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玉茫然,其余人却是恍然大悟。
窦大人见状,好心解释:
“所谓‘极乐神宗’,乃是先帝时东南沿海一带壮大的邪、教,歪曲杂糅了中原佛教与藏传佛教,甚至是一些少数宗教而形成的‘四不像’。
“大约五十年前,‘极乐神宗’信众遍布五郡,连郡守都是信徒,地方糜烂一时。先帝下令严厉禁止也有漏网之鱼,直到近年才慢慢销声匿迹。”
羿玉了然,却仍有不解之处:“这‘极乐神宗’想来危害极大,只是不知危害在何处?”
窦大人却不肯言了。
一旁齐大人随口道:“‘极乐神宗’讲究个‘极乐双修’,说是什么‘阴阳调和至极乐之境,便可得悟神佛之道。待极乐大成,男为本尊,女为明妃,是为大乘佛法’。”
美须公微微颔首:“是以我听闻了这菩萨的法号便想起了旧事,尤其是‘欲天’二字,可为‘六欲天’,也仿佛可为‘欢喜佛’。说到底,‘极乐神宗’杂糅歪曲最多的还是藏传佛教。你家太太供奉的,恐怕是一尊邪佛。”
羿玉听了,觉得古怪。
身份卡的背景设定中,羿玉大约在七八岁之后就一直被困在院子里,没有接触过外界的事情,所以对一些朝廷旧事不了解很正常。
但是眼前这一堆朝廷命官,是不是对‘极乐神宗’这个邪、教了解得太多了……
第319章 热闹
若是有一两个人了解这些旧事,倒也不是很稀奇。
但是偏偏这堂中大约十来个人,在听到羿玉说出“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法号之后,有一多半人表情立时就有变化,而剩下的人在听到美须公提及“极乐神宗”的时候绝大多数都恍然了。
之所以说是绝大多数,不是有人与羿玉一样迷茫,而是有人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东西。
此人正是窦大人,他捏着手指,仿佛神游天外。
除去窦大人之外,其余人的反应当真是令人费解。
“极乐神宗”,一个据说在近年已经销声匿迹的邪、教,此时在朝廷里依然是个重点话题吗?
“即是温家太太的小佛堂,想必正在屋后,我们离不开此处,劳烦少奶奶将小佛堂的门打开,不必进去,只需打开门,我们在窗户这边也能看到。”
窦大人的声音来回了羿玉的思绪。
他其实没有去过温夫人的小佛堂,但曾在晨昏定醒的时候,闻到过遥遥飘来的香灰味道。
方位大约也是在后院里。
羿玉不置可否,抬起步子绕过堂屋,从垂花门步入后院,左右两厢房皆是房门紧闭,一时半会也没有味道,倒是叫人不好辨认。
堂屋的后窗处已经挤满了人,有人喊道:“‘极乐神宗’以左为尊,烦请大少奶奶开左边的门!”
羿玉闻言,走到西厢房门口三步,却是在后窗处翘首以盼的目光中停下了脚步,没有再继续往前。
他回过头,看到大开的后窗挤满了一张张急切的脸。
羿玉忽然笑了,他不仅没有再往前走,反而摇着头离开了此处。
有个故事叫虎作伥,说的是被老虎吃掉的人会变成伥鬼,而伥鬼会引诱无辜的人,让老虎吃掉他们。
眼下,其实就是另一种为虎作伥。
初初听到“极乐神宗”的故事,羿玉也觉得这是一件大事,或许值得成为一个经典案例,被人反反复复地提起。
但是如果放在朝堂上呢?
再怎样影响恶劣的大事,五十年过去了,不可能十几个官员每个人都知道此事详细情况,每个人都说得头头是道。
而且他们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口气越是客观、越是公正,反而越不对劲。
他们不需要公正。
如此邪、教,在东南沿海一带肆意扩张,又有那样的教义,不知祸害了多少无辜者,身为朝廷命官,怎么可能公正客观地提起这件事?
阿大或许在撒谎,或许没有。
也许真的有什么天使与御林军进入温宅,也许他们真的就长堂屋里那些人的模样,也许他们就是天使与御林军……
无论他们过去拥有着怎么样的姓名、怎么样的官位、怎么样的称号,于此刻,于羿玉看来,他们就是为虎作伥的伥鬼。
无论是扬言拿下羿玉也好,还是明争暗斗地争夺话语权,无论是勇武少智的齐大人,还是天才通病的窦大人,都是在半真半假地演戏,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羿玉打开西厢房的那扇门。
他离西厢房越远,后窗处的众人表情越是焦急,拍窗户、大声吆喝、威逼利诱,不绝于耳,羿玉一概不理。
只是即将穿过垂花门的时候,羿玉又往后窗处看了一眼。
挤在窗子旁的一群人中,有人身量高挑,双手抱臂,略微仰着头,神情很是惬意。
……然而问题在于,从开始到现在,羿玉居然都没记住这位窦大人的长相。
正面相对的时候不觉什么,一旦对方离开羿玉的视线,再想回忆窦大人的面容却是不能。
仿佛那张脸上蒙着雾气,叫人看不真切。
似乎是注意到了羿玉的目光,窗子旁的众人愈发群魔乱舞,美须公的胡子不知被谁拽掉了一把,吃痛地与人厮打起来,场面愈发混乱。
而窦大人则是漫不经心地退到一旁,单手背在身后,踮着脚往窗外看去。
四目相对,窦大人微微一笑。
羿玉觉得他居然有点眼熟,却一时半刻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看了半晌,转身离去。
静心堂里依旧很热闹。
一堆人在互相指责。
美须公:“方才就是你太过急切,一张口就要他去开门,是个傻子也知道你不对劲了!”
无名氏:“我急切,你怎么有脸说我急切?大家还都没有反应呢,你就开口说荒唐,我等差点没反应过来!”
齐大人:“窦大人方才未免太敷衍了些,若是再言语两句,他说不得就信了。”
窦大人:“嗯嗯。”
他根本就没注意齐大人在说什么,踢开脚边不知是被谁甩过来的茶盏,踱着步子往外面走去,走到堂屋门口,就再也出不去了。
他看着不远处依稀可见的背影,之前尚可称为生动的表情一下木讷起来。
原来他生得极清俊,最有特点的便是一身异为白皙的皮肤,年龄大约三十上下。
这个年纪身着绯袍不可谓不是年轻俊杰,只是窦大人眉间有些浅浅的纹路,仿佛经年累月的皱眉而形成的印记。
“窦大人在想何事?”有人走过来,见窦大人少有的怅然神色,难免好奇。
窦大人笑笑:“无事。”
他觉得那个小孩,怪眼熟的。
在哪里见过呢?记不太清了。
他轻咳一声,旋身落座。
·
羿玉离开了静心堂,心情没有勘破堂屋里众人身份那时轻松,反而多了几分莫名。
因为他觉得,那位大乘无量欲天菩萨大约与极乐神宗没什么干系,方才只是“伥鬼”精心编织的谎言,目的是诓骗他去开门。
只是……
最高明的谎言不是流畅自然到看不出来虚假,而是真假参半,甚至是九分真、一分假,让人无从分辨。
方才“伥鬼”的说辞中,必然有“真”的部分,具体却需要羿玉去分辨了。
何其难也。
第320章 纰漏
静心堂中的一行人与那位大乘无量欲天菩萨极大概率有相当程度的联系,前者受后者驱使,代其行不可为、不能为之事。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离奇事层出不穷,其中暂且不知有多少,甚至有可能全部都与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相关,羿玉却从未见过菩萨真身,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要么是没到时候,要么就是有限制,而这限制极大可能就是具有某种象征性的行为。
所谓象征性的行为,羿玉的理解是:在特定的场景之中,一些平常看起来非常普通的行为,会延伸出更多的意义、内涵、象征。
比如说,敲门与开门。
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但敲门的若根本不是人,门内之人回应或者将门打开就会代表一种“允许”。
——允许门外之物进入房间。
方才静心堂里的众人花言巧语,试图哄骗羿玉开门,其实与“敲门与开门”的例子有异曲同工之处。
只不过一个是允许对方进入,而另一个是允许对方离开或者自己主动进入对方的“领地”。
不知不觉间,羿玉已经离静心堂很远。
身后无人追赶,他的步子慢下来,途经之处不是秀丽景致,就是白墙黑瓦,羿玉身处其中,一时之间竟觉无处可去。
日头高照,阳光洒落在身上,叫人后背都发烫,脖颈处浮起细细密密的汗珠,薄衣宽衫也招架不住这样毒辣的太阳。
羿玉方才虽进了静心堂,却赶上了一出戏肉,别说水了,连茶壶都没瞧见。
之前想着事情倒还好,脑子一得空,干渴感就又涌了上来,连吞咽都难受。
羿玉为了避阳光,专走树下的阴凉处,看着青翠欲滴的树叶都想摘下来嚼一嚼了。
也不知这嫩叶子有什么魔力,羿玉仰头瞅着,忽然就开始走神,片刻后回过神却是摸出了怀里的那几份文书。
温家三位少爷中,羿玉自然与温辰安相处时间最多,也最了解他,不止了解他的起居、习惯与性情,也了解他的一些基本信息。
生辰自然算在其中。
当时其实是温辰安先问了羿玉的生辰,他虽然知道羿玉的生辰八字,心里所对除羿玉之外的羿家人没什么好感,那样一对父母,说不得会为了攀上温家而在羿玉的八字上做手脚。
是以主动询问羿玉的生辰并非是为了什么一定要找个命格相合之人,而是想要知道羿玉真正的生辰。
身份卡一般与羿玉本人的相似度很高,“羿玉”的生日与羿玉的一样,都是在八月底。
温辰安问了他的生辰,羿玉自然礼尚往来,也问了温辰安。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温辰安的生辰……应当是在七月,具体似乎是七月初三。
等等——他之前在三全院东厢房的空箱子里找到文书时,打开随意扫了一眼,当时没怎么在意,现在一回忆,怎么感觉上面温辰安的八字不太对……
羿玉打开最上面的聘书一看,温辰安的八字里月柱日柱分明不对,居然是五月初二!
他站在树荫里,后背一下就凉透了。
迅速将所有文书翻看一遍,羿玉大约明白了这些文书里究竟藏着什么。
这些文书其实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温家之前送去羿家的,姑且称之为第一份,另一类则是温辰安为了给羿玉补上三书六礼而送去的第二份。
第一份的文书里缺了一份聘书,其中温辰安八字中的月柱和日柱都是五月初二,第二份的文书里却都是七月初三。
羿玉的两只手分别捏着两份文书,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片空白。
第二份文书绝大部分都是温辰安自己写的,据羿玉所知,他其实连迎书都已经写好了,只是还没派得上用场。
所以羿玉可以确认,第二份文书没有替换,上面的字迹毋庸置疑地属于温辰安。
所以第二份文书里的年庚八字一定是正确的,确切无误是温辰安的。
既然如此……
那第一份文书里的年庚八字,是谁的?
难道是温洲白?毕竟他之前安排人从三全院中拿走了羿玉的“嫁妆”……可是他要换也是换第二份文书,第一份文书送过去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见过羿玉。而且他也没有理由去更换文书。
不知温洲白,还能是谁?
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翻腾,羿玉将两个年庚八字抵在一起,视线反复扫过。
他之前更为在意的是八字中的月柱与日柱,但若是想要破解出第一份文书中的“男方”真身,更应该着重分析的其实是年柱。
温辰安今年二十八,是当今十二年生人。
第一份文书里的年柱换算一下,却是在当今十六年。
比温辰安年幼四岁,年纪约莫二十四左右。
这个年纪很容易一下就想到温秋妃身上,但羿玉从温洲白那里知道温秋妃比温洲白大三岁,温洲白今年十九,所以温秋妃的年纪应该是二十二。
差了两岁,有些不太对得上。
羿玉默默算了一会儿,越算越觉得蹊跷,这件事本身也透着蹊跷。
以温夫人的爱子之心,男妻都能娶进门,怎么会出了文书上年庚八字出错的纰漏?
若是一处,勉强还能说得通,但是庚贴、礼书与迎书上的年庚八字全是错误的……根本不可能是纰漏。
——这是温夫人有意为之。
第321章 最后一次
无论得出来的结论再怎么荒谬,事实摆在眼前,羿玉只能让自己去接受这个结论。
温夫人的拳拳爱子之心根本就不是演能够演出来的,无论她做出了怎样违背常理的行为,她的目的一定是让温辰安早日康复。
之前无论是温夫人,还是温辰安,亦或者是其他人,无论是有意或者无意,他们每一个人透露给羿玉的信息都是:
温家之所以会娶一个举世罕见的男妻进门,是因为羿玉是与温辰安命格相合之人,只有他们二人结为夫妻,温辰安才有一线生机。
但此时看来,羿玉从前了解到的“隐情”,或者说“真相”,根本就是温夫人用来掩饰真正事实的障眼法……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温辰安一个久病之人,年前甚至一度已经病危了,娶一个妻子冲喜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有高僧指点,寻得更加合适的冲喜妻子,此人即便是个男妻咬咬牙也就认了,毕竟比起性命,娶个男子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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