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可好?”
温见雪道:“劳父亲挂心,一切顺利。”
段衡眉间冰霜化开,他示意温见雪坐下,“他没来?”
温见雪坐下,道:“父亲怎么知道他回来了?”
“听人提起山海林一事,猜到银鳕就是谢琅。现下山海林之事结束了,你与谢琅许久未聚,谢琅必然会来此寻你。”段衡说到此处,弓起手指,轻点桌面,“这些年有愧于谢琅,他不愿见我,我也没有怨言。”
“难道你想有怨言?”
一道低沉的青年声音从厅堂外传来。
段衡动作一顿,他诧异地看温见雪一眼,站起身,走出厅堂。
时隔多年,段衡再次看到谢琅。
谢琅身着月白衣袍,腰悬玉佩,抱着双臂,靠在前方的玉竹旁。察觉到他的目光,谢琅抬起头,朝他看来。
“我说错了吗?”谢琅歪头问道,耳上挂着的银坠随着他的动作,晃了一下,折射出明亮的银光。
段衡走至谢琅面前,父子重逢,却不知如何沟通。良久,段衡道:“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谢琅低低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好与不好,重要吗?总之,我现在好端端站在你面前。”
段衡道:“你在怨我?”
“我怨你什么?”谢琅问道,“我应该怨单扶摇、怨段家、怨定天宗,不是吗?”
忽而来了一阵冷风。
几片枯黄竹叶从竹枝落下,飘到谢琅头顶。
谢琅拍掉头顶的竹叶,接着道:“段家和定天宗都没了,而单扶摇,我快解决了,所以我不必再怨了。倘若以前,你问我此话,我一定回答,怨你。
“我怨你那日出门,倘若你不出门,那便不会给贼人空子;怨你修为太低,遭到重创,便不能护着家人;更怨你没有料到会被找到,设下陷阱。”
段衡喉咙干涩,他哑声道:“抱歉。”
谢琅侧过身,不看他。
静默片刻,又是一阵冷风,一片枯黄竹叶落到谢琅肩上。
段衡注意到这点,抬起手想拂去竹叶。
谢琅撇开他的手,自己拍去了竹叶,正过身,道:“段衡,你的剑呢?”
“早折了。”段衡答到。至于在哪里折了,何时折的,不需多言,双方心知肚明。
谢琅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柄灵剑抛给前者。早些时候,他把自己两节指骨打造成储物空间,将一部分贵重物品放了进去。
“试试趁手否?”
段衡走至空地,试上一试,将灵剑抛了回去,道:“不如见雪给的那柄灵剑趁手。”说罢,召出了温见雪给的灵剑。
温见雪考虑周全,见了他后,派人送了一批灵剑,请他选择。他选中一柄与以前本命灵剑所差无几的灵剑,取名忆羽。
谢琅视线扫过忆羽剑,接住灵剑,收了回去,而后召出斩邪剑,身影一闪,来到段衡面前,朝他刺去。
“来战!”
段衡眉心一凝,当即运转身法,旋身避开。他的速度很快,牵出了数道残影。
谢琅刺空,一个飞跃,横劈段衡。剑随持剑者,横劈之时,流泻出乌黑的光,此光卷着浓厚杀气,刀锋尚未近人,浓重杀气便隔断段衡散于脸侧的碎发。
段衡平稳如水,聚灵格挡。
两柄出众的灵剑碰撞在一起,刺耳的金属声响彻云霄,伴随着这刺耳的金属声的是强横的威压。
温见雪走出厅堂,瞧见这一幕,掐诀升起防御阵法,瓤住此地周边建筑。
方才瓤住,地砖撕裂,狂风骤起,竹木炸开,随风而舞。
段衡扛不住攻击,朝后退了数步。
谢琅脚下地砖尽裂,他运灵震起地砖,左腿扫地,地砖化为拇指大小的石子,携带火光,犹如流星一般,直坠段衡。
段衡抛出忆羽剑,心念咒法,忆羽剑振动,形成剑阵,以一化千,劈向石子。
千柄忆羽剑维持着一个速度,它们劈飞石子时,残影与残影相连,化成丝线,彼此纠缠不清。
此时此刻,谢琅记忆中,过往的一切都变得凌乱,它们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某一刻,它们粘附上世间的灰尘,变得极其沉重,砸穿上界,落至下界雪岭。
雪岭这个时节,鹅毛般大的雪要命地飞,冰冷的风呜咽着呛过高大松木,一路飞至岭间最隐秘的低谷。
数年前,这处低谷还存在一处房屋,然而时过境迁,此处什么都不剩了。
空荡荡,白茫茫的一片。
谢琅身上溢出妖气,眼睛变得暗红。他拖着斩邪剑,闯入千柄千忆剑之中,一剑挑飞真正的千忆剑。
“哐!”忆羽剑在空中划出一个流畅的弧度,斜插入地。
随后,满天石子随着竹木碎片纷纷扬扬从半空落下,有几块甚至砸毁了房屋。
段衡虎口被挑飞出去的忆羽剑剑柄震得发麻,胸中气血翻腾,他捂住胸口,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侧头看去,却见谢琅将剑置于他脖颈,他只稍稍一动,斩邪剑利刃便会割破他的脖颈。
“越活越回去了。”谢琅冷冷注视着他,道。
段衡扯动嘴角,鲜血直流,他咳嗽了一声,站直身体,道:“你长大了。”
“所以你老了。”谢琅将剑一收,睨段衡一眼,转身就走,“好生修炼,实力不足,万一斗不过别人,死无全尸。”
温见雪朝段衡告别,赶紧追了上去。
凉风习习,吹动满地竹叶。
段衡站满地狼藉中,看着谢琅的背影。许久,他召过忆羽剑,抱着此剑,仰望晴空。
“青羽,小狼有你几分风范。”
……
“唰!”
树木摇晃,枝上绿叶被凌厉剑风刮得呼哧作响。谢琅持着斩邪剑,身影快如疾风,在林中练剑。
剑式乱七八糟,出剑毫无规律,说是练剑,不如说是杂耍。
温见雪追上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停下脚步,站在石阶上,看着谢琅。
谢琅出剑越发暴越发急促,树上树叶被剑风扯下大半,厚厚地铺在泥面。
林中最后一片树叶被扯下时,谢琅收起了剑,他踩着树叶,来到温见雪所在台阶下面一阶台阶上,抬臂抱住温见雪的腰,将头抵在温见雪肩颈处。
温见雪抬手,轻按谢琅后脑勺。
“发泄够了?”
谢琅不回话。
温见雪肩颈处感觉到几分湿意,他神情一滞,停住轻按对方后脑勺。
“你……哭了?”
谢琅声音低哑,“我没哭。”
温见雪捧住他的头,道:“让我看看。”
谢琅手臂用力,死死将头埋在温见雪肩颈处,道:“我没有哭。”他说着话时,狼耳朵与狼尾巴都冒了出来。
明亮天光之下,银白的毛发散发着淡淡的光。
温见雪无奈道:“是的,你没哭,全天下都哭了,你也不会哭。”
谢琅咬紧牙关,道:“正是如此。”他抓住温见雪的手,往自己的狼耳朵上放。
“做什么?”温见雪明知故问。
谢琅道:“摸摸耳朵。”
温见雪忍不住笑了声,抓住狼耳朵。狼耳朵又厚又软乎,他轻轻捏了捏,随后缓缓摸动。
谢琅全身放松,粗壮的狼尾在身后左右晃动。
午后的阳光明媚,照到身上,有几分热意。温见雪摸得手都有些酸了,谢琅才道可以了。
“心情好了?”温见雪放下手,问道。
“好了。”谢琅抬头,亲温见雪鼻尖一下,亲罢,又顺势亲向温见雪嘴唇。
温见雪偏头躲开,道:“这是在外面,别闹。”
谢琅追着而去,非要亲到。
温见雪揪住他的狼尾巴,道:“谢狗!”
谢琅快速在温见雪嘴唇亲了两下,“在外面又如何?谁敢看么?”
温见雪瞪他一眼。
谢琅低低地笑,他收敛妖的特征,拉着温见雪在台阶上坐下。
“我恨了他数年。”
温见雪靠着谢琅肩膀,道:“知道。”
“一朝不恨,还有些不习惯。”谢琅道。
“你会习惯,这与你是好事。”
谢琅道:“其实比起恨他,我更恨我自己,倘若那时我再强大一些,或许……”
温见雪道:“这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你那时才多大,除非生来化神修为,否则能改变什么?你若要恨自己,便恨我好了,恨我不知你在受苦,未能找到作者,改写命运……”
“这与你无关。”谢琅捂住温见雪的嘴。
温见雪笑着看他,“那你不要恨自己了,试试,走出去,好不好?不要困在当年,我担心大战来临时,你会因此受到伤害。”
第257章
……
乌金坠于西山,晚霞铺满天际。
谢琅站在花架石桌前倒酒。
清亮酒水自土褐色酒坛倾泻而出,涓涓流于白底梅纹瓷碗。
酒满,溢出瓷碗。
谢琅抬指,瓷碗飞起,来到段衡面前。“来一碗?”
段衡接过瓷碗,坐于花架左侧的廊桥栏杆上,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谢琅见状,哈了声,将石桌上未开封的酒抛给他,自己则靠在花架支柱旁,拎起酒坛,扬起头,大口喝酒。
段衡余光扫谢琅一眼,运灵一推,将瓷碗送回石桌,也拎起酒坛喝酒。
父子对着喝酒,喝了几坛,喝到月上柳梢头时,都醉了。
谢琅将斩邪剑扎入泥地,坐在支柱旁,给斩邪剑倒酒,边倒酒边道:“剑仙你老人家,好没请你喝过酒,这次请你喝酒,多喝点,别同我客气。”
段衡倒在栏杆上,一只脚踩着栏杆,一只脚踩着桥面。他将空酒坛放在胸口,侧头看着谢琅。
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看着看着,透过谢琅,似乎看到看到了谢青羽。
他张手遮住眼睛,缓了许久,放下手,移开目光,望着天上残月,道:“剑仙是怎样的人?”
谢琅将酒坛中的酒倒完,道:“同我们都是一样的,一个头,两条脚,两只手,外加一个躯干。”
段衡声音平稳,道:“同我相同,同你还是不同。”
谢琅自鼻腔发出一声冷哼,道:“此话怎讲?”
段衡道:“你是半妖,既能使用灵力,又能使用妖力,而他不行,我也不行。”
“我道是什么不同,原是这个原因。”谢琅站起身,喝了口酒,“下辈子,你们皆成半妖,如此,便同我一样了。”
段衡笑了。
“好啊。”
“说什么都是好,难怪谢青羽说你是呆子。”
段衡道:“我倒宁可做一辈子呆子。世人不知我做呆子的乐趣,我也不需要去了解世人的乐趣。这世间的一切,皆是美好的,幸福的。”
谢琅道:“你变了。”
段衡道:“多年前,我认识的人都同我说过这话。但我没有变,只是为了更好地应对当前环境,做出一定的调整。”
谢琅放声大笑,随即道:“所以你把谢青羽也调整没了。”
段衡道:“虽然重逢至今,不曾提起青羽,但我从没有忘了青羽。单扶摇的事情彻底结束后,我会去找青羽。”
谢琅僵住,僵了会,砰一声,将酒坛置于地面,几步走到段衡面前,一把抓住对方衣领。
“怎么找?从何而找!谢青羽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你想去陪她的话,现在就去,不要碍着我的眼!”
段衡神情放松,道:“我护住了青羽的一缕神魂。据说,神魂没有彻底被毁,便有转世的可能。所以,我去找她,总能找到。”
谢琅盯着他。
段衡接着道:“放心,我不会再次抛弃你。”
谢琅咬紧后槽牙,道:“你要抛弃便抛弃,我不需要你!权势地位,我都有了,我还有知我懂我一心一意待我的道侣!你算什么?”
段衡笑道:“这样么?我由衷为你感到高兴。不过,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希望你帮小狼直面当年之事。当年之事成了小狼的心魔,有心人只需稍稍刺激,便会引得小狼陷入幻觉,精神崩溃。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小狼的一大弱点。见雪的丹药虽然可以压制这个弱点,但治标不治本,并非长久之计。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小狼是时候走出当年之事带来的影响了。世间种种,皆有阴阳两面,倘若只看阴面,很有可能重现当年的悲剧。”
“阳面!此事有何阳面!她走得那般惨烈,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谢琅怒道。
段衡道:“她不会想你记得她走时,我也一样。至于阳面,呈于众生,而非个体。”
“即是如此,与我何干?众生得了阳面,便叫众生把阴面也得了去压我身上。”
段衡叹了口气,道:“小狼,事情已经发生了。”
“你是叫我释然?!”
段衡道:“我不是叫你释然,我是想你不受困顿,更进一步。如你当年那般大的年纪,我碰上那种事,也未必比你好。你做得很好了。天道有常,世事无常。”
谢琅狠狠甩开段衡的衣领,坐回原地,喝尽坛中美酒,丢掉酒坛,抱着双臂,仰身靠在斩邪剑剑柄之上,闭上眼睛。
凄清月光自天穹撒下,谢琅天生苍白的脸尽数浸入月光至之中,泛着淡淡的奇异的色泽。
深夜之时,谢琅酒醒了一些,不止酒醒了,其它东西也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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