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的体格算不得健壮,脊背略显佝偻,薄薄的皮囊下肋骨清晰可见,年纪稍小些的汉子肚子向内凹陷,大抵时常饥不果腹。
凌息的到来,犹如溅进油锅的水珠,令现场气氛瞬间沸腾。
女子哥儿鲜少过来这边,即便有,也是在此干活的汉子妻子夫郎,像凌息这般模样出众,又陌生的小哥儿,无异于一块新鲜的肉掉进狼窝里。
嘹亮的口哨响起,调笑声此起彼伏。
“小哥儿,你独身而来,莫不是思汉子了?”
他们出身低,没什么文化,每天混迹男人堆,讲话毫无边界和尺度,在自己地盘瞧见一位小哥儿,一个个如同发了情的野兽,以最原始,最本能的方式展现自己的雄性魅力。
殊不知,这一切令他们看上去非但毫无魅力,反而恶心污脏。
虎子担忧地抓了抓凌息的袖子,以前他跟着爹和哥哥叔叔们过来,未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认认真真打量四边八方的男人,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孔,以前给过自己漂亮石头,贝壳等小玩意儿。
虎子沉浸在自己错愕的情绪中,凌息眸光清寒扫过朝他靠拢的汉子们。
“咻~”
口哨声异常响亮,围着凌息的人群齐齐散开,一道高大壮硕的身影自外圈走近,日光下男人戴着半边眼罩的外貌尤为醒目。
他的五官和身材一样粗狂,上半身穿了件破破烂烂的坎肩,约莫除了造型,起不到一点别的作用,褐色长裤,黑色布鞋,白色绷带从脚背延伸到裤脚,不知是为了耍酷还是真有伤。
凌息用目光丈量一番男人的身高,约莫一米八八,接近一米九,与在场其他人不同,他露在外面的肌肉虬结饱满,仿佛能一拳打死一个成年人。
“哪儿来的小美人?比南屏楼的头牌还俊。”男人说着伸手欲摸凌息的下巴。
下一秒,树干般壮实的手臂被凌息单手扣住,男人眼中闪过一抹诧异,迅速被愉悦替代,“有意思……”
“嗷!”
他话音未落,猝不及防发出声惨叫,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男人完全没预料到,毫无心理准备,身体下意识地给出本能反应。
杀猪般的惨叫,令喧闹的现场霎时鸦雀无声。
暧昧的氛围,下-流的挤眉弄眼,宛如定格的画面,似乎连周遭氧气都被抽空了。
“哪儿来的弱鸡敢挡我的道。”凌息轻描淡写甩开男人的手。
那只好似蕴藏着巨大力量的手臂可怜兮兮地吊在半空,一碰就疼。
谁也没想到,貌若天仙,娇滴滴的小哥儿竟然徒手卸了他们老大的手臂。
方才冲凌息出言不逊的汉子们连连后退,躲瘟疫一样退避三舍,丝毫顾不上和老大的兄弟情,保命要紧。
“你……你哪条道上的?”男人强忍疼痛,一咬牙给自己脱臼的手臂回复原样,额上冷汗如雨下。
“淼……淼淼哥哥?”不大确定的童音冒出来。
“妈的,谁再乱喊那个名字!”被称为淼淼哥哥的壮汉脸都气红了。
凌息挑了挑眉,看上去五大三粗,名字倒是挺水灵。
大概从凌息的眼神中瞧出了他的心理活动,淼淼哥哥差点原地蹦起来。
小萝卜头从凌息身后跑出来,抱住汉子大腿,扬起小脸笑嘻嘻道:“淼淼哥哥,是我呀,虎子。”
“虎子!?”汉子震惊地低下头,反复揉搓小孩儿的脸,直把人脸搓红了。
“真是你!”汉子惊奇之后是难掩的激动,一把将虎子抱起来放到臂弯,“你小子,我当你失踪了呢,你爹呢?还活着吧?”
虎子点头如捣蒜,指了指凌息说:“多亏凌哥哥救了我爹,我爹让我带凌哥哥来找管爷爷。”
管淼恍然大悟,自己居然调戏了郑大哥引荐的客人,摸摸鼻子心虚地冲凌息笑笑,“抱歉抱歉,刚才是我和兄弟们冒犯了。”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凌息瞅他那谄媚的样子,移开目光,伤眼睛。
经虎子介绍,这位高大威猛,战斗力不堪一击的汉子叫管淼,是郑洋认识的造船师傅管云天的独子,管淼成日在码头拉帮结派,收收过往船只,地摊商贩的保护费。
码头扛包生意大部分被他垄断,剩余部分被其他人垄断,一般人想来码头扛包,得给垄断者交钱,区别在于抽成多少而已。
管淼亲爹看不上他,明明可以子承父业,非要不务正业去当地-痞流-氓,认定他是恶霸行为,鱼肉乡民。
其实管淼收的保护费不算多,并且他不像旁的地头蛇,光收钱不办事,他收了钱会办事,但凡交过保护费的摊子有人闹事,他直接领着一群兄弟过去,解决不了事情就解决闹事的人。
许多商贩每月会主动交钱,一点小钱就能解决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何乐而不为。
海风吹拂而过,带来一股咸湿味,一只海鸟低空飞过海平面,凌息脚步微顿,眺望远方。
如果仅看海,他一时半会儿无法分辨自己身处何方。
好像无论何时,大海永远广阔自由。
“凌哥哥。”虎子在前面喊了声发呆的凌息。
凌息回神加快脚步跟上去,此时他忽然注意到,管淼左右两只手臂上有两条长长的刀疤,从疤痕色泽状态观察,应当有些年头了。
兴许他的视线停留时间过长,管淼转过头得意地问:“是不是很帅?这是男人的勋章。”
凌息:“……”
脑子里倏然划过一个荒诞的猜想。
“你该不会是为了展示这个疤痕,才故意穿成这样的吧?”
管淼眸光骤亮,一副“你懂我”的表情,“你也觉得我的主意不错吧?”
“凡是见过这两条疤的人都不敢惹我,这可是我当初和山匪战斗过的证明。”
“呸!你个死皮不要脸的玩意儿,又在外边儿吹牛。”一身灰布短打的中年男人端出一盆脏水,好险泼到管淼身上。
“小哥儿你别听他瞎说,他那两条疤是小时候被野猪撵进山洞里,倒霉催划伤的。”
“呸呸呸!死老头,你又拆我台!”管淼放下虎子火冒三丈上前对峙。
“总比你成天坑蒙拐骗好,仔细哪天被人夫君找上门打断腿!”中年男人俨然嘴巴相当利索。
“凌哥哥,他就是管爷爷,管爷爷造船可厉害了,我爹的船就是他建造的。”虎子走到凌息身边远离父子二人的口水战。
凌息尴尬地抽抽嘴角,真是要“孝死了”。
坐进屋内,听闻凌息的来意,管师父表示没有问题,只不过建造一艘船的花费可不少,最好同家里人商量清楚。
“您放心,我与夫君商量好了。”凌息掏出一袋银子放到桌上,“这里是定金。”
“图纸完成后希望能先给我看看。”
管师父掀起眼皮审视少年,这般轻的年纪,“凌小哥儿莫非懂造船之术?”
凌息浅浅一笑,“略知一二,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只是我有一些特定的需求。”
管云天不清楚凌息是否在吹牛,或者对方确实懂点皮毛,直到后来他看过凌息画的图纸,兀自心惊,拉下老脸求凌息把图纸借给他反复观摩研究。
二人商定好一切,定了出图纸的时间,凌息带着虎子离开。
虎子安静了一路,快到扬春堂才鼓起勇气扯了扯凌息的衣摆,“凌哥哥,我可不可以跟着我爹出海?”
他不想再被丢下,万一爹又在海上出事了怎么办?万一这回再没好运气,回不来了怎么办?
凌息不必猜也清楚他心中的想法,揉了把小孩儿毛栗子似的脑袋,“放心,我不会让你爹出事。”
凌息特定的需求普通造船师父无法满足,得靠他亲自动手,或许可以把小盐巴拐过来帮忙。
郑洋提到碰上海盗的事,凌息没忘记,牢牢记在心上,仅仅给郑洋一艘船,让他重返大海,再次遇上海盗该怎么办?
怕上回没死透,特意返回去再给人杀一遍吗?
当然不是,凌息打算给自己的船备上一些武器,必定叫那些预谋已久的海盗有来无回。
船只载重不同,吃水深度不同,凌息成绩常年位居榜首,数学物理满分通过,要彻底改造一艘船,于他而言轻而易举。
无论牢固程度,防御威力,攻击范围,还是行驶速度……
凌息全部要革新。
假如他拥有一座铁矿就好了,木头制造的船只到底不如金属结实。
不过哪怕真有他也不敢私自开采,毕竟被发现是要杀头的重罪。
回到扬春堂没多久,周顺他们便离开了,一同被带走的还有虎子,虎子依依不舍和他爹告别。
因为周顺他们不是每天来县城,虎子到底寄人篱下,不敢提太多要求,霍垚牵着他的手哄道:“虎子乖,明天高通哥哥上城里送货,顺路送你过来好不好?”
虎子头顶乌云顷刻消失,“霍婶子,真的吗?”
霍垚捏了捏小孩儿脸上新长出来的肉肉,“婶子啥时候骗过你,真的。”
虎子脸上绽开笑容,终于心甘情愿跟他们回家去。
所有人走光,凌息拿扫帚把屋里简单打扫一遍,顺便告诉霍琚造船的事。
“银子够吗?”霍琚快速心算一下,凌息最近需要用钱的地方一个接一个,造船花费高,加上酒坊尚未竣工,想多卖点酒赚钱也做不到。
凌息摸摸鼻尖,“确实不太够。”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霍琚不得不佩服他心理素质着实过硬,“我手里还剩了点银子,凑合先用着吧,后面我再想想办法。”
凌息倏地撩起眼皮,乌丸似的眸子一瞬不瞬注视着霍琚,唇角不自觉扬起。
霍琚被他盯得后脖颈儿发烫,不由自主移开视线,“你笑什么?”
凌息摇摇头,嗓音含笑,“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某人脸疼不疼?”
霍琚疑惑不解,投给凌息一个迷茫的眼神。
凌息好心为他解释:“以前你说过,你的钱是你的钱,我的钱拿给你治腿,如今你这么果断把银子全交给我。”
少年眉眼弯弯,灿金的余晖融进他的眼眸,仿若世间最绚烂的宝石,“是同我,不分彼此了吗?”
心脏如重锤击鼓,咚咚两下,震得人忘记呼吸,随之而来的是足以令自持者慌乱的悸动。
后脖颈儿的烫意刹那窜到耳廓,霍琚攥了攥被褥下的拳头,出乎凌息意料地抬头,深潭般的眼瞳捕捉到凌息的眼睛,霍琚从少年眼中窥见一丝几不可察的慌张。
原来能够被轻易撩动心弦的并非他而已。
霍琚目光灼灼,深深地凝视凌息,回答掷地有声:“是。”
第86章
郑洋的外伤虽严重,但没有伤及内脏,平稳度过险要关头,接下来就是好生休养,准时准点换药。
“每隔三日我会去给你换一回药,记得伤口别沾水,这药早晚各服一次,三碗水煎作一碗。”柳仲思细细叮嘱郑洋,瞥见一旁的小孩儿听得连连点头,不由伸手摸了下虎子毛栗子似的脑袋。
“你记住了?”
虎子小鸡啄米,“记住了!”
郑洋眼角笑纹蔓延,“多谢柳大夫,不知诊金是多少?”
男人神色窘迫,手足无措地搓搓陈旧的衣摆,胸口深深起伏,下定决心般望向柳仲思,“实不相瞒,家中银钱短缺,还望宽限些时候……”
打了许久的腹稿说到一半,柳仲思出声打断,“凌息哥一早交代过我,你的诊费记在他头上,叫你不必为银钱担忧。”
郑洋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胸中百感交集。
当初凌息确实答应会救他,但他如何也料不到凌息会大方到揽下所有费用,这样好的东家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有幸为凌息办事是自己的福分,往后即使发生什么万一,想必凌息会善待虎子。
万千思绪在脑中梳理成一条条明晰的线,郑洋伸手摸摸儿子的后脑勺,郑重其事地嘱咐:“虎子,你记住,东家是咱们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对东家不利的事。”
虎子已经十一岁,独自在市井摸爬滚打讨生活,比寻常同龄孩子早熟,黑碌碌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父亲,脆生生回答:“爹,我记住了。”
父子二人说了会儿小话,外面忽然热闹起来,今日郑洋便可回家休养身体了,凌息和周顺一家前来帮忙。
郑洋不能剧烈运动,但缓慢行走没问题,谢绝周顺背他回家的提议,表示能够自己走,于是周顺便搀扶着他慢慢走。
二人身高相仿,俱是大块头,郑洋因为受伤消瘦许多,但骨架没法儿缩水,他俩勾肩搭背地走在前头,凌息眼睛莫名刺刺地疼。
辣眼睛。
抱歉,原谅他着实无法欣赏兄贵。
“寒舍简陋,还望见谅。”郑洋走近自家小院,突然记起由于他生病,家里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全被卖了个干净,当下可谓家徒四壁。
而且,家里长期无人清扫,屋檐结了厚厚的蜘蛛网,泥巴地堆了不少鸟屎,过去不受关注的边边角角,这会儿落在郑洋眼里着实脏得无处落脚。
而立之年的汉子,顿时臊红了脸,磕磕巴巴道:“要……要不你们改日再来,届时我一定好好招待诸位。”
“择日不如撞日,何况都走到家门口了,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再者我和小盐巴早来过了。”凌息大喇喇推开门,毫不介意脏乱差的居住环境。
他今天过来可别有目的。
上次被凌息小心翼翼推开的院门,这回不堪重任,来回晃了晃,“哐啷”掉落,给院子砸出个小坑。
热意顺着郑洋的脸蔓延到脖子,黝黑的皮肤红得发紫,他不忍直视地捂住脸,这门果然早该换了。
周顺理解地拍拍他的背,“没关系,修门我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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