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沐安第一次不做掩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还是师父提醒了他沐安的身份。
陆研沉吟了一下,慎重地说道:“沐安对师父的感觉很复杂。至少,他似乎并不是真想让师父死掉。”
“……”
竹景忍不住道:“他可是没少置我师兄于死地。”
包括他们师尊飞升一事,沐安是逃不开他的罪责的。
那个时候,沐安是真的想让柳退云业障缠身,万劫不复。
倘若说沐安不恨岑远之,便做不到这份上。
怎么可能不会想让他死?
陆研沉默了。
他描述不出来当沐安看到岑旧尸体时,那一瞬转换的纷繁神情。
只是觉得沐安和师父有什么外人不知的过往,非简单的爱恨二字可以完整概括。
时忆却道:“这么一说,沐安好像确实没明确说过他要杀死岑道友啊。”
竹景:“可他想要我师兄的道骨!”
时忆道:“无情道骨的祛除,或许并不是坏事。”
修真界历代的无情道骨拥有者无一不是天纵之姿。但无一例外地下场凄惨。
因为无情,所以至情。便要于贪嗔与苦难中滚出个多情胜无情来。
但多数人坠入尘埃,便融了污泥,再出不了尘埃。
无情道骨者,多孤寡,六亲不在。
一生坎坷,方能大道圆满。
因此去除无情道骨,便为劫难。
“但他……”竹景忍不住道,“可是将盗取神器的罪名泼在了我师兄身上啊。”
陆研道:“真的是沐安做的吗?”
竹景:“他杀了平天门所有人,他杀了平远侯夫人,还……”
他突然一愣。
若沐安真是这种说杀就杀的性子。
他真想让岑远之死的话,完全可以在八年前就将当时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赶尽杀绝。
杀了其他人,这是沐安的业障。
但他确实好像没对岑远之动过杀心。
“他要道骨做什么?”竹景愕然问道,“他要神器又想做什么?”
陆研:“师父正是想探查沐安的意图。”
因此,他赌沐安一定会去查探他的尸体。
哪怕明知是圈套。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惊慌的脚步声四起。
几人站起来,瞧见陆研的居所此时火光冲天。
本该待在屋中休息的少年如今却在这里。
红衣身影匆匆赶来,是被火熏得焦头烂额的程序。
艳丽张扬的面容此时灰尘仆仆,像是落难的凤凰。
“你们没事就好。”程序道,“有人恶意纵火,远之的尸体不见了!”
他明知好友还活着,可生怕隔墙有耳,只能如此含糊地传递着信息。
陆研忍不住抬头望了望那边的火势。
火光映衬得月轮如冷冰。
突然,一只小木鸟晃晃悠悠地飞了过来。
无人注意的角落中,平稳地落到了少年的手掌中。
是师父的信。
第135章 故人叹(7)
岑旧睁开眼睛。
眼前却依然是一片黑暗。
手摸到一处坚硬的边沿, 再往前便是悬空。
岑旧稍稍后撤,掌心处传来一阵柔软温和的触感。
类似于云锦绸缎。
他还是在床上。
但已经不在凤梧宫了。
周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和凤梧宫的梧桐树清香不同。
岑旧不太意外。
他本来就是想试探沐安。
倘若沐安还记得千年前天外天的事情, 且对天外天存在执念的话, 一定会亲自来查探的。
岑旧装死装的没那么严谨。稍微一凑近便可以看出端倪。
只是没想到沐安还挺谨慎的。
给他的眼睛下了禁制。
看不见东西,意味着岑旧探查不了视野, 因此失去一大半的行动能力。
不过这份谨慎的态度也带来了一定的信息量。
什么地方值得沐安如此遮遮掩掩?
不对外人开放的白玉京。
虽然不知道之前师尊是怎么只身闯入白玉京的。但很显然,岑旧还没办法到师尊那个程度。
只身闯入,然后全身而退。
“别乱动!”
黑暗中人的五感会被无限放大。
因此岑旧被这突然冒出的女音吓得一个激灵。
那女音慢慢接近了。
“公子, 你身上还有伤的啊, 不能乱动。”
伤?哪来的伤?
岑旧刚这么想着,便觉身上好像有什么地方抽搐僵硬了一下,直挺挺地扶着床板摔了下去。
黑暗中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岑旧脑袋磕在地上, 瞬间没了意识。
等待再醒来时, 额头上被贴了一块凉水浸泡过的手帕。
岑旧:“……”
沐安这厮也太滴水不漏了吧!
竟然暂时封闭了他腿上的经脉!
封住经脉后,他就不能下床行走了。
别说行动力了。
一个双腿废掉、无法视物的人,该如何行动调查?
岑旧瞪着失神的两只眼睛, 又气又好笑。
通过沐安的态度来看,这里绝对是白玉京。
估计沐安也没想瞒着他。
沐安用了一种更加缺德的方式,告诉岑旧,哪怕这是白玉京,他也有千万种方法让岑旧没办法找到他。
眼下的突破口或许只有房间里另一个人了。
那位女子安安静静, 只有在岑旧掉下床时发出过阻拦和惊呼的声音。
要不是刚刚醒时感觉有人给他敷了冰块, 岑旧差点以为只是自己因为失明过度恐慌而出现的幻觉。
“这位……”他艰难地组织着措辞。
真的是姑娘吗?
不会是沐安假扮来监视他的吧?
仔细一想,这家伙好像真能做出这种事情啊!
好在, 很快就有一道略微清冽的女音作了回应。
“我叫阿水。”
阿水?
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然而岑旧抓不住心底转瞬即逝的微妙感。
就像是经年的苦在这一刻回甘到了唇齿间。
“劳烦阿水……姑娘,”岑旧本来想直呼其名, 可莫名其妙心里觉得怪异,于是默默地加了个尊称,“您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其实还有很多的疑问。
但这个阿水暂时不知敌友,还是有点防备心比较好。
阿水却道:“我也不知道。你再等一会儿,我去问问我的朋友。”
岑旧:“……”
岑旧:“朋友?”
以他的认知,白玉京纵然人山人海,应该也只是沐安沐安沐安这种排列方式而已。
这女子行事作风不像沐安,已经足够纳罕了。
白玉京居然有活人。
好惊悚。
阿水道:“对啊。他比我还早出现呢,也许他可以回答你一些问题。”
岑旧道:“早出现?”
一般来说,不应该是陈述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吗?
被抓,亦或是拜师,甚至无意闯入。
“出现”这个用词并不适配所有可能的正常情况。
“就跟你一样啊。”阿水道,“突然出现在这里,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我之前还浑浑噩噩了好一阵,每天脑子一片空白,就像……额……那种飘着的游魂?”
岑旧蹙眉:“后来呢?”
阿水:“后来有一天我去摘凌霄花,跳下去时撞到了无名。我突然感觉自己从游魂的状态活过来了!”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像是灰白突然有了色彩,像是万物静止化作了生机。
时间与意识飞速地轮转进阿水的身躯,她抬起头,最初鲜活的画面定格于无名飘逸的发尾。
阿水:“他好像轮值结束了。我去找他!”
阿水的性格过于风风火火,话音撂下,便冲了出去。
岑旧躺在床上,又总觉得平躺着太像安详的尸体了,于是用胳膊支撑着勉力坐起在床边。
青丝垂落,影影绰绰地在地板上透出晃荡的涟漪影子。
突然,影子在地上猛烈地跳跃了一下。
岑旧掏出发带,将散落的头发简单整理在一起。
他原本假死的时候,是束着头发的。
虽然凤凰真身已经离开了凤凰泪,那根发带失去了全部的效力。
但岑旧还是戴着。对他来说,那不仅仅是一件神器。
醒来后,发带不见了。
应该是沐安拿的。
岑旧束发只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
尽管他也不知道这种紧张感是从何而来。
白玉京这两个人是谁?沐安为什么留着他们?
不,或许可以换个角度想问题。
比如……沐安是用什么办法将这两个人洗去记忆留在这里的。
额角开始刺痛。
长时间沉浸在黑暗里让岑旧其他的感官变得十分敏锐且失控。
被迫承受了太多繁杂的信息,心神不能很好的集中在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上。
岑旧听见了门再度开关的声音。
房间里响起两道脚步声。
一个匆匆,一个沉稳。
阿水:“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孩子。”
明明她听着年纪也不大,反而却把岑旧当做小孩。
岑旧刚想反驳,却听见了一道略沙哑的声音。
“你好,我叫无名。”
温和的,带着一点讨人喜欢的笑意。
岑旧的身躯不可自抑地僵硬了一下。
明明在秘境里回忆起来过。
明明之前也考虑过沐安拿锁灵藤的意图。
明明……他也有察觉到的啊。
可是为什么刚刚不敢去想某种可能性呢?
阿水:“啊呀,无名,你怎么把他吓哭了!”
无名:“对……对不起,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明明他们才刚认识。
为什么要对自己嘘寒问暖呢?
熟稔的语气。
本能的照料。
床上十分珍贵的云锦被褥被攥得出来了褶皱,就好像石子扰乱的湖心水。
也像是纷乱难言的心绪。
小的时候,岑旧曾幻想过,也许诸生都是大梦。他的父母没有死掉,平远侯府还在,躺在粗壮的树干上,一低头,就能瞧见他的兄长在笑。
可是梦醒了,还是冰冷的地面,磨人的枯草,以及身上发疼的旧伤。
这种分不清的虚幻感,一直到师尊将他抱回家才彻底消散。
师尊将他抱回无涯派,结束了他年少时的梦魇。
梦醒了,便才发现,原来苦痛是他人生中的试炼。
渴望归林的乳鸟不再日日徘徊寻找消失的树林。
要向前看。
可是,无休止的思念滔滔不绝。
海不会停止奔流,思念也一样。
梦的尽头,少年总觉得父母没有死,兄长也没有死。他没有亲眼见到死亡,因此还残存了一点幻想。
幻想有一天的重聚与团圆。
后来长大了。
也不再幻想了。
可如今,措手不及的思念从少年的梦境深处滚滚而来,像是要把他的口鼻都灌入泪水的腥甜。
泪水流了出来,想要洗涤这片黑暗但却无济于事。
就在旁边。
他的日思夜想,他的至亲离别。
可眼前所及,除了泪水,还是黑暗。
他偏偏在最新想看见的时候,看不见。
白衣修士就这么垂坐在床边,身上的衣服有些脏了,带着尘土与血污。这是岑旧特意嘱咐过的。他在蓬莱岛狼狈奔逃的样子假死才最有说服力。
一头乌黑的青丝被干净利落地扎在脑后。青年以为自己扎得很好,但实际上,有些偏了。
漂亮的桃花眸如今失神而暗淡,唯有眼尾的红晕逐渐鲜明扩散。一滴又一滴泪自眼眶中流出,滑过脸颊,落到床上和地面。
阿水劝了半天,他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住地掉着眼泪。
明明在哭,却很安静。
就像是……和亲人走散于是在路边哭泣却又不敢发出声音的乖孩子。
这个念头一滑过。
阿水的心脏疼了一下。
像是被一只小虫子叮咬了一口。
她突然拉住无名的衣角。
“我们先出去。”
无名会意。
两个人默契而无声地给白衣修士留了一个私人的空间。
门再度关上。
自从只剩下一个人之后,岑旧又忽然冷静了下来。
并不是说他有高超的情绪调控能力。
只是一个人的时候,眼泪只能干涸在地面。
没有用处。
他终于可以彻底地冷静思考了。
没有年少时幻想那般,心底迸发出五味陈杂的情感。
岑旧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
他冷静地疏离起来了接受到的信息量。
沐安与岑平远有旧情,似乎与水禅衣关系也不错。
因此才会用锁灵藤复活他们。
一切似乎可以说得通了。
但……沐安为什么要销毁平远侯府平凡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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