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客,阿洛你不介意,我们自然也不会介意。”
沈照雪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是他介意。
活了三十多年了,从前甚少出行,他还从未去过那种烟花柳巷之地。
莫名其妙便要与一群尚不熟识得世家公子一道逛青楼,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却也没有其他可选择的余地了。
沈照雪强颜欢笑跟着几个青年进了青楼,临进门前忽然瞧见自己找了许久都不见踪影的书局便在巷子口,一时有些无语。
也来不及再看春芽是否在里头,便被阿洛他们搀扶进了青楼,进了包厢。
楼中四处逸散着于沈照雪而言并不好闻的脂粉气和熏香的味道,他掩了掩鼻子,又放下手,端过阿洛递给他的水杯,温声道:“多谢。”
几个青年凑在厢房外点着姑娘,阿洛却不曾跟着去,在沈照雪身旁落座,瞧着对方的面庞,一时间有些移不开眼,怔怔问:“你是哪家公子,我怎不曾见过你,是刚来京城不久么?”
沈照雪面不改色道:“是,家中刚过丧事,孤身一人,来京城寻找远亲,也不知是否愿意收留。”
阿洛心觉可怜,不免起了怜悯之心,犹豫开了口,“若是——”
“阿洛,”同伴尾随着坐下来,“这是在聊什么?”
阿洛没搭理他们,又问:“公子可方便告知姓名。”
沈照雪张了张唇瓣,睁眼说瞎话道:“我姓李。”
“李公子,幸会幸会,”几个青年倒是热情,七嘴八舌指着阿洛道,“这位你或许不知,他是五皇子。”
沈照雪登时起身,恭恭敬敬跪下,“见过五皇子殿下。”
陈洛忙搀住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李公子不必多礼,既已交换了姓名,便是朋友,李公子现下身体可还好?”
“已经好多了,”沈照雪叹了口气,又躬身告辞,“多谢各位招待——”
“外头似乎要下雨了,”有人道,“不如一同玩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吧。”
沈照雪瞧了瞧窗外,果然已经乌云密布,或许马上就要突降骤雨。
掩在衣袖下的指尖微微蜷曲,他面上浮现出犹疑的神色,陈洛便跟着劝道:“你家远房亲戚还不一定愿意收留你,我过两日便要封王搬离皇宫,你可以来我府中暂住。”
沈照雪只好道谢,说:“麻烦五皇子殿下了。”
“不麻烦,”陈洛从他微微垂下的脖颈后瞧见了那一片白皙细嫩的皮肤,心乱如麻,似是被虫蚁爬过啃噬一般,始终不开眼,“你生得总让我眼熟。”
同伴笑道:“阿洛怎也开始一见如故这般搭讪的说辞了,李公子乃是男子,又并非女子,这般说话许是不妥。”
沈照雪忙摆手,“无事,我不介意。”
几个青年便有说有笑地喝起酒来,沈照雪沉默寡言地坐在一旁,思绪多少有些乱。
他一直知晓陈洛不喜欢学习有关朝政的事情,成日跟着几个狐朋狗友游山玩水,倒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碰见他。
他与侄子陈诗关系不好,积怨已久,前世在宫中沈照雪也曾见过陈洛几面,陈洛连带着陈诗的舅舅也一同厌恶着,又见沈照雪官职低微,时常出言讥讽。
最过分的一次是在宫宴之上,沈照雪在元顺帝身边记录宫宴上的事宜,陈洛喝醉了酒,指着沈照雪让元顺帝借给他一夜。
他想让沈照雪替自己倒酒,元顺帝只打量了一会儿沈照雪,便点头同意。
那时沈照雪手中还没有权利,无法忤逆君王的要求吗,只能起身下了台阶。
陈洛又故意刁难道:“位卑的奴才一个,怎么能走着过来。”
沈照雪顿时停下了脚步。
手中杯子被攥紧,他闭上眼深深地喘息着,半晌才又平息了心绪,继续忍着吵闹坐在几个世家公子中,将当初陈洛给他的折辱抛之脑后。
窗外已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沈照雪分明已经尽量不去回忆往事,他怕自己控制不止自己的脾气,却还是不由自主想到某一个盛夏的雨日。
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了大燕位卑权重的佞臣沈照雪,借故铲除了几个皇子的势力,死了几个,跑了一个太子,最后处理的便是陈洛。
沈照雪举着伞站在雨幕里,一袭白衣在昏黑的雨日里格外显眼,衣袂纷飞,似是天上来的神仙。
而身前脚下却是与之格格不入的满地血污。
曾经让他像狗一样当着众人的面爬过宫殿的、那位高高在上的五皇子陈洛,如今已经被砍去手脚,拔去舌头,不人不鬼地绑在木桩上。
沈照雪神色平淡,将纸伞递给张顺,淡淡道:“可惜了,雨日不便纵火。”
否则他更想看着陈洛被烈火焚烧而死,而不是轻而易举地便宜了他。
他叹口气,接过弓箭,孱弱的双臂用尽力气搭箭拉弓,箭尖对准了陈洛的脑袋。
“嗖——”
“轰隆!”
惊雷炸在窗边,震得沈照雪忽然耳朵疼痛不止,抑制不住地闷哼了一声,掩住了耳朵。
陈洛一直心不在焉瞧着沈照雪,见他突遭变故,心下一慌,忙揽过他的肩,问:“李公子,你怎么了?”
未等沈照雪回应,厢房门忽然被人从外头踹开,重重砸在墙壁上。
几个青年都被吓了一跳,沈照雪也惊得转过脑袋,却只见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正阴沉着脸站在门外,衣衫发丝都略有湿意,似乎是淋了雨。
沈照雪尚且有些茫然,只听有人道:“这不是万长公子么。”
第7章
沈照雪尚未回过神来,眼见万声寒已沉着脸向自己走来,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起了身,却还未等往后退便被对方抓住了手臂。
万声寒手劲实在是大,像是抓了鸟儿的翅羽,要将骨骼捏碎一般。
沈照雪的面色随之一变,有些痛苦苍白起来,下意识咬着唇瓣想要挣扎。
在座的都有些茫然,陈洛眼见温香软玉被落到了外人手中,一时心下不满,却又碍于人多眼杂不便动手抢人,只能问:“万长公子这是要做什么,莫非与李公子有什么仇怨。”
沈照雪顿时心里一咯噔,果然听万声寒似笑非笑重复道:“李公子?”
“是啊,李公子千里迢迢来京城寻远房亲戚,怎么可能得罪万长公子。”
沈照雪心中“啧”了一声,只觉得这些个世家公子真是碎嘴,怎这么快便把自己家底全抖干净了。
他嫌万声寒抓得太紧,试图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却只觉得那只手抓得越来越近,像是真的要将他的腕骨捏碎。
沈照雪又开始有些吃痛了,正打算开口堵住他们的嘴,想办法先带着万声寒这个临时出现的麻烦先行离开 免得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万声寒忽然道:“我便是他远房亲戚,这位......李兄,脑子有些问题,多有叨扰,我这便带他回府。”
沈照雪一噎,胸中怒气直升,险些开口怒骂。
但万声寒已经拽着他离开了包厢,又一路拽出青楼,塞进马车里去。
几个世家公子还未反应过来,只瞧着大开的厢房门面面相觑。
“也是,既是千里迢迢来此,我瞧那衣衫除了有些抹脏,也不像是长途跋涉的模样。”
陈洛也意识到不对劲,“对,连个行囊都没有。”
“或许真如万长公子所言,是个脑子有病的呢哈哈哈。”
“可惜了,长得倒是人模人样,那会儿也没瞧出来脑子有病啊。”
外头狂风骤雨,偶有惊雷,沈照雪耳朵又疼又吵,但始终敌不过对万声寒的厌烦,方被推进马车便又撩了帘子要跳,却只见万声寒抱着手臂站在伞下,愣愣将他盯着。
沈照雪脚步一顿,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怵什么,怒道:“你做什么坏我名声?”
“我坏的是你的名声?难道不是李公子的名声?”
“你——”
沈照雪一时语塞,想自己朝堂上威武了许多年,竟然又栽在万声寒身上。
斟酌措辞间,万声寒已经上了马车,沈照雪连连后退,最后跌坐回椅子上,紧紧盯着对方靠近自己。
万声寒将车厢门阖严,坐于他对面,像样子是想要堵住沈照雪离开的路。
他道:“李公子这青楼倒是逛得开心,还交了新的朋友。”
万声寒从小桌上取了杯盏,倒了杯茶,淡笑道:“李公子莫不是不知道,这五皇子殿下,可是个断袖。”
沈照雪不以为怪,心道,他与万声寒不也是断袖。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回过味儿来。
陈洛一向将自己的喜好藏得很深,前世因为陈洛三番两次骚扰自己,他才无意间得知了这个秘密,万声寒如今又是怎么知晓的?
后脊忽然一阵发凉,沈照雪忽然想,万声寒对自己态度如此奇怪,又那般厌恶,莫非也是重生回来的。
思及他们从前的爱恨情仇,沈照雪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很快又保持了冷静,打算寻个时候试探一番。
他私心是认定没有这般可能的,这样怪力乱神之事出现一次便已经很可疑了,怎么会同一世间出现两次。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以万声寒的能力,想要深挖一个人的秘密其实并非难事,只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沈照雪又想起自己死前留给他的那个礼物,也不知晓万声寒最后瞧见了没有,若是看见了,又该是怎样的神情,怎样的想法。
沈照雪面色不显,心中却隐隐得意,心想这些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已经死了。
若非上天垂怜又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他如今早便是亡魂一缕,又怎么会在意身前的事情。
沈照雪不愿意搭理万声寒的阴阳怪气,伸手去摸桌上的果干,还未等碰到,万声寒却将盘子抽走了。
沈照雪气不打一处来,“给我!”
“我的远房亲戚李公子,”万声寒冷笑道,“这似乎不是客人该对主人说话的语气。”
沈照雪也跟着冷笑:“你还真拿自己当主人了,先考上状元再说吧。”
“用不着你假操心。”
“谁闲着操心你。 ”
“你最好如此。”
沈照雪冷哼一声,闭上眼靠在车厢上,不出声了。
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和窗外的雷鸣雨声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耳畔耳鸣不止,连带着额角都在刺痛。
沈照雪微微蹙眉,去摸自己藏在袖口中的护耳,却摸了个空,顿时想起那时万声寒同他拉拉扯扯,许是不慎弄丢了。
沈照雪心烦意乱,又怪罪起来:“你将我护耳弄丢了。”
万声寒语气淡淡:“又怪上我了。”
“怎不怪你,”沈照雪嘟囔道,“你方才拽着我,必定是那会儿丢的。”
万声寒“哦”了一声,“那便返回去找。”
这怎么可能还找得到,况且就算找到,外头风风雨雨的,许是也不能用了。
沈照雪憋着气,半晌才道:“用不着。”
方才在外头他已经忍了很久,再忍一会儿应当也是可以的。
在宫中十余年的痛楚和折辱都已经忍了过来,又何惧这些小事。
沈照雪又闭上眼,勉力去忽视。
过了片刻,他忽然听到对面窸窸窣窣的动静,而后一副新的护耳被扔在他膝上。
沈照雪睫羽颤了颤,掀起眼皮望过去。
万声寒面无表情看着窗外的雨幕,淡淡道:“麻烦。”
到万府时雨势未歇,几个下人举着伞站在门口等着马车停下,为万声寒和沈照雪撑伞。
沈照雪提着衣摆下了马车,春芽有些焦急地跑上前,比着手语问他去了何处。
沈照雪知晓这府中无人懂春芽的手语,于是便轻咳一声,答非所问道:“我还好。”
不曾想万声寒忽然拆台,说:“她问你去了哪,又没问你好不好,怎么,逛青楼的时候怎不觉得难以启齿。”
沈照雪额角青筋直跳,从下人手中夺了伞,带着春芽先行回了偏院。
春芽有些茫然:少爷怎么去了青楼?
沈照雪忍不住攥紧拳头,“去找人办些事。”
春芽便松了口气,比划着说:还以为少爷也开始跟着二公子他们学坏了呢。
提起万景耀她便觉得生气:今日二公子竟如此欺负少爷,我特意去了山岳书院请了长公子回来,但府中四处不见少爷,长公子一问才知他竟将少爷赶出了府。
沈照雪与万声寒争吵了一路,本在饮水,闻言顿时将口中水喷了出来,重重地呛咳起来。
他嗓音变得沙哑,实在是没想到竟是春芽找来的万声寒,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坏了他的好事。
可春芽也是好心,沈照雪不能怪罪春芽,只能怪万声寒居然真的会来,这可不像他往日不闻不问的作风。
得亏今日也不算毫无收获,既然已和陈洛相识,往后要想再见面便简单了许多。
他要在明年春闱之前进宫去,然后站到元顺帝身边,继续自己前世未能完成的计划。
还有,他要复仇。
除了万声寒本身有所不同,出乎他的意料,其他的事情都正向着自己预料的方向发展。
沈照雪心知复仇一事急不得。
他将脏了的衣裳换掉,又去沐浴净了身,捧着书坐在案前仔细看着。
一直到晚膳时,春芽去催人送饭菜来,没过多久却带着万声寒一道进来了。
沈照雪简直奇怪,春芽不是对万声寒意见不小,怎么遇事总先去找万声寒。
这会儿居然还带着万声寒一起来了。
沈照雪感到头痛,他与万声寒之间年少的情谊早便已经不复存在,每每见面总有矛盾,争吵不休。
他身体不好,今日出行耽搁许久已然很疲惫了,没力气再和万声寒吵一吵,面上表情顿时冷了下来。
5/47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