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楼梯走起来声响不小,羿玉走到一楼的时候,房东琼斯太太走了过来,看到他就低呼了一声:“菲利克斯,你今天没有去码头?”
羿玉差点忘记自己的新名字,看起来反应慢了一拍,然后半低着头道:“我最近太累了……我不想生病,所以休息了一天。”
“哦,是的。”琼斯太太露出了然的目光,她理解菲利克斯的想法,这年头生病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一不小心就会死掉。
“那好吧,希望你明天能感觉好一些。愿主保佑你。”
“谢谢你的祝福。”羿玉从琼斯太太身边走过,打开门离开了白枫街16号。
琼斯太太检查了一下门关得紧不紧实,然后拍了拍手,慢慢悠悠地坐到壁炉边的沙发上,拿起放在一旁织了一小节的围巾,不时掩唇轻咳一声。
最近波内堡的空气真是越来越糟糕了,琼斯太太几乎不能出门,她过于敏感脆弱的呼吸道会因为一口肮脏的空气而咳上一整天。
不光琼斯太太,羿玉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时也感觉不太舒服,人体可以感受到的极差空气质量,他努力适应了一下,在污水遍布的小路上行走。
他将沿途的景象与记忆里的画面一一对应起来,着重走了一遍从白枫街到码头的路,方便明天早点赶过去。
不是他执意要进行重体力劳作,而是他不能表现得太过反常,否则会被认识菲利克斯的人当作恶魔附身送进教会的。
就算要改善生活质量,也必须用合情合理的方式。
码头上,无数满头大汗的工人往返于货轮与仓库,他们普遍看起来都很瘦,脊梁弯曲,几乎半天都不会说出一句话。
码头周边有不少商贩,多半是卖吃食的,都很便宜。
羿玉站在边上默默看了一会儿,大概明白自己明天要怎么做了。
观察是有用的,羿玉发现一件事情,来来往往不少人都在咳嗽,症状或轻或重,最严重的却也不危及生命,顶多算是重感冒咳嗽的程度。
但是这么多人都在咳嗽,难免让人头皮发麻。
羿玉不再久留,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
什么样的地方能够收集到足够多的线索?
……
十五分钟后,羿玉出现在东城区的圣埃里教堂。
他坐在后排,耐心等了一会儿,在一位年龄稍长的女士轻咳的时候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咳……不用担心,不会传染给你的。”老妇人误会了羿玉的表情,一边用手帕捂住嘴巴,一边起身准备往旁边挪一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羿玉连忙解释,稍稍提高声音,确保周围几人都能听到,又不至于引起太多人注意,“我只是有些担心你,而且……我感觉很害怕,最近太多人喉咙不舒服了。”
坐在前面的一位男士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在对上羿玉征询同意的眼神时,忍不住加入了话题:“我邻居全家都在咳嗽,医生说这不是传染病,只是最近空气有些不太好。”
“这当然不是传染病,如果连波内堡也有传染病,那鲁尼亚王国就要完蛋了!”
波内堡是鲁尼亚王国的首都,也是羿玉所在的这座城市。
“哦得了吧,鲁尼亚早就完蛋了,但是这确实不是传染病,不然国王早逃就到翁里郡避难去了,那些大人物也不会毫无动作。”
周围的人三言两语地开始讨论起来,羿玉却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听着。
不多时,这边的骚动引起了一位教士的注意,他轻巧地靠近有些激动的人群,声音像是从天边飘来的一样轻柔: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像是壁画中侍奉在主身旁的天使,金发碧眼,面容温和而俊美,举止从容沉稳,目光慈爱而怜悯,唇边的笑容无比亲切。
那双大海般蔚蓝的眼睛一一注视过这里的所有人,最后落在了羿玉身上。
第66章 刀片
被如此干净纯洁的目光注视着,羿玉其实有一点心虚。
毕竟他是故意挑起这个话题的。
好在这具身体的微表情没有那么“灵敏”,羿玉在自己忍不住露出心虚神色之前,先慢吞吞地移开了视线,像是不太习惯与别人对视一样。
教士注意到了暗金头发的少年不太适应他人过于直白的目光,体贴地看向其他人,神情之间并没有任何质问或者不满的神色,只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询问。
一位常常来教堂礼拜的女士道:“阿诺德副主教,我们在讨论波内堡近期出现的咳嗽现象,许多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在咳嗽。”
阿诺德副主教在胸口画了一个圆,淡金色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是不想打扰到四周其他人,他压低了声音:“这件事情教会已经注意到了,我们预计在这周六为大家发放圣水,缓解咳嗽的症状,但是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其实大家都明白,咳嗽是因为空气质量不好,空气质量不好是因为波内堡里到处都是工厂,无数的烟囱无时无刻不在排放煤炭燃烧后的烟雾。
这不是圣埃里教堂能够解决的问题。
“感谢您的仁慈。”女士下意识摸了一下喉咙,那里正隐隐有些发痒。
阿诺德副主教微微颔首:“这是主的恩赐。”
这下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没有再讨论关于咳嗽的问题,反而都在想,周六那天一定要早早来教堂,为家人取得圣水。
羿玉垂着眼,若有所思。
原来“咳嗽问题”已经成为了波内堡里大家都在关心的事情,就连教会都开始对此做出了反应。
“这位先生。”
羿玉抬起头,发现那位副主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可以吗?”阿诺德副主教诚恳地询问。
“……可以。”羿玉站起身,跟在金发碧眼的男人身后,两人走到圣埃里教堂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门口。
阿诺德副主教打开门,里面是杂乱堆放的旧衣服。
“这是准备捐给救济堂的旧衣服,但是还没有分门别类地归置好。”阿诺德副主教一边说话,一边挽起了衣袖,“我想要请你和我一起将这些旧衣服简单整理一下,当然,我不会白白浪费你的时间的,请允许我用一顿圣餐和五银币作为报酬。”
羿玉一下就反应过来,这位副主教在找借口帮助他。
因为他看起来太消瘦,还是衣服不够得体?羿玉低头看了看自己。
此时已经快到冬天了,波内堡的冬天不算特别冷,羿玉此时穿了一件棕色的厚外套,衣袖、手肘、衣领处摩擦得有些掉色,但是还不到特别落魄的地步。
至少不会让人看一眼都心生怜悯,波内堡的可怜人多了去了,路上多是衣不蔽体的乞丐,羿玉好歹算是个底层人群里的“中层”。
或许是羿玉沉默的时间太久,又或许是他低头看自己的动作太明显,阿诺德副主教连忙解释:“这些衣服都是兄弟姐妹们捐赠的,但是有时候确实会混进来一些……病人或者亡者的衣服,很多人在意这个,我通常会雇佣年轻男子和我一起整理这些衣服,报酬也相对丰厚一些。”
这听起来还差不多。
羿玉低低地“嗯”了一声,略长的暗金色发丝垂下来遮住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两人走进小房间里,阿诺德副主教拿了几个大竹筐放在一旁,熟练又迅速地整理起衣服,不时向羿玉说明解释一两句。
这件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需要频繁地弯腰、直腰、检查衣服上有没有什么不妥,不麻烦,跟码头扛货比起来,也不算累人。
至少羿玉觉得很轻松。
虽然上午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身体还有些疲惫无力,但是吃了点东西之后,羿玉就感觉自己又有了点力气。
毕竟是长期进行重体力劳作的身体,亏损是肯定的,但是也相当精瘦,看起来衣服下面空落落的,摸上去全是紧实的肌肉,很薄,可都是一件件重货压出来的。
熟练起来之后,羿玉甚至比阿诺德副主教的动作更快一些。
“嘶。”一声低呼从旁边传来,羿玉看过去,就见阿诺德副主教正握着自己的左手,手心一道七八厘米的狭长血口。
脚边散落着一件女士的长裙,衣领别着一张薄薄的刀片,上面正沾着鲜红的血珠。
在羿玉开口之前,阿诺德副主教已经掏出手帕缠在了手上,并且对他道:“我没事,快到晚饭时间了,我们得快一点。”
他蜷缩着一只手,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拾捡、整理衣物。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吗?”羿玉问他。
阿诺德副主教依旧风轻云淡:“还好,不算经常。”
羿玉虽然还没有完全融入这个世界,但也能明白一位副主教已经称得上是一位大人物了,他完全没有必要在这里忙活这种小事,还被藏在衣服里的刀片伤到了手。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羿玉又问。
阿诺德副主教有问必答:“我想,大概是因为几年前的那场战争,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儿子的父母、失去父亲的孩子……”
战争?
羿玉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下,大概七八年前,鲁尼亚王国与毗邻的迪兰王国发生了一场战争,菲利克斯的爸爸蒙德就是在那个时候破产,然后一蹶不振的。
战争的结果是鲁尼亚王国惨败,这都过去七八年了,战争的阴霾依旧和煤渣一起笼罩在波内堡的天空上。
“可是那和你有什么关系?”羿玉十分不解,按照阿诺德副主教的年纪,七八年前他也只是十来岁的少年,能和那些失去士兵的家庭发生什么冲突?
“……不是我。”阿诺德副主教直起身,左手上缠着的手帕已经被血浸透了,他抿了抿嘴唇,“他们都是主的信徒……”
而在他们最痛苦绝望的时候,虔诚的信仰没能拯救他们。
第67章 码头
信仰破碎后的信徒找不到主在哪里,他们便将目标瞄准了最近的教堂,瞄准了里面所有的神职人员。
他们也不干什么穷凶恶极的事情,只是每每生活不顺的时候都要咒骂所有,然后再做一些类似于捐赠衣物上别刀片这种事。
至于会不会误伤分到这些旧衣服的贫苦人家,那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他们甚至有一个隐秘组织,名字叫做城市暗面。
比起复仇,这更像是一群肆意泄愤的疯狂之人,波内堡好几个教堂都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报警之后也只能抓到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不能真正解决这件事情。
分享圣餐的时候,阿诺德副主教像是在讲故事一样,将这些事情随口讲给羿玉听。
这个世界的主流教会和羿玉原本世界的一个宗教有些相似,但是不完全一样。比如说,信徒在胸口画圆圈,比喻生与死的终结;再比如说,圣典中的主,指的是天上天下万物生灵之父,简称为天父;又比如说,教会的圣餐包含了一份肉丸汤、一块黑麦面包、以及一杯淡啤酒。
“现在只是在衣服里藏刀片,万一以后他们投毒怎么办?”羿玉珍惜地咀嚼着碗里的每一颗肉丸,就连灰蒙蒙的眼睛都透出几分明亮的光。他在咀嚼的间隙里,与坐在身侧享用同样圣餐的阿诺德副主教交谈。
阿诺德副主教只是微笑:“我们已经在想办法了,不用担心。”
他很高兴看到这个总是半低着头,不肯直视他人眼睛的少年渐渐变得活泼了一些,如同救助了一只折翼的鸟雀,乐于看到它重新展翅翱翔。
羿玉细嚼慢咽地吃完一顿圣餐,离开圣埃里教堂之前,阿诺德副主教递给他五枚银币。
“很高兴认识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阿诺德副主教问道。
羿玉握着掌心的银币,有些开心地道:“菲利克斯,我叫菲利克斯·桑切斯,再见,副主教先生。”
他扭头跑开了,甚至没有听到阿诺德副主教让他慢一点的声音。
羿玉穿梭在蜘蛛网一般的街巷里,决定再也不去圣埃里教堂了。
虽然阿诺德副主教表现得很和善,虽然他以相当丰厚的报酬雇佣了羿玉一下午并给出了合理解释,虽然他有问必答……但是羿玉已经决定远离这种太多巧合堆叠发生的地方和人。
这是从祝夷那里吸取到的经验。
羿玉仿佛又看到了那双流淌着猩红的眼睛,他拢了拢棕色的旧外套,跑得更快了。
周六的圣水他当然要去领,波内堡又不止圣埃里教堂一个教堂,他可以走远一点去其他地方。
回到白枫街16号,琼斯先生已经回来了,站在门口和几位邻居交谈,羿玉埋头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三楼西侧的小房间里,羿玉检查过临走前放了几根头发的地方,确定没有人来过,这才将手心里攥热的银币放到床下的木盒子里。
储蓄一下变成了十银币外加二十三个铜币。
不过下周一需要支付房东三银币十铜币的房租,这周剩下的四天里要尽量在码头找到工作,不能坐吃山空。
羿玉到楼下去接了水,然后用小火炉煮开,先喝了一小杯,然后刷牙洗脸,再拿细麻布用剩下的水擦拭身体。
在这个时候洗澡就不用想了,没有条件,羿玉只能尽自己所能保持卫生,不仅仅是因为现代人的习惯,也是因为有时候不卫生会引来很多疾病。
他连波内堡蔓延的咳嗽都还没有任何抵挡的头绪,万一再生了其他病,那才是真的糟糕。
一切准备就绪,羿玉躺到梆硬的床上,盖好薄薄的被子。
有些睡不着……
不习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羿玉总觉得现在还早,不是睡觉的时候。
可是现在不睡,明天又起不来了。
生存压力沉甸甸的,比薄被重多了。
……
次日凌晨五点,羿玉被身体的生物钟唤醒,发了一会儿呆就从床上起来了。
现在是冬天还好,要是夏天,凌晨三点就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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