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深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剧痛让他大脑渐渐麻木,他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思考。
他只能本能地发出一声声哀嚎,竭尽全力挥舞着四肢,拼命挣扎。
邢霜栈顿了顿,将他甩在墙边,退了几步,回到池轻舟边上,伸手将池轻舟抱进怀中,缓缓闭上眼睛。
他还没有动手,鬼气就自动开始往他身上涌。
想也知道,这必然是他家小契约人的手笔。
省下了搜寻本源的力气,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将邶深灵魂中的鬼气完全回收。
池轻舟的身体一动不动,任由邢霜栈抱着,活跃的意识却试着伸出“手”,轻轻搭在邢霜栈肩上。
影子里另一半灵魂睁开眼,他与自己对视片刻,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发现,邶深过去的记忆正顺着请神咒,源源不断涌进他的脑海。
他也需要一点时间,来判断邶深记忆中哪些东西有用。
……
邶深的人生经历在池轻舟眼中,可以称得上是乏善可陈。
五岁时,他随父亲邶奇参与祭祀,邶奇受到波及,当场重伤。
他运气说不上好,虽然活下来了,灵魂却被鬼气当成寄居场所。
之后的十几年里,他一直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而这一切怨不得别人。
正是他父亲没控制住贪念,在意外发生时做了手脚,悄悄把邢霜栈散出去的鬼气聚拢在他身上。
邶奇确实很有本事,做下的手脚成功骗过了玄协,没人发现鬼气的下落。
如果他能活下来,或许真能将邶深培养成一个介于人鬼之间的特殊存在。
只可惜邶奇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邢霜栈的实力。
被救回玄协后,邶奇才发现身上的伤口根本无法痊愈,勉强坚持一段时间就咽气了。
临终前,他只来得及托暗中收下的小弟子照顾邶深。
邶奇对小弟子有救命之恩,后来也一直暗中抚养小弟子。
小弟子知恩图报,邶奇托孤给他,走得算是相当放心。
这个小弟子正是玄协如今仅存邶氏传人之一,后来也确实保护着邶深长大了,还帮邶深打了十几年下手,实打实完成了邶奇的嘱托。
在他的帮衬下,30岁出头的邶深拒绝散去鬼气,还想彻底根除痛苦。
邶深渴望将玄协的玄术师们踩在脚下,但以他的天赋,无疑是痴人说梦。
他需要鬼气提升自己的实力,更需要半人半鬼的体质,用以自保。
哪怕这个体质让他痛苦非常,让他生长发育都比正常人缓慢,他都不能放弃。
为了减轻痛苦,他从30岁出头就想办法搜集各种名贵药材。
后来他发现山林清气、帝流浆、贵人紫气这类虚无缥缈的宝物更有用,就和师兄一起,四处坑蒙拐骗。
他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故意给某些命格好的人家制造麻烦,等对方焦头烂额,再上门“帮忙”解决麻烦,以收取报酬的名义,从别人手中骗取各种气运或者偶然得来的清气等宝物。
他与池萧远认识,也是因为他盯上了池清宁的气运。
池萧远见识过玄术师的厉害,几乎是立刻就上当了。
如果不是池家供奉的那位大师恰好在附近,还直接看穿了邶深的盘算,恐怕池清宁的气运早就被邶深偷走了。
邶深偷鸡不成蚀把米,把柄一下落在池萧远手里,他只能捏着鼻子帮池萧远做事。
他当然想摆脱池萧远,但有繁桃在,他不敢有大动作。
他也想过求助师兄,但他45岁那年,年过半百的师兄觉得自己还完了师父的恩情,在一个雨夜悄悄离开,他根本找不到对方,遑论求助。
邶深不知道的是,这位师兄离开以后,转头就干了一件大事:
他投靠了沈问枢,还帮沈问枢调查起邶奇当年的事情,顺道监控邶深的行踪。
邶深对抚养他长大的师兄很是信任,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对方,池轻舟却从他记忆中看出一些端倪。
池轻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投靠沈问枢,但他确定,邶深供奉那尊疑似他化身的神像,和这位师兄脱不了干系。
而邶深被蒙在鼓里,到今天为止,都还不知道神像的由来。
池轻舟从邶深记忆中看到那尊神像的样子,忍不住想眨眼。
那不是常见的人形神像,而是用青玉雕琢而成的抽象图样。
如果不是青玉上遍布周天星斗纹路,就算是池轻舟本人,都不敢说那是个神像。
也难怪邶深误会这尊神像雕刻的是某种鬼怪。
池轻舟努力地歪了下头,对这尊神像实在没有一点儿印象。
这尊神像真的是他安排的吗?
怎么看雕刻风格,更像是阿尚的手笔?
这个周天星斗纹饰,每一刀刻纹都是先深后浅,头部有很短的回钩,完全不符合常人的发力方式,在池轻舟印象中,唯有程尚的雕刻才会有类似的痕迹。
难道三年前他专门请阿尚雕了这么一尊神像,并想办法转手给玄协?
但如果是为了带走邢霜栈的身体,没必要多此一举。
随便找一尊神像都能达成同样的效果。
他忽略了什么东西吗?
池轻舟忽然很想恢复记忆。
以前他不觉得记忆模糊有什么,但现在,他很想知道自己三年前到底计划了什么。
耳畔响起奇异的声音,池轻舟抽回意识,好奇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镜暝山山腰处,一名穿着黑色冲锋衣的中年男人顶着暴雨,正一步一步往上爬。
第69章 镜暝雪峰(32)
暴雨之中,镜暝山上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兽嚎。
中年男人猛地抬头,视线转向半空。
一刹那,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时间与空间,隔着雨帘,对上了池轻舟的“眼睛”。
时间似乎静止了。
几秒之后,池轻舟缓缓哦了声。
他认出了这个人。
哪怕对方现在长着一张平平无奇、他从未见过的面孔,哪怕对方一双眼睛变成了古怪的重瞳,哪怕他很多记忆都被模糊,他仍然认出了这个人。
这就是他十岁那年,告知他祭祀邢霜栈方法的那个天师。
这人在这种时候出现在镜暝山,是想救走邶深?
池轻舟想眨下眼睛,但他处于被请神的状态,最终没能成功。
“来的挺快,看起来他和邶深之间,至少有单方面的联系。不过……”
也没让人觉得很突然就是了。
看着满面警惕的天师,池轻舟有些怀疑,三年前的他很可能已经猜到邶深背后还有人,才会放任沈问枢的一些动作。
而三年后的今天,哪怕他许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也对这个人的出现不算太意外。
池轻舟忍不住弯了下唇。
他的本体没什么反应,但他影子里的另一半灵魂却同步提起唇角,一双充斥着恶意的红色眼珠转了转,瞥向墓室中阵法所在的位置。
中年男人上山的脚步一顿,脸色微变。
他环顾四周,飞快掐诀探测一番,没发觉什么异常,表情愈发凝重。
法诀没有反应,说明窥探他的不是阴物。
难道,现在真的有正神在观察镜暝山的情况?
男人手指一颤,立即收回视线,激活一张符箓,一步跨出。
他不知道池轻舟响应了请神咒,也不知道池轻舟影子里的异常,只是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什么锁定了,忍不住疑神疑鬼。
这次来镜暝山,他第一目标是带走邶深,第二目标才是帮邶深留住一部分鬼气。
当然,留不住也没关系。
邢肃还有不少鬼气逸散在外,只要邶深还活着,就不会造成太大麻烦。
中年男人念了两句咒文,被池轻舟注视着的阵法颤动几下,上空蓦然勾勒出一道小门。
下一刻,墓室中爆开一团乌光。
身着冲锋衣的男人在光里显露出身形,快步从门中走出。
不等彻底站定,他飞快扫了眼正惨叫不止的邶深,目光落在一动不动的池轻舟身上,眼睛陡然一亮。
他当机立断,掐了个法诀,一道落雷直接砸向邢霜栈身后!
邢霜栈一把揽住池轻舟,轻而易举避开这一击,反手拍散那道落雷,顺势加快了回收鬼气的速度。
男人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邶深身上的鬼气果然留不住了!
和上次遇到取风时的情况不同,这一次邢霜栈回收鬼气,是池轻舟算计了邶深,利用请神咒构建出一个通道。
有这个通道在,邢霜栈不需要再进行剥离和提纯,就可以直接将鬼气从邶深灵魂里抽出。
可想而知,这次邢霜栈回收鬼气的速度必然比上次快得多。
在池轻舟读取邶深记忆的过程中,邢霜栈就已经将鬼气回收了七七八八,如今不过只剩一个收尾。
中年男人刚才那一道雷咒只是试探。
他知道雷咒根本伤不到邢霜栈,会出手,不过是觉得池轻舟状态不对,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意识到邢霜栈实力几乎快恢复到全盛时期的八成,哪怕他恨不得马上就把邶深带走,也不敢和邢霜栈硬碰硬。
他不是邢霜栈的对手,只能想办法声东击西,制造机会了!
中年男人目光在墓室里转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动手,邢霜栈就先一步控住充斥在墓室中的鬼气,径直砸向中年男人。
男人大惊,下意识向一侧扑开,咬牙顶住镜暝山大墓突来的压力,心中暗叫不好。
邢肃不仅实力在恢复,甚至都已经开始尝试夺回镜暝山大墓的所有权了!
镇墓法阵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没能继续压制邢肃?
难道,他们之前布置在苗寨附近的那个阵法已经失效了?!
中年男人心急如焚,看了邶深一眼,眼神阴沉。
要不是这蠢货擅自更换了供奉的神像,他今天根本就不用来走这么一遭!
不能再拖了,必须赶紧想办法离开。
不管他们费了多少力气,邢肃始终是大墓真正的主人。
一旦邢肃重新掌控镜暝山大墓,他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了!
中年男人含混地低骂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邶深边上,无视邶深惊恐万状的眼神,抬手一把扯住邶深的手臂。
他从衣袖里甩出一张用婴儿血液染红的符箓,口中念念有词。
邶深陡然感觉到自己灵魂一轻,怔了怔,旋即睁大血流不止的眼睛。
这个人是来救他的!
他有救了!
邶深欣喜若狂,刚想开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然从灵魂深处炸开,让他表情瞬间扭曲。
他无法自控地大叫起来,痛到极致,意识都开始模糊。
灵魂似乎从身躯中游离而出,朦胧中,他看到自己的灵魂被什么东西硬撕下一块,所有来自邢霜栈的鬼气都被简单粗暴地塞进那一块里,像扔垃圾一样,被人迫不及待地扔向邢霜栈。
他张了张嘴,想要怒骂,想要阻止,却只是徒劳。
那种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的痛,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大脑都已经融化。
到了后来,他完全失去所有感知能力,甚至连疼痛的概念都变得不甚明白。
他木愣愣地由着中年男人动手,明明没有昏过去,目光却早已涣散。
中年男人压根不在意邶深的感觉,为了脱身,他毫不犹豫撕裂邶深的灵魂,并放弃了属于邢霜栈的鬼气。
邢霜栈没有犹豫,在留住这两人和回收鬼气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中年男人惊喜不已,趁邢霜栈放松对邶深的钳制,大步带着邶深后退到阵法附近,伸手握住藏在冲锋衣里的小神像,快速念起法咒。
怪异的波动在大墓中蔓延开来,镇墓法阵毫无反应,属于大墓的死气却开始激烈震荡。
中年男人眼中闪过一抹得意。
比起邶深供奉的那尊来历不明的神像,他随身携带的这尊,才能真正称得上和神明有关!
池轻舟觉得咒语有些熟悉:“又是请神咒?”
他皱了皱眉,晃动之中,看清了那尊神像的模样——
和之前池述宏供奉的那尊一模一样。
池轻舟喃喃道:“看来这个人确实一直藏在池家。”
他三年前费了这么大力气去做布置,应当不只是为了引出这个天师。
站在这个人背后的……
“野神?”邢霜栈动作顿了顿,目光冰冷,“看来我真是避世太久了,什么东西都敢在我面前撒野了。”
在他的注视中,诡异的洪流自天而落,卷向站在阵法边的两人。
灰蒙蒙的光炸开,顷刻吞噬所有人的视线。
“装神弄鬼。”
邢霜栈冷笑一声,指尖一弹,悄无声息将一道属于他的死气打入这股波动之中。
大墓中的死气汇聚成波涛,疯狂撞向那道波动,整座次墓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冲击,跟着震颤起来。
池轻舟顺着突如其来的威压将自己的意识降落,眨眼间就重新掌控自己的身躯。
趁波动还未完全消失,他眼疾手快从影子里抓出一小块诅咒,分成三分,悄悄贴在邶深、中年男人和那道波动的触须之上。
巨大的冲击掩盖了无数细微的痕迹。
那道波动没有意识到触须里被“种”上了几粒细小的“种子”,中年男人也没有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道轻微的诅咒。
灰光渐渐消散,中年男人和邶深在光里消失。
邢霜栈和池轻舟同时睁开眼睛,看向两人消失的方向。
池轻舟长长舒了口气,放松身体,向后靠在邢霜栈怀里,弯起唇角,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总算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要废这么大力气了。”
邢霜栈抱紧池轻舟,轻轻吻了下他的发顶,眼神幽深冰冷。
“谨慎些是对的。一个野神,就算实力不输于正神,还当不起这个待遇。”
池轻舟环住邢霜栈的脖颈,在肩膀上蹭了下:“我也觉得他们背后还有东西。不过肃哥,这个可以先放一下。”
毕竟他们也不是没有准备。
“你刚才那一手……是不是有点儿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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