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子罢了,我可从来没有拿他当我的儿子养。世人也只知我是正道魁首的义父,人人夸你歹竹出好笋,并不知晓我还有个小儿子。”尘文简平静地打断。
他不急着抢回尘云离,拿回身体,又吸收了魔渊力量的他俨然是另一个灭世危机,尘云离则是他唯一的封印,尘悄云现在想不通,是因为关心则乱,等冷静下来,他相信自己心怀天下的长子明白该怎么做。
人生在世,君子的枷锁永远比恶人多。尘文简最初决定将尘悄云培养为正道,除了一时兴起的恶趣味,更大的原因是拿捏君子简单且有趣。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无论是过去,亦或现在和未来,都十分英明。
沐浴着父亲淡然中略带恶意的目光,尘悄云过热的大脑逐渐冷却,显然已经明白尘文简的意思。
握着尘云离手腕的手紧了紧,尘悄云眉睫低敛,声音沙哑:“我会陪在云离身边,他不愿意,你休想碰他。”
尘文简一扬眉,似笑非笑:“云离,告诉他你愿不愿意?”
“云离”二字被他念得缱绻腻味,仿佛奶油泡芙外又裹了一层厚厚的蜂蜜和糖霜,吃在嘴里甜到泛苦,落入耳中毛骨悚然。
尘云离后脊骨过电似的一僵,随即哭笑不得:“行了,你们两个消停点。哥,你伤势未愈,先坐下调息。想知道什么,等你恢复得差不了了,我再跟你解释。”
尘悄云摇头:“不,你现在就说。此事不解决,我哪里有心疗伤!”
尘云离无奈一笑,回头与尘文简对视一眼,才搀着他坐下:“哥,我和他的故事开始于我们相遇之前,其中涉及到很多无法解释的细节,我说不清楚,你非要听,那我告诉你,他强求不了我什么……”
“只有我难为他的份。”
尘悄云重新靠回石碑,在尘云离撤手时又坐直了拉住他:“你们……你……?”
“我给你做个实验。”尘云离笑眯眯打断,扭头语气便严肃下来,“尘文简,魔渊遗祸对五州之地影响甚巨,这两天你要帮大哥和千宗主想办法安抚人心,使这五州的动乱尽快平息。”
“什么?”尘文简尾音上扬。
“嗯?”
“……也罢。”
“你看。”尘云离向尘悄云摊手,“三句话,让毁灭世界的大魔王为我变成正道栋梁。”
“……”
尘悄云唇角轻抽,大抵是想笑,却努力压下了笑意。
“好了哥,别担心了。赶紧养好伤,去做正事吧。”尘云离拍拍他的肩膀,“他不爱这个世界,甚至不爱自己,我也只能让他爱我了。”
说到这里,他咂嘴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被自己肉麻到了。
尘悄云却因此长出了一口气。
“若真是如此……便再好不过。”
……
魔渊之祸已除,受到蛊惑的百姓和众修行者终于清醒过来,因此事而身亡的人也被尘文简顺手救活,总体损失不大。
但到底刚经历过一场大灾,人心浮动,又有不少投机倒把的人憋着搞事,在天灾之后的半日里闹出了不少人祸。
凡人方面有官府管控,短暂的动荡后便被压制下去。修行者这边就有些难办,魔渊勾起的不止是他们心底的恶念,更是心魔,而心魔一贯是修行之人最惧怕的东西,一旦产生,终生都难以根除,即使魔渊消失也无法改变这个结果。
所幸玉阳天宗内有一阵法,可以有效削弱心魔的威力,帮助修者将之清除。值此危难之际,千月玖并未藏掖,集宗门之力布下了数座大阵,生出心魔的修行者只需支付一点灵石以维系阵法运转,便能入阵拔除心魔。
消息放出去后,玉阳天宗一时门庭若市,由于多数弟子都被心魔困扰,千月玖这个宗主不得不干起接待的活儿,和几个长老一同忙得脚不沾地。
尘悄云收到千月玖的传信后,略做调息便赶往帮忙,离开前不忘对尘云离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有事务必通知自己,走时还看了尘文简一眼,有点感激但不多,更多的是无奈。
尘悄云一走,尘文简便蹭到尘云离身边牵起他的手,五指在他腕上环一圈,掌心温热熨帖地覆着他的皮肤。
尘云离从善如流地带他坐下,往他手臂上一倚,抬头迎上宁不凡的视线。
他在石碑后站了许久,双臂牢牢抱着长剑,好奇地打量面前依偎的两人。
“我记得你,却不认识你。”宁不凡说,“难道真是梦里旧识?”
尘云离一笑:“我觉得是。我还挺喜欢那个梦的。”
宁不凡搭在剑鞘上的手指一抖:“是啊,我也喜欢。我的小弟平安无事,你的……恋人亦然。”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怀念与憾恨,月光斜照,原本皎洁恬然,落在他身上,却被冻成了幽冷孤寂的霜雪。
尘云离默然,尘文简倒是被他的“恋人”二字取悦,淡笑着看向宁不凡怀里的剑。
“这把剑的剑灵尚在,梦境终有成真的一日。”
宁不凡点头:“我知道。你提着剑走出封剑塔的那日,就跟我说过一次了。”
闻言,尘云离脑海中浮现出系统提供的原时间线剧情。
在这条时间线里,尘文简独自进入了封剑塔,将计就计,夺走了封剑塔刚刚重锻完成的灵剑,破塔而出。
当时,宁不凡不知如何找到了塔外,眼睁睁看完了封剑塔主用明少荼的本体与魂魄锻造新剑的过程,几乎被打击得意识崩溃。
尘文简破塔之后,将新剑与重伤的封剑塔主扔到他面前,给他报仇的机会,也把他心爱的人还给了他。
正是因为看过宁不凡抱着剑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他才对人的情感产生了好奇,并在之后救下两个孩子,带在身边教养。
可惜天不遂人愿,尘文简游历尘世的过程中,见了太多背信弃义、无心无情的人和事,逐渐心冷,失去了最后一点对情之一物的好感与兴趣。两个孩子的孺慕之心也没能敲开他冷硬的心门,最终还是沦为他游戏世间的工具之一。
再后来,尘文简也遇到了温暖与爱意,可惜……实在是迟了太久。
若不是有那场梦,若不是梦里的尘云离带他走进红尘、走出苦难,若不是他们的感情萌发于正式相遇之前……
尘文简想,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魔渊和整个世界都会随他的心意一同覆灭。
一想到这里,他就心情大好,连带着以前嗤之以鼻的闲事,现在也愿意管了。
于是尘文简凑到尘云离耳边:“你以后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这个世界的“以后”只剩下两天。
尘云离笑着蹭蹭他的鬓角:“当然。”
“好,那我帮他一个忙。”
尘文简托起他的手,薄唇贴着他跳动的脉搏落下深深一吻,而抬指散漫地一点宁不凡臂弯间的剑——
月光霎时大作,明光如水流入剑刃,又自剑尖溢出。
宁不凡被刺得眯了眯眼,旋即手臂一沉,一具暖热的身体扑入他怀中,压得他后退了好几步,条件反射地抬手拥住。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只见一张脸贴靠着自己肩头,浓密卷翘的睫毛如两片鸦青色的芭蕉叶,覆着这人轮廓优美的瞳眸,眼角如凤尾般上翘。
宁不凡蓦然怔住,回忆仿佛洪流呼啸而来,将他冲击得溃不成军。
这回换尘云离看着依偎的他们,脸上才露出一点笑容,就被尘文简搂着化光而去。
第034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完)
封剑塔所在的山下, 村庄与村民都换了好几轮,再也找不到相熟的面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魔渊影响尚未波及至此,便被尘文简解决, 因此这里仍保留着尘云离初遇时的恬静祥和。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 万籁俱寂。月亮静悄悄趴在云里,仿佛也倦极睡去, 月光散淡柔和,隐约到了月沉日升的时分。
尘文简带着尘云离回到山脚下,前方是逶迤的山路, 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我记得, ”尘文简顿了顿,牵着他踏上曲径,“这条路我们在梦里一起走过很多次, 每次感觉都不太一样。这是我在现实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所以你就大半夜拉我来陪你走山路?”尘云离仰头看看山顶, 再扭头看看他,眼神里满是慈爱,“魔渊之力把你脑壳搞坏了吧?”
“不, 我主要是想寻一处清静地方和你独处。”尘文简一本正经,“除了这里,别的地方都吵闹得惹人心烦。”
尘云离笑了笑,忽然感觉这人生动了很多,不再是系统资料和人间传说里呆僵死板的魔王形象, 比之不久前的肢体触碰, 更多了一份灵魂上的实感。
无所不能的大魔头也有微妙幼稚的小心思,到底还是人, 挣不出爱恨情仇,也脱不开贪嗔痴念。
尘云离回头望去, 来路隐没于幽寂的夜色,目之所及唯有稀疏灯火,与四周拂过深林树梢的风声相衬相映,确实安静得好像世上只剩他们二人。
尘云离刚想到这儿,就听见尘文简说:“若是世间只剩你我,其实也不错。”
“……”
心头的慨叹被一阵冷风刮得无影无踪,尘云离横他一眼,满脸都写着“说话真不中听”。
尘文简轻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拘什么话题,也不怕话掉在地上,只觉得三言两语之间,这条看似漫长的路便被走尽,耸立的高塔与古朴的木屋近在眼前。
尘文简微微皱眉,尘云离立刻感受到他的不悦,勾了勾他的小指:“这段时间哥估计闲不下来,我陪你在山上住两天,嗯,讨个清静。”
尘文简斜眼瞧他一会儿,用两根手指掐他的脸,语气毫无平仄:“你在笑话我。”
尘云离笑眯眯地掐了回去。
星月落幕,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曦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塔顶。
而后辉光拉长、扩展,染遍整座高塔,镀上毛绒绒的金边。阳光像金色的水流漫过山顶每一寸土地,斜入屋檐下,笼罩台阶上两道相互倚靠的身影。
他们在明亮的天光里沉沉睡去。
接下去两天时间,尘云离和尘文简足不出户,理直气壮地占据尘悄云的屋子,提前过起隐居避世的悠闲日子。
他们都不算活人,没有进食需求,但尘云离口腹之欲甚重,所以爱带着尘文简进山寻觅食材。有时是一把菌子,几朵木耳、蘑菇;有时是一只拖着长尾巴,昂首挺胸谁也不怕的花野鸡;有时是嫩笋、河鱼、不知名的野果。
它们天生地长,各有各的独特滋味。
尘云离爱吃,却不擅长做饭,倒是用两三顿饭把尘文简的手艺练出来了,刀功、火候、调味进境惊人,鱼和鸡一锅炖都能做出不错的味道。
但尘云离最爱的还是他做的烤鸡。
以野鸡为主食材,用山里一种名贵香木做烤架,炙烤到外酥里嫩之时划开外皮,挤一些野果汁水上去。果汁酸甜,正好激发野鸡肉本身软嫩的香气,又能消解油腻,在咸香油润之外多了些爽口。
尘文简每每做这道菜,半个山头都萦绕着诱人的香味,即使吃完鸡肉,也还是久久不散。
尘云离宛如置身于舌尖上的华夏拍摄现场,咬一口鸡腿就秃噜一句“最高端的食材往往采用最朴素的烹饪方法”,尘文简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他是在夸自己,下回做得更加细致和卖力。
尘云离爱上烤鸡,山里的野鸡就遭了老灾,以前尘悄云在时,它们经常呼朋唤友在山路旁盘旋,偶尔还会上演求偶风云、菜鸡互啄等戏码,甚至会追着其他小动物啄,嚣张得仿佛山中一霸。
现在倒好,它们一只只如同受惊的鹌鹑般赖在窝里躺平,再不敢出来耀武扬威,生怕下一个上烤架的就是自己。
所幸尘云离也知道不能竭泽而渔,除头一天的午饭吃了三只鸡以外,剩下的饭点都留给了别的美食。
山间生活清闲,若是独居不免孤寂,但有人作陪,尤其是会过日子的人,那便不同了。
尘云离不擅做饭,却恰恰很擅长把日子过得有趣,在失去手机、网络、游戏等消遣时,仍然可以把每一刻钟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尘文简自入世以来,头一回过上天还没亮就被叫醒干活儿的生活。
尘云离拽着他去砍竹子,扛回来以法术阴干后削成竹篾,再指挥着他在山顶围了一圈篱笆、造了一面竹墙,顺带给尘悄云的屋子弄了扇新的竹窗。
尘文简忙活的时候,尘云离就在附近扒拉野花种子,移植新竹和藤蔓。
竹子栽在尘悄云窗下,野花种于篱笆旁,牵牛花藤缠绕在篱笆架上,紫藤则从竹墙墙头垂落,仍以术法催长,一刻钟让它们走完了好几年的路。
于是清寂的封剑塔外多了繁花似锦,朴素的隐世之地变得明丽绚烂,凛冽的山风染上花香,几乎将整个春天截留于此。
尘云离最喜欢那面花墙,他在轻罗薄烟般的瑰丽色彩中,看见了童年时憧憬过的紫藤萝瀑布。
是夜,风清月朗,天地一片霜白。
尘云离在花墙前摆上两张摇椅——椅子是午后尘文简做的——用竹筒杯泡了两大杯松叶茶,自行端着一杯躺上去,前后摇晃,悠闲地抖了抖脚尖。
“来,坐这儿,给你准备的。”他指向旁边的椅子,向尘文简笑眯眯招手。
尘文简神情微妙:“云离,你现在特别像我曾经羡慕的一类人。”
“嗯?”尘云离警惕地抬头。
尘文简坐到摇椅边上,底下的支架发出清脆的“吱呀”一声:“像市井窄巷里捧着茶缸晒太阳的老大爷。”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尘云离白他一眼,却毫不生气,施施然躺平,捧杯的手搁在胸前,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道:“凡人寿短,能平安活到老本就不易,还能有晒太阳的心态和境遇更是幸运,所以……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来,跟我一块儿躺下,也体验一下当老大爷的感觉。”
尘文简愿意陪他砍竹子,陪他趟泥地逮野鸡,风里来雨里去不带怕的,却在此刻第一次对他的要求露出了为难中略带嫌弃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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