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若愚鼻子发酸,一把抱住他,哼哼着叫他的名字。文恪听不太清楚,只觉得这人暖和得不得了,就像冬天在廊下晒太阳,很是舒服,他靠着人,一下就睡了过去。
雨在这一刻停了。
历兰筝心有感知,抬头看向苍穹。
天地苍茫,风吹草野,天光乍破,阴霾四散。渐渐地,云破日出,光照万里。霞光如万马齐喑,奔腾着冲开无数积压的云雨。
曹若愚一怔:“我听到了。”
“什么?”历兰筝不解。
“是长鲸行的剑鸣。”曹若愚眼神清亮,“两年前,我也听见过。”
“大师伯?”孙夷则微怔,就红了眼。
“嗯?”燕知抱胸而立,望着这奇特的一幕,她猜到,过会儿估计要见到一位不得了的人物。
詹致淳和柳惊霜则是没多大反应,一个像是料到会有此事,一个则是漠不关心。
只有栾易山笑而不言。
阴云散尽之时,几道人影从剑上跳了下来。
为首那个,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眉眼冷冽,初升的日光落在他肩头,那几枝栩栩如生的红蕊白梅仿佛也在迎风招摇。
雪中生花,美不胜收。
燕知觉得有趣,看向他身后那个霜衣剑客,却是个爽朗轻快的模样,一双桃花眼像是映着春风夏月,热情洋溢。燕知再往旁边看,还有个白衣男子,未曾束发,像是大病初愈,脸色微白,眼神沉静,如静水深流,月入其中。
燕知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同样穿着月白天青剑袍的女子身上。那人生得婉约窈窕,漂亮端庄,却又不显柔弱,十分温善的模样。
“师父!”孙夷则一下扑了过去,抱住顾青,哽咽着,“你没事吧,师父?”
“我没事,好着呢。”顾青笑笑,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多大的人了,还在师父跟前哭呢?”
孙夷则忙擦着泪,可越忙,眼泪掉得越多。
“想哭就哭吧。”孙雪华轻声说着,孙夷则缓了好一会儿,才叫着:“大师伯。”
“嗯。”
孙夷则注视着他,眼眶还是红红的:“你,你怎么变小了?”
“说来话长。”
“薛大哥怎么也变小了?”
孙夷则傻了眼,薛闻笛也没反应过来:“啊?你在叫我?”
孙夷则:“?”
不知所措。
“师父!大师兄!”赶回来的曹若愚也和他一个表情。
“怎么回事?”
两个小辈面面相觑。
“等回了临渊,我再与你们说吧。”孙雪华提议,看了眼文恪,曹若愚忙道:“文长老睡着了。”
“辛苦你了。”孙雪华目光如炬,曹若愚有种秘密无处遁形的窘迫感。
他还没向这位前辈坦白,他和文长老在一起了。
想到这儿,他又心虚地看看孙夷则,对方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不懂他眼神里的忧虑。曹若愚又看向薛闻笛,结果大师兄好像完全不记得他了,只是特别友好地笑笑,一脸状况之外的表情。曹若愚咬咬牙,看了眼自己师父,薛思有些憔悴,曹若愚又不敢再看了。
完蛋了,要是被孙前辈知道,我们师门把他临渊的墙角都撬了怎么办?
曹若愚更慌了,可转念一想,明明是孙掌剑睡了他二师兄,这,这怎么也算有来有回,可不能全怪到他们岁寒峰头上。
思及至此,曹若愚腰板就挺直了。
孙雪华的余光扫了他一眼,微微低眉,继续说道:“我和小楼,去了一趟无渡峰。”
第182章
那日送走曹若愚之后, 三人并未立即启程前去临渊会合,而且决定转道去无渡峰。
第一个提出这个建议的,是薛思。
他受聚魔池影响最大, 但思维却十分清晰, 他道:“叶星在临渊遭遇重创, 堕入夜城之内,并借用聚魔池之力,以此来填补灵力的亏空。但是,聚魔池乃天地孕育所生,是吸收恶念之所, 伤重的叶星必不可能完全控制它。”
孙雪华闻言,立刻反应过来:“如今天地生变, 风高雨急, 叶星若没能完全控制住聚魔池,那他根本无法使出此等术法。”
薛思点头道:“一定有别的力量在暗中驱使着这一切。”
薛闻笛恍然:“那不就是无渡峰上的天然雷场?”
“嗯。”薛思沉吟片刻,“无渡峰数百年来均是无主之地,可这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它却始终与翎雀宫齐名,地位不可小觑,由此可见, 峰顶之上的雷场,必定非同寻常。”
“眼下叶星已在夜城, 应该不会立刻出关, 我们不如绕道无渡峰, 一探究竟。”
薛闻笛却有疑虑:“无渡峰是叶星老巢,想来易守难攻, 我们贸然前去,恐怕——”
“不会。”孙雪华另有一番见解,“若按照我们现在已有的信息推算,叶星离开碧穹之滨已经数十年,若他有意经营,形成自己的势力,那必定为天下宗门所察觉。尤其是无渡峰,虽说已不再是飞升必经之地,但其中的雷场依旧存在很强的影响力,若是受制于人,不可能不被发现。所以我更倾向于,叶星的手下并不多,而且这次攻击临渊,已经让他损耗殆尽。”
“更何况,他与乔序明争暗斗,若是真有翻云覆雨的能力,为何这么些年,始终不曾露面?不派人将乔序抓回来,而是放任他行动?”
“我猜,叶星不是不想露面,而是不能露面。”
薛闻笛若有所思:“那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叶星一定会将矛头对准小若愚他们,倒是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嗯。”薛思应着,“雷场凶险,还需要一个人鼎力相助。”
“谁?”
“阿青。”
薛闻笛一愣,问道:“你有办法?”
“有,但不一定能成功。”
薛思说着,便看向了孙雪华,对方默然片刻,眉眼间闪过一丝忧虑,缓缓说道:“你也伤势未愈,尽力便好,若是不能,及时止损,免得把自己搭进去。”
“这不会。”薛思答应他,此法并无性命之忧,孙雪华这才允诺。
薛思垂眸,向薛闻笛伸出手:“劳驾带我过去。”
“好。”
某人起先没想那么多,一手环住薛思腰身,一手托住他那条银色鱼尾,将人轻轻抱了起来。
薛思双臂很自然地搂住他的脖子,嘴唇贴在他耳侧,温声说着:“尾巴有点滑,麻烦你了。”
那温热的气息在肌肤上无声地散开,薛闻笛一个激灵,顿时面红耳赤。他想,这人身上真香啊,光是靠着就觉得,马上就要进入温柔的梦乡。
薛闻笛感觉有点晕,甚至是头重脚轻,但手上还是有力气,稳稳抱着薛思。孙雪华见状,轻轻推了他一下:“先迈左脚,小楼。”
“哦哦。”薛闻笛回过神,终于动了,薛思莞尔,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耳垂。
薛闻笛睡觉前爱耍赖,薛思实在拗不过他的时候,就会捏一捏他的耳朵,以示警告。
结果这次就摸出事了。
薛闻笛腿一软,“咚”的一声把人摔了出去。
“啊!”
薛思还没反应,薛闻笛倒是先叫出了声,着急忙慌要将人扶起来,但这次着力点不对,重心不稳,又抱着人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
“噗。”孙雪华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走过来搭了把手,“我来吧。”
薛闻笛仿佛要烧起来似的,脸红得根本不能看,孙雪华一把将薛思托住,带着人去见顾青,而后他把门一关,就出来了。
薛闻笛站在他身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啊,小雪。”
“你摔的是小鱼,不是我,不用对我说抱歉。”
薛闻笛怏怏的:“这不是,太丢脸了吗?”
孙雪华平静地注视着他,忽地拍拍他的肩,郑重其事地说道:“没关系,你打小就这样。”
薛闻笛:“嗯?”
“什么打小就这样?哪样啊?”
“小鱼以前变回原身的时候,你硬要把他塞进井里,结果他卡在井口差点被憋死。”
“啊?有这回事儿?”薛闻笛顿时拔高了音调,可孙雪华一脸深沉地点了点头,他又立马压低了声音:“真,真的啊?”
“嗯。”
薛闻笛:“……”
真完蛋啊,他想。
屋内的薛思假装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而是轻轻叫了一声:“阿青?”
顾青并没有回应。
她伤得不重,按孙雪华所言,只是气力耗竭,暂时昏了过去,但不知为何,迟迟未醒。
想来,必是被这大雨所困。
薛思不言,握住她的手,运转自身灵气。他的身躯逐渐虚化,慢慢地,大雾四起,香风弥漫。
薛思强压着不适,灵识缓缓走入这无尽的迷雾中。
最初,只是一条普通的山路。
月明星稀,晚风徐来。
薛思记得,这是临渊的山路,通往松林竹海。
他在那棵高大的枫树下,见到了坐在岩石上的顾青。
她约莫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比现在年轻些,见了薛思,也是很熟络地打了招呼:“小鱼。”
薛思应着,也跳上那巨岩,坐在她身边。
这是什么时候的顾青呢?她究竟被困在了哪一年哪一日?
薛思想着,就听顾青说:“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
“我都好久没见你了。”顾青笑笑,“师兄接任掌门之后,就很忙,我很担心他。”
她说着说着,就不肯笑了,像是要哭,可哭不出来。她想要逃避那些悲伤的情绪,却又无处可躲。
薛思猜到了,他知道顾青被困在了那四十年间的某一年,最有可能是,前十年。
他握住顾青的手:“阿青,你和我回去吧。”
对方摇摇头:“我在等师兄回来。”
“他说,这次回来,可能会有那人的消息。”
薛思微愣,手上陡然加重了力道:“阿青,先生死了,他不会回来的。”
顾青呼吸一滞,没有说话。
她沉默很久,没有大吵大闹,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歇斯底里。
“我都知道啊。”
她轻轻地说着,不断重复这句话,“我知道的,小鱼,我知道。”
一滴眼泪落在薛思手背上,接着是两滴、三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落下。顾青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哽咽着:“我也想离开这里,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待在这里,我就能等到师兄,等到他告诉我那个王八蛋现在在哪儿,我就能去找他了。”
她呜咽两声,趴在薛思怀里泪流不止。薛思抱住她,柔声哄着:“阿青,你能做到的,你是全天下最好的术师,怎么会做不到呢?”
顾青哭着,似乎在说些什么,但是薛思听不清。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顾青的背,说着:“阿青,好几年前,我去找小楼的时候,见了一次先生。”
那时候,施故已经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可他精神还好,还能坐在太阳底下,和薛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施故有时候说话很直接,很难听,薛思小的时候,以为他是强势惯了,所以这样。但现在却不这么看,他渐渐明白,这是施故的天性,哪怕现在粉身碎骨,这人也不会选择闭上那张淬了毒一样的嘴。
比如说现在,施故叼着根烟杆,却没有点着,像是过过嘴瘾那样,砸吧两口:“便宜徒弟,你打算找到什么时候?要是这辈子找不到,你这辈子就不过了?”
“嗯。”
“嘶,”施故就像是被烟杆烫了嘴,神色夸张,“你们这些小年轻,真是让人看不懂。”
“先生也不比我们大多少,只是受了伤,才变成这般模样。”多年过去,薛思仍是对他颇为愧疚。施故却摆摆手:“这有什么?锁春谷谷主当了我这么多年便宜徒弟,这说出去,我得多有面子?这伤不伤的,都是命,混迹于世,哪有不受伤的?”
他乐呵呵地笑着:“比起小雪和小楼,我还能苟延残喘这么些年,早该对着老天磕几个响头了。”
薛思闻言,便问:“外面传闻,阿青失踪了,你有消息吗?”
“有啊,她就在我这儿。”施故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薛思却是一愣,只见对方指了指前方的某个林子:“就前段时间,就那儿,我安排她住那里去了,你放心,有我在,那些个暗地里的臭虫伤不了她。”
薛思低眉,莫名沉默了。
施故还没注意,玩着手里的烟杆,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可薛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问:“先生,阿青喜欢你,你知道吗?”
施故手一顿,淡淡说道:“知道啊。”
“那你——”
“我能对一个小丫头有什么想法?”施故又开始抖着手里的烟杆,“我遇见你们的时候,我都三十几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我看来,你们根本就是一碟小菜,被人两筷子一夹,都不够塞牙缝的。”
他说着,自嘲似的笑了笑:“我那时候,就是想看个热闹,想知道你,究竟能不能逃离夜城的魔爪,想知道你们,究竟能为彼此付出多少,我压根儿没想管你们死活。”
“说白了,我那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必为了你们跟魔君翻脸?”
施故说着,却笑不出来了,他想喝点酒,又觉得嘴里又苦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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