了挪,莫名听出了平平淡淡语气下的质问之意,在人再次出声前赶忙道,“眼睛上的花去不掉...捏伪身的时候花抓多了...情急之下我就抓多了一点点...”
段星执:“......”
“我不是故意的...”
瞥了眼委委屈屈的猫脸,他静默良久,终究只是无声摇头。随后合扇轻轻敲了敲焦毛猫脑袋,转开话题问道:“待到春暖花开,我若还想更换伪身是不是需等到下一个冬天?”
他取回来的那一小块引灵石剩余能量不少,足以再次替换伪身。但眼下这点小毛病,不至于让他选择浪费能量。
观星台可不是什么好闯的地方,能避则避。
呆呆小鸡啄米般点头:“对,伪身不管加什么,都要以雪为基。”
“我知道了,” 段星执转过身,相当自觉戴好斗笠踏出凉亭,闻言语气停滞一瞬,“伪身...还能胡乱加东西?”
“嗯嗯,用作点魂。点魂是为了让异界魂体融于这个世界不让天道发现,只要是此界的非人生灵都能用于点魂...只是第一回刚好有梅树。”
“不然下回我抓鸟来点魂...?这样的话疗伤也要找同一种类的鸟。”
段星执静了静,轻轻吐了口气:“若是真有下回,抓叶子。”
-
拜谢沐风攻城风声所致,大白天的城中街道依然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
呆呆:“这好像不是去侯府的方向。”
“谁跟你说我要去侯府?”
呆呆:“那...”
交谈声戛然而止,段星执一把抓住焦毛猫塞去腰间锦囊,眸光微侧,不动声色压了压头上斗笠沿着街边行走如常。
透过纱幔,三名银甲卫驾马疾驰而过。
相府亲卫。
亦是十年前在相府阻拦过他的十二银甲卫中的人。
骏马擦肩而过,他这才停下脚步大大方方回眸,目光在几人身上上下打量许久,最后停在三匹马马鞍上挂着的如出一辙的铜制小箱上。
直至背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才缓缓收回视线。
当街纵马,亦非从城门方向来,如此匆忙也不知所为何事。
松开压着猫的头,呆呆再次探了出来:“怎么啦?”
“无事。”
-
城郊。
段星执一言不发看着眼前平坦的泥地,眉心皱得更紧。这段时间因各种事耽搁了太久,果然还是晚了。
“这里是哪?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你再仔细看看,可觉得眼熟?”
段星执蹲下身,伸手刮了一点泥土放来眼前。因着才下过雨,泥土变得湿润松软,上头甚至隐隐冒出一点草苗。
他若再晚来几天,这儿说不定已被新生的野草覆盖,纵然他记忆力再过人,也不一定敢断定此处就是巨象出没的地方。
“我想起来了,就是有四只大象的地方!”
还被一个古怪的黑衣人抓着看了半晚上的月亮。
只是他们这回过来时没有见到雾亦没有经过蝎群,只有普普通通的森林,它这才一时没联想起来。
“就是这儿。”
只是如今已经被彻底填平了,包括前头的蝎坑,填得看不出一丝一毫曾经存在过的迹象。
若非他笃定方向绝对不曾辨错,和脚下这显而易见新覆上的土,恐怕都要以为当初那几只骇人巨象只是一场错觉。
布局这些东西的人定然在浦阳城中,且势力不可小觑,亦和闻人府往来甚密。
难不成他要想办法挨个同朝中那些重臣见上一面?这样一来效率未免太低,也不一定能找出端倪。
好不容易追踪到的线索在此戛然而止。
“我们要想办法挖开土吗?那些碑说不定埋得不深。”
呆呆说话间,他已经拔出长剑,毫不犹豫插入地里,果不其然剑身才过半便受到了阻碍。
“此法不可行。” 接连在偌大平地上试了好几处地点,段星执抽回剑,两指轻轻捻了捻剑尖上的灰石粉末,摇头道,“这下方还铺了大量石块。”
挖土已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若是土层不深倒也勉强可试试,偏偏还埋着一层不知厚度的石块。
他只有一人,等挖到线索不知要何年何月去了。
“走吧,先回城中。”
钟家龙骨图线索尚未断,他顺着这方向查也是一样。人在世所图无非一个利字,利益这张网向来织造细密环环相扣,轻易便能将所有人网罗其中,更何况是朝中那些人。纵然今日不明这些古怪巨象存在的理由,但他只要顺着这些当权者的利益追踪下去,总有一天能发觉端倪。
多留无益,他干脆转身,余光扫过沾染着少许草屑的泥渍的靴底,蓦然顿住。
这画面,似曾相识。
-
晚冬时节天黑得很早,待他再次回到城中时,天幕已然彻底黯淡下来。
段星执站在几棵光秃秃的枯树间,远远望着溪涧旁立着的朴素民宅,轻轻皱起眉。
即便隔了这样远的距离,他仍能察觉风中隐隐飘来的血腥味。
本以为未曾燃灯应当是人不在,还准备改日再过来问问当日给的那枚药丸,没成想倒像是出了事...?
总不会是钟家干的吧...
越靠近宅子,那股血腥气也愈发浓重,他站在木门前,抬眸看了眼黑沉沉的宅子,很快叩响门环。
宅子并不大,门口轻缓笃定的叩门声轻易传入捂着头蜷缩在屋子角落的人耳中。只是像是充耳不闻,自顾双目无神望着足尖。
双手早已被啃噬得血肉模糊,虫蛊吃饱喝足乖巧缩回了金瓶。
段星执动作微顿,他明明察觉得到屋中有人。
正准备再敲一会儿他就不请自入看看情况,冷不丁听呆呆惊呼:“星星快来,秋沂城好像快死了!”
段星执:“......?”
屋内很暗,他只能勉强辨认出角落缩着的轮廓,亦是房间血气最为浓重的地方,遂走了过去微微皱眉蹲下身:“秋沂城?你...”
声线清泠似是世外聆音,穿透深不见底的死寂,
残肢断臂铺就的炼狱之景一点点化作虚影,耳边凄厉惨叫渐渐消弭。满眼血丝的人抬眸怔怔望了许久,缓慢伸出手抓住眼前干净衣摆。
“能不能...救救我。”
第88章
似是久未等到回应,原本拽着他衣摆的人缓缓松开手,蓦地跪了下去膝行半步,低着头深伏倒在地,语气似哭似笑,再次轻声重复了一遍:“能不能...救救我。”
一如十年前被钝重的刀背死死压在地面。
如果他当初能再快跑快一点,是不是被留下的人就不是他了。
脚边祈求的语气过于悲切,段星执怔住一瞬,很快俯身将人拉了起来。
对方像是瞬间抓住了救命藤蔓一般攀附着起身迅速环抱了过来,仿佛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只是即便如此,因着伤势过重的缘故,抱着他的力道依旧虚浮,轻易便能挣开。
才换上不久的干净白衣瞬间被斑斑血迹污了个彻底。
他下意识想将人推开,只是指尖在触及背后那些绽开的碎肉时,动作蓦然停住。
...距离分开那天才过了几日,怎么会突然变成这幅神智恍惚的凄惨模样。
“你...罢了。”
偏头瞥了眼像是完全陷入梦魇中的人,静默片刻,终究还是轻轻抬手将人回抱住。
这动作传递的安抚意味几乎瞬间让人平静下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人身上见到这种浓烈的哀意了,两次如此相似的情景,让他想看不出点什么也难。
“但我救不了你。”
嗓音如清泉击玉缓缓敲在人心间,令人惊恐瞪大双眼。大抵是被将要抛下的恐惧所摄,环在腰间的力气顷刻重了几分。
段星执无声一叹。
他至今仍不清楚在人身上到底遭遇了多少,也许是当年那场屠城阴影存留至今?亦或者今日身上的这些不知名伤势导致。但两次求救,实际都算不上到了绝境。分明更像是画地为牢自己将自己困于囹圄不愿走出泥沼,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执念,且莫名执拗地只对着他。
心病还须心药医,秋沂城最重的伤势显然并非这些肉眼可见的外伤。他替人伤口上些药不过举手之劳,自然不吝顺手施救。但心伤唯有自救,依赖旁人援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将如今状态浑浑噩噩的人带去床边坐好,他环顾四周,边找出烛台的位置边随口道:“虽不明白那些对我的执念究竟从何而起,不过,你若愿意自己走出来,我陪你走上一程也无妨。”
或许十天半月,长则半年一季,取决于他在这浦阳城还会呆多久。
权当做偿还替他解一次摄魂之恩。
再加之秋沂城的来历和身上的种种不寻常,他直觉与朝廷关系匪浅。放在身边一段时间或许还能及时发现些蛛丝马迹。
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都不是他这个注定要离开的人需操心的事了。
段星执侧目看着黑暗中静坐一言不发的轮廓,很快松开手淡淡提醒了一句:“但希望你明白,寄希望于旁人不是长久之计,当心万劫不复。”
尤其是他。
秋沂城抬手本能地再次抓紧眼前拂过的衣袖。
-
橘黄的烛火很快在屋中燃起又迅速被风吹灭。
“先松手,否则我看不清,没法替你上药。”
床离方桌上的烛台很近,是以燃灯时并未离得太远。段星执回身搭握住仍死死拽着他衣袖的手腕,不由分说拉了下去,自顾走去窗边关紧门窗。
微弱烛火重新点亮,可见度虽不高,但已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你这伤...”
绕是他见多识广,乍然看到一言不发呆坐在床边的人满身的狰狞伤口时,仍是不免倒吸一口冷气,素净的米白布料几乎被完全染成了红衣。
他愣住的片刻功夫,床边的人蓦地垂下眼,扶着床沿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向一旁散落一地的药柜。跪在地上翻找片刻,捡起个青色小瓶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段星执伸手正欲接过,忽而抬眸撞进眼前异常平静的黑色眼瞳,“你清醒了?”
秋沂城低下头,并不答他,只是缓慢将药瓶再次伸过来了一点,仿佛适才的哀恸气息仿佛只是他昙花一现的错觉。
“可以,请你帮我上药吗?”
收敛好情绪的人再次恢复成了他们初见时的温文尔雅,若非这满身触目惊心的伤口,这会儿看起来几乎与正常人无异。
“当然可以,不过我要你先告诉我。你身上这伤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此执着于求我相救?”
秋沂城安静许久,蓦地身形微晃。
他下意识伸手扶住人。
“多谢。”
正思索着要不还是先替人上过药后再询问,否则这样重的伤,怕不是转眼便能命丧黄泉,就见对方从腰间缓缓取下一枚环佩仔细拨弄几下递了过来。
“这是...”
巴掌大小的环佩上金色的腾蛇纹栩栩如生。他迅速想起那些坊间传闻,诧异道:“恕雪台的标识,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秋沂城低着头,昏暗的光线下让人看不清眼底情绪:“我身上的伤就是恕雪台所为。”
“他们为何要杀你?”
“因为...” 秋沂城抬眸,望着人涩然一笑,“我是叛徒。”
-
整块后背血肉模糊应是经历了某种鞭挞,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肉。
照对方的说法,他不欲再跟随那十位修罗使行伤天害理之事,这才叛出恕雪台遭至一路追杀。
但因伤势过重陷入了一段短暂的假死状态,得以侥幸生还。
恕雪台这个行踪诡谲的组织,他本就觉得那些“救世主”之行径蹊跷颇多。没想到当真不出所料,利用在民间的声势引导大量平民进行自发追随,而后困住众人开启那些可怖的祭祀。
更准确的说,不是祭祀,是炼药。那些被坑蒙拐骗带走的数以万计的流民,皆成为了试药人。
...难怪他一直没想明白的一点,就是一个看似无根无萍的悬空组织,究竟如何解决那样庞大的流民群体生计问题。
原是因为这问题于恕雪台而言根本不存在。
可根据他暗中查到的信息,那四象阵分明还和闻人府息息相关。偏偏闻人府的人又似乎尽数死于恕雪台之手,两方若是合作关系...这点未免有些说不通。
难不成因利益分配不均从而反目成仇?
只是眼前这个不被允许接触核心机密的外门弟子看起来知晓的东西也相当有限,他只好选择放弃追问,转而看向人手臂。
这伤口他前不久才见过,是以轻松辨认了出来。
“追杀你的人是红缠?”
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颤抖了一瞬,秋沂城抬起头,神色如常轻声开口:“你...知道他?”
段星执抱臂一笑:“我还知道噬红虫蛊,你这伤口看起来,应就是虫蛊所为吧。”
眼前人那点异常反应过于微弱,他便不曾放在心上,只是多问了一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这虫蛊在秋沂城身上竟然不曾像钟彧芩一般被生生啃噬至死...有点让人在意。
但先前急着前去探查巨象出没的地方,他一时间也没空分出心思来用虫蛊找人,何况找出红缠也不是他眼下最紧要的事。
“他啊...” 秋沂城不自觉勾了勾手指抓住床沿,语气轻得几乎听不见,“坏事做尽,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他张了张嘴,喉咙莫名像梗塞住一般。好一会儿才出声,嗓音喑哑至极:“你想找他?奉朝廷之命?”
“不,我不为任何人效力。” 段星执看了过去,“但按照你所说的那些,恕雪台视人命如草芥,蔑苍生如尘埃,为人间之大害。这样的组织,没有存在这个世上的理由。哪怕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但凡心存半点良知,想将做下这一切恶事的背后主导者找出来不也是常事么?有什么奇怪的。包括你...不是也想弃暗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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