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砚书如愿跟路乘睡到了一起,只是夜间,他一边摸着马毛,一边又有些怅然,这回是用这种方式骗到了,下回又要用什么话术呢?
或者说,要怎么样才能让路乘回到从前呢?
似乎不太可能,他跟路乘眼下最大的矛盾便是路乘一门心思地想回去找裴九徵,而商砚书绝对不可能同意。
明明他对他也不差,商砚书几乎把自己一辈子的耐心和宽容都给对方了,但路乘做起选择时还是毫不犹豫。
每每想到此,商砚书牙就痒痒,有时候他都怀疑他养的到底是匹小马还是头小驴,怎么就那么倔呢?
又是半月过去,一人一马在不断的讨价还价和斗智斗勇中,渐渐也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在底线问题上,双方仍然互不让步,但别的事情,却也可以商量着来。
“爱徒,这么久了,为师还没看过你的真身,变成麒麟的样子让为师看看如何?”商砚书刚刚帮路乘洗过澡,又拿了甜美多汁的新鲜灵草来喂他。
路乘吃是吃了,洗澡时的擦毛按摩也享受了,但他对商砚书的要求毫不理睬,只趴在一旁,撇着耳朵装听不见。
“为师有一条关于裴九徵的新消息。”商砚书说。
路乘耳朵一抖,犹如捕获到了什么关键词,撇下的耳朵立刻又直竖起来。
他站起身,抖抖毛发,往前走上几步,额顶生出双角,全身覆上金鳞,等他走到商砚书面前,他已经从一匹白色小马变成了金灿灿的小麒麟。
他如此听话,商砚书却不觉得有多欣喜,他强压下心中又一次窜起的怒火,努力仍然以温和的态度对待对方。
他抬手摸上路乘的鳞片,不像毛发那样柔软,但仍然光滑好摸,并不会觉得硌手,像是名贵的金色缎面。
“倒是跟传说中的麒麟一模一样,不过为师还是更喜欢爱徒小马时候的样子。”商砚书自语道。
“什么消息?”路乘变回小马的形态,用蹄子轻轻碰了他一下,催促问。
“前些时日,裴九徵出关了。”商砚书将路乘揽在身前,拿起一缕其脖颈上的鬃毛,手指缠绕着将其编成小辫子。
“出关?他伤好了吗?”路乘面色一喜。
“不知道。”商砚书说。
路乘耳朵一倒,立刻就要从商砚书身前站起走开。
“应该是好了,他那点伤势,本也不如何重。”商砚书把路乘搂住,又补充了这一句,路乘才勉强愿意继续趴在原位。
“就知道关心裴九徵,也不见你关心下为师。”商砚书语气充满抱怨。
他哥哥受伤了,商砚书又没有受伤。路乘只当商砚书是无理取闹,并不理他。
“他到底哪里好?”商砚书又说,他一边继续给路乘编辫子,一边喋喋不休,心中的幽怨之气简直藏不住。
“他能给你的,为师都可以给你,他给不了你的,为师也可以给你。”
灵草,华美的宫殿,崇高的地位,温柔包容的耐心,无微不至的照顾,路乘在剑宗有的这些,商砚书都努力给他了,他强耐着性子忍了这么多时日,就是想慢慢打动对方,但一个月下来,路乘别说是被打动,这匹小倔马满脑子仍然只有裴九徵。
讨好他是为了裴九徵,跟他闹脾气是为了裴九徵,眼下愿意让他摸毛编辫子,也是为了裴九徵!
“不一样!他是我哥哥!”路乘大声说,或许别的都能替代,但是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就算路麟这辈子的转世并不是多如何厉害的仙尊,而仅仅是一个平庸的普通人,无法给路乘提供任何灵草,宫殿,地位,但路乘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对方。
“你就那么笃定?他可未必是……”商砚书冷笑一声,被路乘激得几乎就要口不择言了,但像之前那数次提到裴九徵时的停顿一样,在话最终出口前,他又一次停住了。
“他就是!”路乘半点不怀疑这点,虽说他认错过人,但那是因为他那时候没见过裴九徵,与裴九徵初见的第一面,那种灵魂中的共鸣与震动,是不可能出错的。
商砚书跟路乘对视着,他很想像以往一样,带过这个话题,但到底没控制住心中积压了这么多时日的怒气。
“你只看得到面上的事,裴九徵私下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又知道多少呢?”商砚书冷嘲道,“他若真的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夜间又为何不敢与人同寝呢?”
因为……路乘一噎,这件事他也一直弄不明白。
“傻徒儿。”商砚书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抱住路乘,低喃说,“若非为师把你抢来,也许哪天你被人剥皮拆骨了都不知道。”
他虽没有指名道姓,但结合前面的话,这个“人”在暗指谁,其实也很明显。
路乘的脸垮下来,在商砚书起身去拿一旁的木梳时,他突然用脑袋顶向对方。
商砚书捂着后腰,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你刚刚是不是用脑袋顶我了?”
“不许你说我哥哥坏话!”路乘又顶了他一下。
他现在的形态额顶没有双角,顶人倒是不痛,但商砚书还是很不敢置信:“你为了裴九徵顶我?”
“是你先说他坏话的!”路乘刨动小蹄,像是在警告对方。
“你还想为了他踢我?!”商砚书原本都想结束这个话题了,此刻却是怒从心起。
“说了又如何?裴九徵自己做的那些事,难道还说不得吗?!”
“我哥哥很好,不许你说他!”虽然路乘也不明白裴九徵之前为何夜间不能与人同宿,又为何在从瀛洲回来后,这个怪癖突然消失了,但他坚定地要维护哥哥,就像他曾经维护商砚书那样。
他前蹄刨动两下,像是在助跑蓄力,随即便像是离弦之箭一样疾冲出去,对着商砚书飞起一蹄。
商砚书闪身躲过,在与路乘擦肩而过的间隙,将这匹腾跃到半空的小马一把抱住,又在对方的剧烈挣扎中,同对方一起摔倒在地。
“大坏蛋!”路乘四蹄乱踢,在商砚书手臂禁锢下拼命扑腾。
商砚书将其牢牢按住,五指捏紧,心中的怒火第一次如此失控,简直想撕毁这些时日一直装着的温和表象,不再搞什么慢慢打动,只顺着自己冷酷残忍的本性,管路乘愿不愿意,他本就是恶名昭著的魔尊,又为什么要在乎他人的感受和意愿呢?
仅有的一丝理智阻拦着他,他若是真用上这些粗暴的手段,欲望固然可以得到一时满足,但路乘大概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他,黏糊信赖地叫他师父了。
在按住路乘的同时,商砚书也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心中暴虐的怒火,只是有一物也在随他的怒火一起高涨,且更加暴虐不受控。
一人一马缠斗时,商砚书面色突然一变,他按着路乘的手臂也同时一松,路乘立刻站起来跑开几步,本想生气地离开这里,但他又意识到什么不对,回头看着捂住胸口,眉宇蹙起,似乎正强自忍耐着某种痛苦的商砚书。
路乘脚步停住,却也没有贸然接近,怀疑地看着对方,疑心对方是不是又在演戏,他已经吃过不止一次亏了。
但他看了一会儿,看到商砚书愈发苍白的脸色,和额间密布的冷汗,意识到这回应该不是装的,于是赶紧跑回去,问说:“你怎么了……?”
是因为刚刚的胡闹吗?可他也没真的踢到他啊。路乘有些慌张,见商砚书不答话,便道:“我去帮你叫人!”
他不懂医理,但商砚书那些属下中应该是有懂的。
路乘转身想往外跑,却被商砚书叫住:“回来!”
似乎是缓过一口气来,商砚书一边运功将丹田内躁动反噬的劫火强压下,一边讥讽地笑说:“你将为师内功反噬的事告诉他们,是嫌为师死的不够快吗?”
他又自语道:“也对,反正你本来就不关心为师的死活,只在意裴九徵。”
路乘的耳朵倒下,不是生气,而是一种心虚和内疚,之前商砚书质问路乘不关心他,以及方才看到商砚书面色不对没有立刻跑回来,都是因为路乘觉得商砚书根本不会真正受伤,他曾经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很弱,一个普通的元婴魔修都能轻易打倒他,事实证明他错了,后来他又觉得这个师父很强,连能控制阴翳力量的萧放都不是他的对手,世上应该也没人能伤得了他,事实证明,他又一次错了。
“什么内功反噬?为什么会突然反噬?”路乘趴伏到商砚书面前,观察着对方苍白的神色,突然想起,他曾经也见过类似的画面。
在十年前,他刚认识商砚书的那段时间,夜间运功时商砚书便时而会出现这样的症状,路乘不知如何是好,便用光音天经为对方缓解痛苦,后来慢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治愈了,这病症很久没再出现过了,路乘便也渐渐忘记了此事。
无暇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光音天经可能有用,路乘立刻就念道:“我此法门——”
像曾经一样,他用光温暖柔和地照入商砚书的经脉丹田之中,但这一回,光未能再无往不胜,在光符照入商砚书丹田的同一刻,路乘感觉到一股格外暴虐可怖的气息,犹如被他的力量所激,那暴虐的气息威势骤然暴涨!
路乘向后疾退,正躲过倏然从他眼前燃起的黑红火焰,黑火腾燃,焰光张牙舞爪地要朝路乘追击而去,却又被一只因剧烈疼痛而有些泛白的修长指节牢牢抓握在手中。
商砚书五指缓缓收紧,虽将这缕劫火按灭,额间冷汗却是更多了几分。
路乘惊魂未定地急喘,他这下不敢再轻易动作了,只站在商砚书身旁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对方盘膝入定,双手运功,慢慢将失控的劫火压制住。
分外漫长的一炷香后,商砚书的神色终于好转,他重新睁开眼。
路乘立刻凑过去,问:“怎么样了?”
“暂时死不了。”商砚书恢复了往日的轻浮笑容,反问道,“爱徒是开心呢,还是失望呢?”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路乘倒下耳朵。
“为师先前让你不要那样胡闹,你听了吗?”商砚书嗤笑一声,但到底没再说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功法反噬?你以前那样是不是就是反噬的原因?”路乘连声问。
“是,我六十年前的假死,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在与顾今朝苏寒云的对战中,功法意外反噬而不得不为。”商砚书似乎有些脱力,调息完后,便仰面躺下。
路乘趴卧到他脑袋边,俯身看他:“为什么会反噬?”
商砚书看着悬于上方的乌黑鼻头,抬手捏了捏,捏得路乘忍不住甩甩脑袋,打了个喷嚏,他才笑说:“我也想知道,之前带你去玄武城,便是想从顾今朝苏寒云口中,打听到线索。”
“那打听到了吗?”路乘又问。
“从他们口中没有,不过……”商砚书说,“应该是劫火本身的原因。”
“本身的原因?”说到这个,路乘又想起一件事,“你的劫火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威力?”
在剑宗的时候,看到商砚书的劫火竟能击退萧放,甚至还对阴翳有所克制时,路乘就很不可思议了,不过后来忙着跟商砚书闹,一直也没想起来问。
按理说,阴翳除了光音天经是没有任何法术可以渡化的,商砚书的劫火好像也确实不是渡化,而是摧毁?路乘回忆着方才那暴虐到彷佛要焚天灭地的气息,越想越觉得像。
“不知道。”商砚书枕着胳膊,回忆说,“劫火是很早就存在的,魔域也因此而诞生,我只是从狱海中得到了它。”
“怎么得到的?”路乘顺嘴问了一句。
“几百年前,我被困在化神期瓶颈的那段时间,有一天来到狱海附近,感受到劫火的威势,觉得若是能收服这火焰,定然能助我更进一步,然后……”
路乘:“然后?”
“我就从狱海跳下去了。”商砚书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是说他临时起意跳进了路边一汪只有几尺深的无害小水坑。
路乘:“……你一点准备都没做?”
“要做什么准备?”商砚书反问。
路乘想说准备些自保的法宝,这样万一收服劫火不成,也能安全退……不,路乘忆起商砚书带着他深入狱海时感觉到的那种气息,以及劫火历来展现出的可怖威势,感觉大概准备了也是多余的,只要进入狱海之中,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不过,也正是因为劫火如此危险,正常人才不会随随便便靠近吧?不说敬而远之,商砚书似乎连片刻的心理权衡和挣扎都没有,随随便便心血来潮就跳下去了。
之前听到商砚书功法反噬,路乘内心短暂闪过一个念头,话本里经常会有功法反噬致使性情大变的情节,那么商砚书这种变态的性格,会不会也是受劫火影响?
现在看来,他属实是冤枉劫火了,商砚书的变态纯属天生,跟劫火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后你就成功收服劫火进阶到渡劫期了?”路乘说。
“自然,不然为师若是失败了,那一日爱徒岂不是要被别人捡走了?”商砚书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有了一丝后怕,自语道,“幸好没有失败……”
路乘一边心想举世无双的大变态果然是该有些举世无双的天赋,竟是这样就成功收服劫火了,一边又想劫火的真正来历,既然劫火诞生得如此早,还能对阴翳,以及他的光音天经都有克制作用,三者间必然有所联系,他哥哥应该是知道的,也许还对路乘讲过,只是路乘是个不学无术的小麒麟,所以他想了半天,什么都没想出来。
“你说反噬应该是劫火本身的原因,会是什么样的原因?以前有过异样吗?我是说在你第一次功法反噬之前。”路乘试着跟商砚书一起分析。
“没有。”商砚书说
“那问题出在你与顾今朝苏寒云的那一战?是他们做了什么?”路乘又自言自语地否定,“不对,你已经向他们打探过了,应该不是他们。”
路乘不断思索,努力地想帮商砚书诊断出真正的原因,商砚书却好像对此兴趣缺缺,路乘问话推测时,他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望着路乘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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