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讪讪住嘴,七殿下气汹汹地坐回原位,到底是悔恨不已,“二哥,是我对不住你。”
“事发突然,你无暇顾及在情理之中。”蒋文峥语气沉稳,“眼下你我兄弟几人更应戮力同心,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嫌隙。”
此言有理,四殿下和七殿下这才竭力地平息怒气。
蒋文峥的贴身侍从在外禀报,“殿下,傅大人求见。”
七殿下这才想起来,“对了,小九的事还没个着落呢,至景对此很是上心,这几天二哥你不在京都,他三番两次来找我,央我早日缉拿元凶。刘将军那边也每日一道折子递上去,听他的意思是觉着此案跟多年前孝肃先皇后的事有关,父皇虽没给个准信,也不阻拦他去查。”
东宫失火时七殿下还小,年岁久远他早忘了个一干二净,二殿下和四殿下那时却都已经是记事的年纪,蒋文峥还抱过尚在襁褓之中的九殿下,因是皇家之事,这桩往事甚少有人提及,但这些年来私下不乏有孝肃先皇后之死并非意外的猜测。
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死在东宫里,连皇子都流落民间多年,真是怪事一件。
四殿下惋惜道:“先皇后在世时,我母妃不受宠,常带我去跟她请安,她从不区别对待,真是一个顶好顶好的女子,十几年过去,她的音容笑貌还记忆犹新。如果真是枉死,能借着九弟王府失火之事一并查个水落石出,也算慰藉先皇后在天之灵。”
蒋文峥听他二人追怀先皇后,一言不发,等傅至景人到了院外才开口,“你们先回府吧,这几日谨慎行事。”
傅至景和两位殿下问候过,进了书房,蒋文峥正在欣赏一副水墨竹画。
卷绸上有他亲笔抄绘的诗句,诗言“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
早些年衡帝正值壮年,方弱冠的蒋文峥得父皇一句“高洁堪比青竹”的夸赞,往后十载的岁月,他唯爱这花中四君子之一,德怡王府里四季随处可见青竹翠绿。
这幅水墨竹画亦日日挂在书房勉励自我,时刻警醒自己,德怡亲王高风亮节,与物无竞,可如今再看何等讽刺,他自认谨小慎微,事事周全,父皇一句轻飘飘的猜忌就能抹灭他的过往,将他判为狼子野心——生在帝王家,谁能不争不抢,就连他的四弟七弟也是权衡利弊后才追随在他左右。
“二殿下。”
傅至景出声打断兀自赏画的蒋文峥,后者缓缓将画轴卷起,却不再挂于室内,而是随意地搁置在堆满了画卷的后桌上。
“九弟还好吗?”
傅至景放下作揖的双手,“近来多生事端,九殿下受惊过度,饮过安神汤才睡下。”
“我如今不便去探望他,你替我多宽慰他几句。”蒋文峥道,“跟他说他的二皇嫂听他病了,让他有想吃的尽管差人来报,定亲自做了送过去。”
孟渔贪嘴无人不晓,好似不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稍用美食安抚就能一了百了,跟养只小猫小狗的心态无二差别。
傅至景沉吟片刻,郑重道:“臣恳请殿下为九殿下做主,德惠王府失火一事至今尚未明晰,九殿下日夜担惊受怕,难以痊愈。”
他提起这事,蒋文峥也有话要说:“赵四死了。”
傅至景面有愧色,“九殿下为此极为伤怀,亲自替赵管家操办丧礼,后日便要下葬了。”
蒋文峥上前两步,“我记得这个月你时常夜访德惠王府,是赵四给你开的门,但听七弟说,出事那夜你去了酒坊。”
傅至景除了应酬外极少饮酒,更别谈孤身在酒坊买醉,实在可疑。
素来音吐明畅的傅至景默然两瞬才答:“回殿下,正是。”
“在此之前你人在何处?”
“臣在德惠王府。”
“如此说来,你离开不久后王府就失火了?”蒋文峥算了算,“前后不到一个时辰。”
傅至景抿唇,“臣不知殿下此言何意。”他皱着眉,“当夜臣与九殿下发生口角,有不得已的苦衷才贸然离去,否则怎会让贼人有机可乘?”
“九殿下至今仍寝食难安,臣为此痛心不已,今日臣冒险前来拜访是恳请殿下相助找出元凶,若能如愿以偿,臣别无所求。”
蒋文峥端详着他疚心疾首的神情,不似作伪,追问道:“何谓不得已的苦衷?”
傅至景垂眸,“恕臣难以奉告。”
“傅大人。”蒋文峥扬声,“你我相识三载多,有什么事非要在这时瞒着我?”
傅至景喉结微动,似乎是下定决心要瞒个彻底,竟掀袍跪地道:“臣深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理,若殿下对臣有所猜忌,臣愿明日就进宫面圣,向陛下禀臣对九殿下之意。”
已然是自毁前程的重话,但他如今已不是籍籍无名的芝麻小官,身怀重任又知晓不少秘事,就算他当真想脱身,蒋文峥也没那么容易放他去跟九殿下逍遥快活。
蒋文峥不接他的腔,“我只想知道当夜你究竟为何离开德惠王府,你不说,我会亲自去问九弟。”
孟渔果真是傅至景的死穴,他急切抬头,眉心微拧,“殿下。”
“说吧,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般讳莫如深。”
傅至景像是被逼到了绝处才不得不咬牙缓缓道:“是十二殿下。”
怎么会牵扯到蒋文慎?
“十二殿下对兄长有不轨之心。”傅至景长叹一声,很是难于启齿,“他效仿突厥传统将剔下的鹰骨赠与九殿下,臣当夜气不过与九殿下争执了几句,去了酒坊。”
蒋文峥全然未料竟是因此,一时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只鹰骨如今还在德惠王府的主院,殿下大可派人去查,臣能说的都已经说了,望殿下裁决。”
书房里久久平静,蒋文峥来回走了几步,一手摁在桌面,一手揉了揉两侧太阳穴位,半晌扶起傅至景,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只臣与九殿下。”
皇家兄弟乱伦这等丑事绝不可传出去,蒋文峥沉声,“切莫让第四个人知晓。”
“臣明白。”
蒋文峥状若无意地握住傅至景的手臂,并无伤口,这才道,“今日是我自乱阵脚,你莫要往心里去。”
傅至景颔首,仍是谦谨之态,“那德惠王府失火……”
“我会尽力查,让九弟好生歇息。”
“是,多谢殿下。”
得了承诺的傅至景这才如释重负,作揖道别。
走出房门,他仍能感觉到蒋文峥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他的背脊,今日这番谈话未必能全然消除蒋文峥的猜疑,但也算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一关。
傅至景望向皎皎的明月,眼底沉浮不定。
是谁在害怕德惠王府失火案会牵扯出孝肃先皇后之死,从而暗中阻挠刘震川探查?
马皇后,蒋文峥对当年的事究竟知道多少?
何时才能真相大白?
路漫长且阻,且待分明。
-
赵四无妻无儿无女,丧事由孟渔一手操办,在将军府的别院设了灵堂和牌位,墓地是特地请人算过的风水好地,排场不比京中富贵人家小。
纵然赵四是为救孟渔而死,但金枝玉叶的皇子给一个奴才送终,千古奇观,闻所未闻,孟渔为此遭受了不少非议,就连他的几位兄长都纷纷差人来劝,让他不要失了体统尊卑。
孟渔我行我素,不理会任何人的眼光,拖着病体亲自为赵四吊唁,甚至于在棺前上了香,送了一里的路。
街道都是看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地议论不休,赞赏孟渔有情有义的声音不少,但更多的还是觉着他不成方圆。
刘翊阳护送孟渔回府,英勇神武的少将军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就吓退大半异样的目光,他扶着孟渔,“这些事有下人去办,叫你好好在府里休息,非要出来受这个罪,现下好了吧,听听旁人都是怎么说你的?”
嘴上不饶人,手臂却稳稳当当地搀着孟渔,好让孟渔借力前行。
孟渔缄默不语,听说刘翊阳从前在军营里也特地为战死的无名小卒办过简陋的葬礼,所以是嘴硬心软,说着抱怨的话却始终为这场丧事忙前忙后。
他感激道:“多谢表哥陪我走这一趟。”
流言蜚语算得了什么东西,他只求无愧于心。
到了将军府,下人来报傅至景正在灵堂给赵四上香,孟渔前去查看,只见特地穿了白衣的傅至景正将一炷香插到香炉里。
他眼睛一热,低声唤了傅至景的姓名。
刘翊阳不情不愿地松开孟渔的手,颇为关切地嘱咐道:“厨房里熬了汤药,不要误了时辰,我在内室等你。”
孟渔颔首,往傅至景的方向走去。
等刘翊阳禁不住回头一看,正正好对上傅至景冷清却明赫的一双眼,似是故意在他眼皮子底下揽住了孟渔的腰,晃眼,两人就已亲密无间地相拥,仿若谁都不能插足。
作者有话说
大饼老师小课堂2.0(请作答):贼喊捉贼,打一人名。
小鱼(弱弱举手看向小傅):……
小傅(笑眯眯):说啊。
小鱼(缩肩膀):蒋文凌。
蒋文凌:……?
第31章
灵堂处没有下人,但刘翊阳一走,傅至景仍是谨慎地将怀里的人扯了出来。
孟渔鼻尖发红恋恋不舍地揪着他腰腹两侧的衣物,显然很想再与他亲近些,片刻才在不容置喙的眼神里慢慢撒开了手,抹一下湿润的眼睛。
很可怜,也很可爱,他两指摩挲了下,到底没在灵堂做出些逾矩的行为。
孟渔给赵四上了炷香,直直地跟傅至景方才的挨在一块儿,愧疚地说:“今天是赵伯的头七,可惜我未能找出杀害他的凶手绳之以法。”
他回过身,傅至景的五官在香烟袅袅中变得有些朦胧,只声音还是清晰的,“他忠心为主,死得其所。”
孟渔从来都不觉得人命有别,赵四纵能得一个忠心耿耿的身后名亦是虚无。
他知道傅至景是想减少他的歉疚才搬出这般说辞,没有否认,等香燃了一会儿与人一同出了灵堂,往他现下居住的西院走。
大火烧掉了德惠王府大半的院落,修缮起码要费上一两年的功夫,在新的院宅还没有批下来之前他都会住在将军府。
以前总是孟渔叽叽喳喳绕着傅至景说个不停,眼下他却微埋着脑袋沉默不语,反而是傅至景先开的口,将蒋文峥的话转告给他。
“二哥和二嫂对我真好。”孟渔勉力抬了抬唇角,“等过些时日我好转了再去找嘉彦玩儿。”
一年多过去,牙牙学语的小殿下已经能说很多话了,上个月孟渔见过他,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抱在手臂上沉甸甸的,扮鬼脸逗他会咯咯地笑,别提多趣味。
傅至景盯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看,忍不住伸手蹭了下,摸起来依旧滑腻,但有点烫手。
他蹙起眉,“还没退热?”
孟渔吸了吸鼻子,“可能是刚才吹了会风就又烧起来了,不碍事的。”
他想起还在内室等他喝药的刘翊阳,这几日的困惑涌上心头,瞄一眼傅至景,话滚到嘴边终究是咽了回去。
傅至景心思灵敏,看出他的欲言又止,主动道:“有话要问我?”
只不过短短几日光景,他们之间就似乎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眼见孟渔抿着唇犹豫不决的样子,傅至景在不悦之余多了些许陌生的恓惶,掩饰得太好,唯语调略显紧绷,“是不是刘翊阳和你说了什么?”
孟渔是张一看就透的白纸,自知瞒不过对方,也实在太想得到一个答案,微屏住呼吸后抬起头来,没有拐弯抹角,直白地道:“那次春猎表哥在密林里遇袭,和二哥有没有干系?”
孟渔黑白分明的眼睛很亮,像初出茅庐横冲直撞的小鹿,所有激昂的、痛苦的、困惑的乃至质疑的情绪皆清晰可见。
他从来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疑心傅至景,这几日他寝不聊寐,一闭眼耳畔便响彻傅至景那句“孟渔,你能信的,唯我而已”,他确实日复一日坚信着,可深陷步步惊心的京都城,竟也染上了事事猜忌的臭毛病。
傅至景与他相识二十三载,是他的至交好友,是他的枕边爱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要问个明白,莫让这些拨不开的疑云毁了他们的厚意。
傅至景面不改色,暗松一口郁气,唇瓣翕动,“有。”
孟渔的呼吸有点急促,舔了下干涩的唇接着问:“你知情吗?”
“知也不知。”傅至景沉声,“二殿下事先未告知我,等我知情时已无力阻拦。”
“那我之前问你,你为何不告诉我?”
傅至景难得剖心,“衡臣难当,刘家迟迟不表态,二殿下此举是为促使刘翊阳表明立场,你太沉不住气,我不想你过多牵扯进来。”
只要傅至景不欺瞒他,不管多残忍的实话孟渔都能面对,何况傅至景是为他着想,多日来的苦闷在这时顿然释怀。
他才松口气,听得傅至景轻声道:“你不信我。”
孟渔百口莫辩,“我只是……”
他的疑心生暗鬼到底是在无形中伤了傅至景,不禁愧悔无地。
“不必解释。”
傅至景似乎是想拨开他额角的一缕碎发,才抬起手又收了回去,他急切地抓住,抓紧了不肯撒手,可傅至景根本不给他忏悔的机会,冷声说:“臣还有差事在身,这几日不能来看殿下,先走一步。”
疏离且坚决地抽回了手,连句关切都不肯再说。
孟渔懊悔无及,眼圈倏地红了,茫茫然地跟了两步,见傅至景丝毫没有要留下的意思,怯怯地问:“你不想管我了?”
傅至景顿步,微微笑道:“臣只是感到寒心罢了。”
无视彷徨失措的孟渔,抛下几乎是给孟渔迎头痛击的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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