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晟知道都城怕是出乱子了,拆开信一目十行的看完,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把信攥成一团拍在桌子上,爆喝道:“岂有此理!这趁着朕不在,要反了吗!”
李爻几人不明所以,只得躬身齐声请陛下息怒。
赵晟看李爻一眼,把那揉成个球的信扔给李爻:“你来看!”
李爻把纸展平,认得字迹确实是太子的,比五年前更显风骨了。他写得很急,措辞也没有絮语问候,李爻两眼看完,心里也翻了个个——
数日前,邺阳一日之内连续发生四次爆炸。事情单看似乎是丧心病狂的袭击,细想内里有让人心慌的凑巧。
首先,皇上出巡并没大张旗鼓,坊间百姓该是不知道的,对方却能让都城炸得恰逢其时;
其次,案件时间集中,选择的场所不是百姓密集之处个——祸首的目的非是伤人,而是搞大声势。
若是如此,必有后招。
是何目的?冲着谁呢?
赵晟默不吭声,沉吟片刻,定声道:“朕得回去,”他向杨徐吩咐,“即刻便走。”
杨徐抱拳领命,又迟疑问:“陛下,那洛雨城……”
按先前的计划,赵晟是要去洛雨城犒军的,那边是疫病的重灾区。
“老臣可以去!”军帐帘子没有落下,众人回身,见郑铮由近侍扶着,站在帐门前,躬身垂首,声若磐石。
“郑老师,快,赐座!”不是正式场合,皇上习惯称郑铮作老师,“老师在胡哈寨中受委屈了,身体不好,不能再去疫区。”
郑铮直了身子,走路还颤巍巍的,脚步虚浮,脸色也不甚好:“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老臣一天是大晋的臣子,便愿为陛下分忧愁,保我大晋安平盛世。”
时至这时,李爻无论如何都没法闷不吭声了。
他上前几步,扶稳了郑铮:“老师还是随陛下回都城,洛雨城我去便是。”
郑铮方才见过李爻之后,又经景平行过一次针,精神头更好了些,看清李爻满头白发,几乎是扑过去抱住李爻双臂,整个人险些跌进他怀里。
老人已经佝偻了,抬头看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学生,颤抖着手捻起李爻的头发,眼泪真掉下来了:“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眼花……你……你这是怎么了啊……”
李爻的白头发近来被无数人“关心”过,独看见郑铮动容,让他心里跟着发酸,他想:如今世上这般垂怜心疼我的人,怕也就只剩郑老师了吧。
他扶老大人坐下,蹲跪在他身侧柔声道:“老师身体还没好,不要悲喜过甚,学生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赵晟冷眼旁观,知道此来的目的彻底成了,心中欢喜,也心焦都城的事情:“那洛雨城就交予晏初,郑老师随朕回都城去吧。”
“不妥,”郑铮反驳,“需得让晏初随陛下回去,老朽本就是巡安御史,理当留在这里。”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爻一眼。
那眼神李爻再熟悉不过,从前每当老师话里有话,不好明说时,便会这样看他。更何况,此遭因果,刚才军帐榻前,郑铮已经挑明了——朝中有人通敌。
却不知是谁。
临阵指挥,素来是件容错率极低的工作。
一时犹豫,瞬息千万变,除了让自己丧命,还可能葬送了信任自己的千万将士。
李爻之所以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因为他临阵从不犹豫。
这样的品质是会带进日常习惯里的,他既然决定不再避世躲闲,也就不再与皇上矫情推诿。
江南小院里让他挂念的,只有孙伯和滚蛋,索性通通带回都城去,他正寻思可以让孙伯慢慢跟上,景平便寻过来找他了:“太师叔,我想暂时不与你回去。”
李爻一愣,随即以为自己会意了:“是了,御前你应对得很好,却也不必把托词放在心上。”
景平莫名片刻,明白李爻是指自己发誓照顾他身体,才不娶公主的事情。他浅浅笑了下:“太师叔误会了,我确实对着信仰起誓发愿,想好好照顾你身体的。”
李爻皱眉看他:“你何来信仰,尊佛了,还是重道了?我怎么不知道。”
贺景平目色柔和下来,心道,我信仰是你,一言为定已经落在你腕上,现在却不能让你知道。
他只笑了一下:“我是想留在军中看昨夜药方的效果。之后会尽快追上你的。”
李爻定定看他片刻,突然觉得他不一样了,但御驾启程在即,他没工夫细想这些,在景平肩上重重一按:“自己多保重。”说完转身忙旁的事情去了。
景平看着李爻的背影,眯了眼睛:我好像真的陷进去了,想把喜欢你脱口而出,却又怕你知道。
能等等我吗,我在拼命追你的脚步了,追上之前,你不要喜欢别人。
第025章 梧桐
皇上来时没有大张旗鼓, 离开时也没有。他将队伍打散了,身边只带十几个武艺高强的随侍和李爻,入都城直接微服去看爆炸现场了。
凶徒的爆炸点有三处选在屯粮厂, 据说当日爆响震了半个城, 大米当场给炸成了爆米花, 另一处则炸毁了前朝名为朝鹤楼的建筑。
别看那建筑名字里有个“楼”字, 其实是个实心棒槌,不知哪位风水大师说折了自己的命数推算,只要在这地方仿照“定海神针”盖七丈七尺七寸的建筑, 就能撑住前朝国运万年不衰。
结果那棒槌盖好不出十年, 前朝就垮了。
这时民间的各路神棍都窜出来了,研究说是那楼顶子是尖的,才没能顶起九重天,反像个锥子把国运戳了个窟窿。之后, 这玩意被南晋皇室当个笑话留下来了。
现在可好,锥子让人炸了, 这几日坊间悄咪咪地传——难不成亡国十几年的前朝要死灰复燃?
当然,这话没人敢在皇上面前提。
赵晟在几处残垣断壁里看了一肚子闹心,坐在马车里只说了句“晏初随我入宫”就又闭口不言了。
御书房内。
刑部、工部和大理寺的头儿早闻着味来了, 臣随主便也都丧着个脸, 看就知道这些天没查出个所以然。
“炸药到底从哪儿流出去的?”赵晟冷脸问。
刑部尚书是个六十多的老头儿, 也是前朝的降臣, 据说是仵作出身, 后来科考做了官, 调任数次, 所到之处罪案率均骤减。做刑部尚书后,推行刑律改革, 废肉刑,以徒、杖、死三刑代替,在坊间朝内一片叫好。
按理说,这样的政绩绝对算是能人。
可他这会儿躬身自罪:“陛下,臣第一时间对过工部的硫磺、硝石记录,出入有度,没有错账。”
可设想能把三座粮仓炸上天、破天的锥子炸下河,工部仓库里的那点炸药搬空了也没戏。
大理寺卿侧上一步,躬身道:“陛下,此事察工部意义不大,臣有些别的眉目。”
皇上下巴颏子都快耷拉到胸口了,只赏了一个字“讲”。
“工部侍郎陆缓大人秘密研制的新型炸药,不是用硝石、硫磺配出来的,同等剂量威力却比黑/火/药强数十上百倍,若用这种东西引发爆炸,闷声炸大楼是有可能的。”
话音未落,刑部、工部两位大人几乎同时低喝:“陈大人,此事尚未有凭证!”
大理寺卿不理那二人,低眉顺眼继续道:“微臣带人勘验爆炸残骸,发现了淡粉色的粉末,定不会是黑/火/药所致。”
工部侍郎陆缓的名字李爻听过,他与花信风交情不浅,偶有通信。两年前花信风已经提过他淬炼新型炸药的事情,如今看来是成了?
赵晟捏了捏眉心:“既然有方向就查下去,八日后朝会上,当着群臣百官给朕答复。还有,既然有怀疑,工部那新炸/药的研制进程先搁一搁吧。”他说完,摆手示意三人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李爻,赵晟放松了些,他抬眼瞥李爻:“行了,把你那大帽子摘了吧。”
李爻摘了风帽,露出一脑袋白毛:“臣御前失仪了。”
赵晟自然不会怪他,沉吟道:“炸完这么多天,居然没有后续动作,倒是稀奇。”
公事上,李爻向来谨慎,不知全貌的事情他从不多做置喙,于是只恭敬站着不说话。
正这时,御前总管报了一声,进门来。
总管太监年纪不大,叫樊星,长得比小姑娘还俊,面若敷粉、唇若含樱,细眉吊目,不说话眼睛里就散精气,皇上偶尔喊他小星星。听说当年不知哪个妃子,因为他太好看,借宠跟皇上撒娇龃龉过,打那之后,那妃子的恩宠就没了。
樊星认得李爻,见人垂眸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跟着从盘上端下玉盏放在皇上手边,垂手站一旁待命去了。
玉盏里不知是什么汤,清澈晶莹,赵晟拿小金勺搅动着润红的枸杞,自言自语似的笑道:“她消息倒是灵通。”
皇上风流,李爻是知道的,眼下不定是哪位得宠的美人勾着皇上去呢。
他早不想在赵晟跟前晃荡了,索性行礼:“陛下舟车劳顿,若无吩咐,臣告退了。”
“你的府邸朕一直给你留着,前几日快马加鞭让人先来收拾干净了,你直接回去便好,”赵晟端碗干了里面不知是什么汤,向樊星道,“好生把丞相大人送回去。”
一句话,李爻官复原职了。
谁知这还没完。
“利禄官爵,抟出于兵,论军功,你是我南晋第一人,前朝虽已覆灭,但丞相必封侯的流袭制度有道理,朕更想为你上改一改,择吉日,封你个二字王爷来做。取‘康南’二字,你可喜欢吗?”
李爻都要走了,又给惊了个跟头,端正一礼:“微臣在外野了五年,军功早就磨没了,不敢受陛下重禄。”
皇上费尽心思给他舒解郁气,越过侯位,要直接给个二等郡王爵。
可李爻自知本就风口浪尖,这事若是真拿到朝上坊间,他还不得被吐沫星子淹死。
皇上看他闷头躬身那模样深吸口气:“走吧走吧,别在朕跟前卖怂,先歇着去,若不喜欢这封号,朕再着人想个别的。”他不再给李爻说话的机会,起身掸衣裳从御书房北门出去,回后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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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朝八日一大朝,皇上则日日坐小朝,官员有事可随时来奏。
李爻没被赵晟圈了去天天陪绑,可这并不能代表他清闲。
“李相要回来了”的消息早在皇上下令修缮相府时就传开了,如今“要”字被去掉,变成——李相回来了。
于是李府的登门客络绎不绝。
李爻那颗想在府上消停办公的心,第二天就落地摔八瓣儿,死得透透的——府门槛子半天就快给秃噜平了。
这让李爻觉得自己比名动都城的头牌姑娘还炙手可热。
他起初抱着了解朝纲变化的心,跟前来拜会的年兄年弟寒暄一番,可聊了几波发现,上赶着来探望的端是这几年新提拔上来的,且把那点心眼子全都用在游刃宦海沉浮中了。
之后,他索性让老管家避客不见,实在挡不住扔下礼物就跑的,将礼单记好,把礼物原封不动贴了封条搬库房去。
老管家姓胡,早知道东家打小时不时蔫坏损,应承一笑,让他放心。
饶是如此,李爻每每出入府门都需先行刺探敌情,进出自己家门,偷偷摸摸,打游击似的。
日子吵吵闹闹过了三四天,春风煦暖的下午,李爻被皇上叫着进宫。他掐指一算,从西侧小门溜出去,看着前街乌央乌央的人就觉得闹腾,哼唱道:“第一天你找我,我不在,我让老胡劈头盖脸给了你一烟袋;第二天你找我,我还不在,大黑狗咬了你肉一块;你三天你还来,我依旧不在,老胡只想给你一锅盖……(※)”
李爻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乱七八糟地走了。
他走不多久,一人骑马至相府下马石前。
贺景平见府门堵得赶大集似的,怀疑自己走错门了。
但遥遥一望,丈高的门头横匾上确实是“李府”,一对楹联写着“灼心可融雪”、“醉眼笑观花”。
这两句话,他在民间说书匠嘴里不知听多少次了。
确定没走错,景平口称“借过”往前挤,不知被多少人横眉翻白。
恰在此时,院子门开了缝,有个老汉出门迎他:“是景平小公子吧,相爷前儿个收到你的信,昨日就让老朽等你呢。”
老人正是管家胡伯,张罗两名家人给景平牵马,拿包袱。
景平松出一口气,挤过人群,暗道得救了。
他是信国公世子,年幼住过大宅子,也被一群群的老妈子、小厮围绕过,但那实在已是经年幻梦,今日骤然又进高门大院,只觉得疏离。
转过影壁墙,他四处张望,见正堂匾额上“俾炽而昌”四个字,暗叹这和门口那对楹联呼应得巧妙。
只是相府寻常人进不来,所以这四个字,没能被演绎到话本里。
景平高兴起来,心里腾起比寻常人更了解李爻的骄傲。他眼不够用地四处看,恨不能把一花一景都过目不忘印在心里。
这地方让他觉得陌生,又因为是李爻的府邸而亲切:从前他一直住在这样的大院子里吗,怪寂寞的。
老人带他行至中庭,院子很宽阔,但院中偌大的西白石地面上好几处破损,很扎眼。似是经年日久的碎痕,缝隙里已经长出草芽了。
景平环视这宅院里幡然一新,连廊檐上都是新粉过漆的,怎么单这碎痕不做修补呢?
管家老胡笑道:“这地方啊,是老太爷带东家练武时,用□□磕裂的,老太爷没了以后宅子翻修,东家没让动,这次皇上也特意嘱咐了没让翻新这几块石板。”
景平面无表情地听完,酸梅子树破了个芽。
“老太爷?”他试探着问,“是……?”
他沉吟着算辈分,没倒腾明白该叫人家什么。
李爻是胡伯看着长大的,老人知道小东家日常说话真假两掺,至于几真掺几假,大概要看他的心意和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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