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昭忽然感受到自己的额边搭上了一双有些冰凉的手,闻到了一股春雪清冽的气味儿之后,他躁郁不安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
上位的这几年来,他一直都有些易怒。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需要谢庭川陪在自己身边。
“你说……”他赫然开口道,“若是当年登位的是老三,他是不是早就将你娶进宫中了?”
谢庭川的手抖了一下,不小心弄疼了贺昭。
他猛然间想要抽回手,却被人按住。
“陛下……”
“继续。”贺昭沉声道。
谢庭川嘴唇翕动了一下,将手放了回去,继续给对方按头。
“怎么,”贺昭的笑意不达眼底,“现在光是提起他的名字都让你如此害怕了吗?”
谢庭川咬着自己的唇肉,喉结滚了一圈,回道:“没有。”
“朕知道你恨朕。”贺昭忽然将人拽进了自己的怀中,他微微俯下身来,大掌托着对方的头,逼着对方跟自己对视,“但是你现在除了讨好朕以外,别无选择。谢庭川,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谢庭川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臣没有,陛下多虑了。”——古兰时一直躺在内殿,没有醒来的迹象。
贺裕坐在床边,拧干了巾帕,将他脸上的汗水擦去了。
就算是在乌夜国的时候,他也甚少做这种伺候人的事情。细细想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为古兰时做这样的事情。
他就坐在那儿,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只想扇自己一个巴掌。
他一直知道自己没什么用,但是不知道自己这般拖累人。遇到事情的时候,除了哭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贺裕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无用的人了。
这两天他常常怨自己,若是他有武功傍身的话,那个刺客的剑是不是就不会指向他了?
那么古兰时是否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了?
方才皇兄的意思是……答应让古兰时留在自己身边了。
可是且不说古兰时愿不愿意留下来,就说他现在生死未卜躺在床上的模样,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两说。
贺裕看着他苍白的睡颜,心中涩涩麻麻的,像是被虫蚁啃噬了一般疼痛。
他为古兰时掖了一下被角,起身给他端药。
一边吹着滚烫药汁的热气,一边轻轻道:“那枚同心玉佩我收到了。”
当时逃出郾城王宫的时候他刻意将那块玉佩留了下来,却不想这玉佩后来又碎成这样。
“你可能不知道,你走的那几天,雪融了许多,池塘里的冰水也开始化冻了。宫中的女奴发现了这枚玉佩,就将它送到了我的手中。当时丢的是一对玉佩,可是我又叫人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另一块。就算是找到的这一块,也已经不成样子了。”
这不是什么值钱的玉佩,这只是东郊集市的摊贩手中最不起眼的玉佩。
经过乌夜国的冬雪积压,它还能勉强保持完整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前几日来我房中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贺裕有些艰难地说道,“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有亲口跟你说过。我想等你醒来的时候再跟你说,古兰时……别让我等太久了。”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他就像是彻底睡死了过去,连呼吸的声音都很轻。
昨夜贺裕甚至一晚上都没有睡,他一直在外面守着古兰时,就是害怕对方半夜忽然出事儿。
贺裕给他喂了药,然后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屋外陈钰正守在门口附近,也是一副踌躇不前的模样。
贺裕顿住了脚步:“陈太医若是想进去看看的话,就直接进去吧。皇宫中没有哪个太医的医术比你还好,有你照看着,本王也放心些。”
陈钰微微颔首:“是,王爷。”
白晞和云缃也一直守在外边,看着贺裕出来的时候又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有些急了:“王爷,您两日都没好好吃过东西了,怎么说也得吃点东西,不然怎么照顾别人呢?”
她们倒是想让贺裕休息,换成她们照顾古兰时,但是贺裕不同意。
一方面是害怕累着这两个丫头,另一方面是不想把这些事情假手于人。
古兰时到底是因为他才受伤的,只有亲力亲为地照顾对方,贺裕的心才能好受一些。
“本王没事。”贺裕有些虚弱地摇头微笑,“你们送来点心了吗?本王吃些点心就好。”
他现在没什么胃口,御膳房做的那些小菜他也吃不进,只能吃一些白晞做的糕点。
“做了些荷花酥,还蒸了几个青团。”白晞急忙道,“王爷吃一些吧。”
贺裕刚点头,踏出台阶的第一步,就两眼一黑,昏倒了过去。
云缃的身手好,连忙将人抱住了,然后迅速吩咐花容失色的白晞传太医过来。——瑾王昏倒是件大事儿,不仅惊动了勤政殿的贺昭,还惊动了暂住在避暑山庄的各国使臣。
陈钰来看过,说是过于疲劳才昏倒的,只要好好休息就好了。
各国使臣就算再看不惯贺裕也不得不特地过来慰问一番,白晞和佩鸾两个小丫头既要忙着照顾好贺裕,又要忙着与那些使臣周旋。
她们没有将贺裕送回院中,而是留在了内殿,和古兰时的寝房只作一墙之隔。
贺裕这一觉睡得不安,但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半夜里会流虚汗,有时候会心悸,还会大叫。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但是任谁都叫不醒他。
就这样睡了两天之后,贺裕才悠悠转醒。
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嗓子渴得冒烟了,声音哑着唤道:“白晞,水……有没有水?”
白晞正端着药碗散热气,听到这一声之后,差点将手中的碗给打了。
她连忙放下药碗,倒了些晾好的水,举到贺裕的嘴边:“王爷,您喝水。”
贺裕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之后,猛地咳嗽了两声:“本王睡了多久?”
白晞答道:“已经两日了。”
贺裕掀开了被子,急忙问道:“那古兰时怎么样了?他醒了吗?”
白晞手中的动作僵了一瞬:“王爷,他还没醒。”
第83章 一了百了
贺裕起身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也有些灰了。
白晞不忍道:“奴婢先伺候王爷净面,等会儿王爷再去看看乌夜国二皇子吧。”
贺裕摸了下自己的脸,无力地闭上了眼睛。“那你去打水来吧。”
不一会儿,白晞端来了一盆温凉的水,然后仔细拧干了帕子,耐心地给贺裕一点一点擦拭着。
“这几日本王昏迷着,是谁在照顾他?”贺裕不经意间问道。
白晞手中动作一顿:“王爷,乌夜国使臣团还有旁人,那人毕竟是乌夜国的二皇子,他们肯定会服侍得好好的。王爷刚刚醒过来,还是不要太过操劳了。”
贺裕就是因为太过疲劳才昏倒的。
现在看见对方刚醒来就又问起古兰时的事情,白晞怎么能不担心呢?
“这样……”贺裕喃喃了一声,“那本王等会儿再去看他吧。”
白晞看着他喝了点小米粥,才扶着他下地走动。
贺裕慢慢地走到了古兰时寝房的门前,正好碰上了一个端着午膳的女奴。
贺裕叫住了他,用乌夜语问道:“他现在能吃东西吗?”
那个女奴显然不认识贺裕,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中原长相的男人能说乌夜语。
她只隐隐约约听说了,这个男人的来头很不一般,似乎跟她们的二殿下有关系。
“能吃。”她诚惶诚恐地答道,“但是只能吃一点点,要掰着嘴喂下去。这几日吃的都是菜汤,和一些软和的泡了水的面点。”
贺裕皱眉道:“是陈太医吩咐的吗?”
“是……”她点头道,“陈太医说必须要喂一点。”
“好。”
那女奴见没有别的吩咐了,就自己绕了过去。
贺裕站在门口,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感觉胸口又沉闷了几分。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和古兰时还有再见面的一天,但是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他宁愿古兰时在西域好好地活着,也不想对方因为保护自己,生死未卜地躺在床上。
古兰时的上半身用几层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但是右胸口中间还是渗出了一些血迹。半年未见,他身上的伤疤似乎又多了。锁骨添了一处,小腹添了一处,右边的肩膀上也添了一处。
不是说兵权被剥了吗……为什么他身上还有那么多伤口。
“抱歉。”他沙哑的声音在沉默的寝房中响起,“这两天没来看你。”
他握着古兰时的手,感受到对方的手有点凉之后,搓了几下,试图将对方的手捂热。
“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你知不知道皇兄已经答应我让你留在京城了,咱们以后……或许能够一直在一起了。”
贺裕低着头讲话,他不想将脸上的情绪展露出来,哪怕这里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
所以他没有看见,在这句话出口之后,躺在床上的人眼睫眨了一下。
“其实我跟林语婉不是两情相悦,是她有求于我,所以我才向皇上请旨赐婚。”贺裕薄唇轻抿,声音也轻,“不是你想的那样。”
房中又静了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有太多话要说,或许是因为没有话要说,贺裕就坐在窗边的那张凳子上,良久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启唇道:“你说让我原谅你……除非你现在就醒过来,要不然我以后都不会原谅你。”
说罢,他不由得自嘲一笑。
他真是疯了,才会跟一个意识不清的人说这些话。
贺裕握紧了拳头,害怕自己再待在这个血气未散的房中,会忍不住继续难受,便站了起来:“你先好好休息吧,我晚上再来看你。”
就在他转身那一瞬,他感到自己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手握住,虽然力气不是很大,但是对方确实是在扯着他的手。贺裕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他甚至不敢回过头来,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真的……原谅我吗?”身后传来一道有些虚弱的声音。
这声音太轻了,像是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一样。出声的人气息很弱,但是能听得出他已经尽力了。
贺裕的手在发抖,他慢慢地转头,和那双有些灰浊的眼睛对上了。
古兰时的眸子是清亮的,是蓝绿色的,像是西域古老秘境的湖泊一样,迷人而有危险。
但是他这次睁开眼睛都很勉强,他的目光有些暗,像是蒙了灰的明珠。
贺裕坐了回来,有些激动地回握住对方的手,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古兰时看他这般高兴,也微微勾唇一笑,然而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太激动,哪怕只是笑了笑,也不小心引得自己重重咳嗽了几声。
“咳咳咳……”
贺裕一瞬间有些慌神,他赶忙将人的手放回了床上,然后叮嘱道:“你先顺顺气,你躺太久了,别扯着伤口了。”
古兰时的唇色有些苍白,唇边也有些干裂。
贺裕瞧见了,将桌边的水端了过来,缓缓地喂了对方几口:“别着急,慢慢喝。”
古兰时虽然是在喝水,但是目光一直没有从贺裕的身上移开过。
他的眼神太过于炽热,让人没法忽略。
贺裕有些赧然地将水端到床柜边上,然后拈起帕子给对方好好擦拭了一番:“你什么时候醒的?”
古兰时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你刚进来的时候。”
贺裕面色一变:“那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不是……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只有一点意识,但是没法睁眼。我听到你要走,才睁开了眼睛。”古兰时的声音依旧很轻,“你先前说的那些话,我听得模模糊糊的,并不清晰。”
贺裕动作顿了顿,有些羞恼:“我看你是装的。”
古兰时的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些:“我要是能醒的话,肯定早就醒了。我看见你难过,我的心里更难过。我恨不得早点醒来告诉你我没事。”
这冷不丁的酸话听得贺裕耳垂发红,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先让守在外边的女奴唤来了陈钰:“我先叫太医过来给你瞧瞧。”
陈钰说过只要古兰时自己能醒过来就没事了,但是以防万一,还是叫他过来看看比较好。
女奴没说古兰时已经醒了,陈钰以为是例行把脉,便没有戴面罩,直接走了进来。
当古兰时看见这位陈太医的脸时,唇上的笑容一下子滞住了。陈钰更是顿住了脚步,一双手紧张得不知道往哪里放。
贺裕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不想先听到古兰时出声道:“大巫,别来无恙。”
那语气,说不清是夹杂着些许嘲弄,还是单单有些疏离。
陈钰心中很不是滋味,只好颔首走过去,取下了身上背着的药箱。他微微鞠躬道:“二殿下,别来无恙。”
古兰时别过头去,不想看他:“这几日是你一直在给我看病?”
陈钰点头:“是。”
贺裕看这二人之间不太对劲,便主动捏了捏古兰时的手掌:“在避暑山庄,他的医术无人能比,你别使性子了。”
古兰时眼中闪过几分戾色:“我没使性子,只是这位……太医曾经背叛过乌夜国,我不敢用他。”
这话说出口之后,陈钰的身子一震,没再搭话。其实他对乌夜国的感情也很复杂,他若是真的痛恨乌夜国所有人就算了,可偏偏他身边有个待他极好的古兰时,对古兰时,他总是愧疚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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