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谢逢野接过来打开,体内涌出腾空之感,周身顿时沐进黑暗,而后光明猝现。
他被带到了早些时候的不世天,熟悉的遮云楼里,熟悉的诸神审罪。
只是玉楼中央跪坐着别人——当日掌罚的那个仙官。
当日灵光整洁的蚕蛹如今不复体面,形容疲惫。
他身旁凭空出现光门一扇,从中迈出一道纯白身影,手持抽骨灵刀。
堕仙,乃不世天那些触犯天规的神仙所受惩罚中最耻辱的一种,受罚者从命盘上被剥去仙缘、炽了仙格,不入轮回不下阴司,游离于魔道之外。
简称,天地不容。
诸天神佛噤声高立于遮云楼的玉台,放眼望去不免叫人恍惚起来,竟不知此时是严肃至极的审罪,还是无声静默的狂欢。
亦或是……天道无可撼动的威严。
不过短短三月,就让掌罚遵矩的仙官背叛天规,谢逢野瞧得唏嘘不已——可见,咬人的狗不叫。
当日对面站着,谢逢野只瞧他暗自用心声劝自己多少有点叛逆,没承想这蚕蛹能疯到这般地步,这倒是让他好奇起来,为着什么事能让他不惜成为堕仙。
从魂台中剥离仙缘的过程痛苦非常,沐风却垂着头,一动不动。
是个能忍痛的,谢逢野对他好感又多一分,未等多看两眼,面前又换了另一幅景象。
这是青云台,司命神殿,这个掌管天下命数的仙君有个很接地气的名字,土生。
也许因为名字实在不上台面,所以要往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他向来喜欢自居风雅,眼角眉梢衣饰头冠乃至头发丝,都要讲究“风流”二字,所过之处必定香风四溢,唱诗之音盘旋。
这样一个自恋到极端的仙官,如今很不优雅地趴在灵殿正堂的桌案上,身旁散落一地卷轴灵篆,精致风雅的衣服跟着断裂的四肢一道躺在几步之外。
昔日容光焕发的土生上仙此时面容灰黑如泥陶,他身后那盏象征着仙官运数的长明灯,正用不见火点的灯芯昭告着土生命数已尽——还是被生生捏碎魂台,又遭肢解身体的凄惨死法。
神仙也是会死的,谢逢野见过许多回,第一次见到这么……充满恨意的手法。
看到这,谢逢野懂了,怪道不世天这么大阵仗来找他。
这两个仙官同他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掌罚那个蚕蛹,百年来苦苦追在谢逢野身后记录罪证,更别提当日遮云楼中他们还当着诸天神佛秘传话音。
然后他就堕落了,他就背叛了。
才罚了冥王,他就出事。
更别提那司命,想当年为了躲谢逢野追杀,活脱脱在外面奔逃了数十年,直到谢逢野被贬下界才敢灰溜溜地回去。
然后他就被杀了,他就再也优雅不起来了。
不世天上面的各位已经懒得想了。
谢逢野手心突发剧痛,抬起来看,上面赫然被刻出一个“十”字。
这是天道的最后警告:十天,要么自证清白,要么天降死劫。
天降死劫的下场,只会比那个蚕蛹被剥仙缘时残忍得多,是生生捏断每一寸神骨,再将其混着血肉一同抽出来,最后用至纯离火烫到魂台深处,直到四十九天后彻底魂飞魄散。
一旁的土地看得心惊胆战,慌张道:“小仙,小仙愿意为冥王殿证明清白!小仙可以跟不世天的仙官保证!您从未离开过百安城!”
“幽都内鬼众皆听本座号令,你怎知本座没有传令行事?你跟我很熟?就替我担保?”谢逢野额头的黑莲还未完全散去,淡淡的花纹脉络尤其衬他现在的云淡风轻。
相比之下,土地急得跳脚:“哎呦!我说冥王殿啊,不该这样赌气的呀,您这,这天降死劫是闹着玩的吗?”
“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的腿吧,好歹是个神仙,瘸着算怎么回事?”谢逢野看着手心冒光的“十”字,就像被野狗撒尿标记了一般膈应,下意识想抬手去衣服上擦,又不想脏了自己,嫌弃地甩了甩手。
亭冥王殿再三提及自己的腿,土地惭愧道:“此地福运薄,祈福供奉也少,我们这种小仙缺腿少手的很正常,但是冥王您……”
“——别啰嗦了!”谢逢野不等他说完,运行周身经过刚才动怒之后残留的法力,凝聚到指尖,再弹指射向土地那条瘸腿。
可怜那土地,喊都来不及喊,谢逢野不晓得弹那一下痛不痛,横竖能把那条腿修好。
“仙力微薄,还爱多管闲事,不世天这些神仙真是没脑子。”谢逢野自言自语,“这天帝还不如我来做。”
他收回手,转身,对上了俞思化奇怪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俞思化没有回答,而是斯文地一手捻着袖口,一臂高抬至齐肩,食指弯曲垫到大拇指下面。
朝刚才土地的方向,轻轻一弹。
“这个时候出来的。”
谢逢野:“……”
他心说这是什么泼天狗血大运,饶是心宽脸厚如冥王,都不忍回想刚才这样落在俞思化面前是什么模样。
凡人瞧不见妖鬼神仙,却能瞧见他雄赳赳地站在路口,然后朝着半空弹指,再傲气凌人地说:“凭你也配管我的事。”
……
这一幕有多么惨不忍睹,谢逢野想都不敢想,他无声盯着人看,心说:“要不然灭口吧。”
正僵持不下时,俞思化先开了口。
“各人有各人的兴趣,谢公子性情活泼,我很羡慕。”
谢逢野只觉得撞鬼了,这个人到底哪来的本事骂人也做夸着讲的?
“再会。”俞思化锁了门要走。
谢逢野鬼使神差地问:“你上哪去?”
俞思化礼貌得很:“谢公子真是关心邻里,可我不想告诉你。”
谢逢野:“……”
“新店将开,我去上香求个平安。”俞思化忽然说。
手心疼痛仍在,想到不世天多恨他这个冥王,谢逢野想到因他一己之力,成功让不世天那群神仙万分厌恶着幽都,遂直言:“神佛估计不乐意庇佑丧事生意,有什么好拜的?”
“诚心便好。”俞思化道,“我也没说要拜谁,拜土地也是拜。”
“土地。”谢逢野敏锐地眯起眼,心想此人身上疑点众多,一个念头蓦地冒出头来,“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你了。”
“没了?”
“非要问的话,那我也听到了。”
“听到什么?”
“听到你说要做天帝。”俞思化低笑道,招招手道别。
*
谢逢野若有所思地回屋,掌心的痛感让他不能忽视。
这事青岁定然知道,但既然没给个信,想来青岁定然有他谋算。
谢逢野和这个哥不对付,但他们之间总有一种诡异的默契,不知怎的,谢逢野就是知道不管什么事,青岁一定会给他兜底。
总归,青岁不会害他,更不会让他受伤。
第一次有这种念头时谢逢野还恶心得不行,但冷静下来看看,青岁一直如此。
好比这次,谢逢野用脚指头想都知道,罚他下凡多半是为了磨他性子,但这也是青岁最恼人的一点,有话从不直接说,非要逼着你悟他个百八十回。
谢逢野又心烦起来。
想他以前在幽都何等一呼百应,去不世天也是横着走,如今没了法力,缩在这一方小院,明面上还要做那姻缘生意给监督的仙官看。
何其糟心啊……
但谢逢野不是会纵容自己憋着烦恼默默消耗的龙,他不痛快,总要有人也不痛快。
他径直去了里屋角落,那里放着一只大木箱。
这方正大物说是木笼也不为过,不过是寻常样式,只是锁眼处封着一道符,看似普通,但谢逢野下了十成精力,凭青岁来了也打不开。
随着他靠近,血符受召闪着赤色光芒解开封印,迎人的那一面木板豁然开启,现出里面那个蹲在角落的人。
他正借着指尖一点幽光捧着话本看,被木板大开吓了一跳。
谢逢野蹲身下去,摇着头点评道:“你是真的心大。”
箱子里不是别人,正是司命仙君土生,四个月前贪食一盏酒,被绑到了这处。那时候冥王还没被罚下界呢,整整四个月了,这可算什么事。
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下的老大就蹲在他面前。
此刻,这个地下老大正向他展示自己的手掌,说了天箓里的一切。
“你看,本座这可是救了你一命,若非我藏你这些个时日,还贴心给你准备了个傀儡在不世天掩人耳目,今日死的可就是你了。”
土生神色比刚才谢逢野在灵篆中看见的好不到哪去,他收起话本无奈地问:“难道你还指望我谢谢你?”
“你肯定得谢我。”谢逢野说,“但是,距离你说的半年之期可只剩下三个月了,司命。”
土生难以置信:“你都被天道威胁了还想着蹲月老复仇的事?”
谢逢野嗤笑道:“听闻那成意上仙曾与你有恩,你不也如此果断地把他卖了吗?”
当日谢逢野招出幽都的名刀“不见月”,此刀极寒极阴,触之则冻魂寒骨万年。
土生这才松口透露月老下凡历劫的行踪,断言此地入秋那日,会出现一男子,额现朱砂痕,正是月老此来历劫的人身。
对此,司命解释道:“……活着比较重要不是?”
谢逢野凉凉地瞥他一眼,就要关上箱子起身。
司命终于鼓足勇气吼了出来:“你私绑仙官,你就不怕天帝知道了罚你吗!”
谢逢野看向他,看得木生毛骨悚然。
“我没妈让他罚。”冥王勾唇而笑:“而且,长明灯灭,天地间再无你这个司命。”
“再说,你要不要猜一猜,是谁让我把你绑了藏起来的?”
第3章 惊梦
“你居然敢污蔑天帝!”土生咬牙切齿。
“那又怎么了。”谢逢野一派风恬浪静,“你在这也正好,你得帮我个事?”
“你有法力,探一下隔壁那人什么根脚。”
在谢逢野所有大张大合的行事习惯里,从来没有求人帮忙这个概念,如此霸霸道道一个“帮”字,砸个土生浑身不适。
更别提土生此时还被困在木笼里尊严全无,他料定就为问一个凡人,谢逢野不大可能动用“不见月”来再威胁他一回,所以骨气横生:“我是司命,我不是算命的。”
谢逢野好笑道:“你现在要这傲骨做什么?人都卖了,到时候我把月老抓住让你骄傲给他看?”
土生闭着眼悔恨道:“亡羊补牢也是补,回头是岸重在回。”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手贱。”谢逢野微弯腰身,将手臂撑在箱子边缘,“要不是你,我也不至于同月老结怨,他斩断我的命缘线暂且不提,我倒一直很想问你,做什么改我劫数?”
土生睁开眼,心虚地清了清嗓:“……这事确实是我不对,但你你你。”
“你”不出来半个字,他明白,说再多也没用。因为冥王只讲一种道理,那就是不讲道理。
谢逢野瞧他这样子,倒也是个积极认错的,便闲闲地往一旁的平安树上揪片叶子来嚼。
“不若同我说个实话,是有人逼你这么做的?”
“不是。”心虚和后悔攀了土生满脸,“我就是……我就是有个创作的梦想。”
谢逢野默了片刻,将口中树叶嚼得咔嚓乱响。
“喜欢创作是吧。”
司命一个兴起,冥王成了三界第一怨夫。
能得此殊荣,全靠司命土生上仙百年前那神来一笔。
土生上仙自夸风雅也不妨碍他喜欢看人间的狗血话本,其中精髓最讲究一个痴缠怨爱,誓要将轰轰烈烈做到极致。
如此这般本也是寻常,情之一字若不苦些,怎配得上爱那一场。
偏生司命某日醉酒兴起,提笔挥毫追求情爱的新风——佳人成了琢玉郎。
反正,冥王爱谁不是爱?跟谁渡情劫不是渡?思路一开,男人女人不都一样?
反正,冥王这劫里,最后爱人要亡于沉疴顽疾,然后冥王日日相思最后郁郁而终。
反正,结局不变,过程乱改。
土生又觉得凡是爱情,必得让高不可攀之人最后变为死心塌地,那琢玉郎必得出身显赫,那冥王的身份嘛……必得低到尘埃里。
这样才足够狗血,足够吸人眼球。
于是,谢逢野成了个目不识丁的乡野美貌村夫,由于不堪重税而自立山头,成了远近十里八香都熟知的混账山蛮子。
某夜月光如练,借得几点星辉,山蛮子截了架喜轿,轿中自然有位新嫁娘,却不知是为弱冠之年的男子,更是带着满腔怒愤替姐姐上了花轿,去向权贵报复的男子。
若没山蛮子这遭,他早去洞房喜烛那杀了权贵变成一桩血案惨象。
山蛮子就是个混不讲理的意外。
那美人清冷如玉,如清风高高挂在云端,眼神微微扫过来,伴随山林淑风微摇。
夜昏月寒,美人凉凉一眼烧得山蛮子心口滚烫。
这样的情况,俗称一见钟情,又叫见色起意。
他哪里见过这般天人之姿,当即连人带轿掳了回去,匆忙急色得连金银陪嫁都忘了拿。
扛着人狂奔的时候,他想:这便是心动了,地动山摇海倾天塌的那种。
进了洞房才发现,美人同他一样,是个男子,多次检查,山蛮子确定了,他们男人该有的三条腿那美人一样都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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