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那一张脸说着地痞流氓都嫌的话,他会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品味。
楼津见谢渊玉说不出话,心中满意,愉快地敲了一下调羹。
一只苍鹰出现在庭院上空,收拢翅膀停于屋檐,羽毛在空中发亮,楼津吃的差不多了招手唤鸟,小黑落下,金黄色眼眸看着谢渊玉,偶尔会歪头,细碎的羽毛凸起一些尖尖,反射光线时都在发光。
真是只美丽的生灵。谢渊玉感叹:“能喂小黑吗?”
楼津吃饱喝足,懒洋洋地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你喂喂试试,它不一定会吃。”
苍鹰是肉食动物,平日多用兔子喂,偶尔也食鸡,谢渊玉问厨房要了一盘肉,切成长条的鸡肉,他执了一条放在小黑喙边,小黑定定地看了好大一会,它不开口,谢渊玉也没收回手,一人一鸟偶尔还对视,僵持了许久之后才张口叼住,仰头吞了下去。
谢渊玉又喂了几条,这次倒没有迟疑,飞速吞下去后展开双翅,飞到屋檐上整理羽毛,带着弯钩的喙塞到翅膀里,偶尔飞向天边,湛蓝色天幕下自由翱翔。
楼津见谢渊玉一直仰头看向天空,光线自他肩膀分割开来,上半身浸在一团明亮中,偶尔间墨发浮动,竟然真有些君子世无双之意,他心中感慨对方惯会装模作样,又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若是喜欢,我送你一只。”
对方似乎很喜欢动物,那日长街上的马是如此,如今鹰也是如此。
谢渊玉一笑:“多谢殿下好意,每日能喂小黑也足矣排解。”
这些天地间强大而美丽的生灵,还是不要多占,楼津养的已算很好,小黑每日还能自由翱翔,而大多数鹰隼都被拴上脚链,不用时便放进笼中。
微风拂面,楼津又懒懒散散地靠着,身上衣摆被吹得偶尔拂动,他身上是一种全然的不在意,但并不纯善天真,而像是在慢悠悠地梳洗羽毛的小黑,只等着一飞冲天。
谢渊玉目光转在楼津面上,几不可查地停了一瞬,忽然窜出一个念头,若楼津是只鹰,他大概不会养的如小黑一般散漫自由。
他会给对方拴上一条脚链。
楼津似有所感,偏头向这边看来,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他眼睛微微眯着,带上几分凌厉的意味,谢渊玉看着,脸上露出一个十分温雅的笑意。
楼津转了目光,又继续晒着太阳。
阳光是那么明亮,远处的草地又那般绿,酷暑已经初现,而东面的一处天边却是墨云翻涌,滚滚天际中隐隐有犀利的闪电,紫红色鼓胀的雷电如树枝一样攀爬延伸,昭示着一场大雨快要来临。
而千里之外河东的渠水正在翻涌,泥黄色水浆滚滚,一次一次吼叫着向岸堤冲刺,挟带着千钧之力掼向岸边,天空的雨水几乎成了一道道雨帘,有人道:“大人,依这个下雨量,再有二日,这渠就被灌满了,这坝届时......”
身侧有人指挥精壮男子用沙包堆积加固抬高河岸,来往间俱是匆匆,披着蓑衣:“大人,这岸堤是两年前朝廷拨款,陛下命三殿下监工修缮的,应当能抵御这次洪水。”
大人不言,只是在雨中看去,沉黑的雨水呼啸着,卷着波涛,仿佛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鬼手在捶打吞噬着堤岸......
第057章 不认账
金銮殿中,镌刻九条飞龙的红柱巍峨大气,五爪巨龙于祥云中腾跃翻涌,硕大龙目炯炯生亮,高台之上,一座金黄色龙椅庄肃霸气,殿中百官手拿笏板,皆是凝神静立,一丝响动也不敢发,唯恐引得那九五之尊生怒。
刚传来消息,河东水患严重,三县决堤冲垮了大坝,而众人还记的,这坝不过两年前所修。
圣上威严的声音响起,平直语调听不出情绪:“诸位以为,这次治理河东水患,朕应当派谁前去?”
殿中有窃窃之声,似在商量,楼津面上毫无波澜,仿佛一柄剑一般站在殿上,仿若打量一场于他无关的闹剧。
几息之后,有人站出来:“陛下,臣以为水利使李逐可,此人熟知水利桥梁之术,又有修缮经验,能担此任。”
有人再开口:“陛下,臣以为方文可,早年担任河道总督,熟知水利水性。”
几番嘈杂,忽然一道声音盖住众人声响:“陛下何不派一位皇子前去,天灾之下人心惶惶,若有龙子治水赈灾,岂不是能大大安抚百姓之心。”
众人一熄,皇子亲临未尝不可,但两年前修缮堤坝,监工正是三殿下,如今重治重修,三殿下必不可能再去,五殿下又不管这些,如此一看,荷国之重只能是二殿下楼河。
楼河呼吸微不可察地一停,他不露声色抬头看去,却见龙椅之上一道沉沉目光落在身上,心中一跳,忙敛下视线不敢再望,只听得几息之后声音响起:“楼河,你去赈灾济粮,切记,一定要安抚百姓。”
一颗大石终于落到实处,楼河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紧绷的肌肉有些酸痛,按下内心中颤动:“儿臣领命。”
“倘若无事,诸位便散朝退下。楼津,你留下!”群臣依次退去,短短时间内,殿中只有楼津一人站着。
天子仍旧端坐龙椅,暗金色龙鳞散着沉凝的光,他脸上喜怒不辨,越发显得天威难测。
“昔年拨款足有三十万白银,你说说,为何这岸堤如此脆弱,还撑不过三载?”
楼津站着,还是那般漫不经心的神色,他低低冷嗤,一抹讥讽笑意挂在脸上:“朝中大臣说是天灾,既然如此,就按照天灾去治理。”
圣上垂睨着殿上之人,周身不见温厚良善,反而一身桀骜不驯之意,此番依旧微抬下巴,是那日挫了东辰人锐气之后的领赏之姿。
不识抬举、不肯低头,偏生又才能出众,最入得眼。
圣上目光幽深,望不见底,若是细看还有一抹复杂:“今再拨款十五万两,共计四十五万两白银,赶上举国上下十分之一的白银收入。”
楼津眉梢微挑,毫不在意:“我又未中饱私囊,贪拿一分一毫。”
不知道是不是这番无所谓的姿态惹恼了陛下,他霎时间面色一沉,丝丝怒意漫上眸中:“身为皇子,你不懂得为国分忧,不知体恤百姓,朕要你何用?”
楼津一顿,抬目而视,似是没想到被骂的这番激烈,他眼睛快速地眨了一下,垂首敛好神色。
圣上不再去看这个从小到大受过他无数赞誉的儿子,只闭上眼睛呼吸起伏:“回你府中禁足思过,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楼津扭头就走。
身后一道声音又追出来:“——站住!”
欲跨台阶的脚一停,他转身去看,只见天子开口:“礼仪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楼津转身,平声道:“儿臣谨遵圣意。”
他的身影消失在明晃晃的大殿中,长长的金水桥上影子滑过,不一会就消失在视线之内。
圣上闭了闭眼,他想,他真是老了。
朝中无秘事,不到一日,二皇子赈灾与三皇子禁足的消息就传的人尽皆知,二皇子已快马加鞭驶向东辰,而三皇子闭门谢客,众人只能隔着那高高的大门窥探,估量沉思着。
而现在,引得众人无限猜测的楼津,正躺在树下一张软塌上,院中植了银杏,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不远处自凉亭中流水潺潺,清水从檐上下落间带来丝丝凉意,身旁人端着一份蔗汁浇樱桃,刨冰打底加乳酪,新摘出来的樱桃搁置在一层雪白绵密的冰沙上,又加蔗汁浇上,晶莹亮意与殷红秀丽的果实相映,丝丝白汽升至空中,味与色俱是满足。
谢渊玉用勺子舀了两颗,连带着沙沙的刨冰送到楼津唇边,对方连身都未起,依旧四平八稳地靠在软塌上,只懒懒张嘴含住,末了嚼嚼嚼之后‘噗’地吐出果核,像是幼童投掷的石子,直直落在一米开外的草地上。
谢渊玉笑意微僵,怎么能这么糙?到口中的就这样直接唾出来?
他又舀了勺樱桃喂过去,笑意和煦:“殿下再努力些,果核就能落到门外市集去了。”
院中离市集还隔着三道门两道墙,如此远的距离,连人声都听不到,他这样说分明就是故意。
楼津知道,谢渊玉是看不惯了。
到底是大家族出身,从小一言一行都有人教,礼仪举止无可挑剔,养成了谢渊玉有些龟毛的个性,什么吃食物之前一定要净手,每日至少换两套衣服,偏生两套颜色还一样,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区别。
楼津口中刨冰融化,冰凉沁甜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他舌尖一抿挤出果肉,又张嘴吐得老远,末了才开口:“看不惯就别瞧,圣上泥腿子出生我也是泥腿子出生,比不上谢公子温文尔雅。”
他又瞧了一眼谢渊玉,忽的扬了扬唇,手勾住对方腰带一下一下摩挲着:“口水都吃过还嫌弃这,你和我亲的啧啧作响的时候记不得了?要是记不清,我帮你回忆回忆。”
谢渊玉从他手中抽出腰带,脸上带着温柔笑意:“殿下童心未泯,真似孩童手中的竹枪。”
竹枪是民间幼童的玩具,两截粗细不一的竹子塞在一起,中间空的地方放上一个小石子,只需沿着一头吹气,另一头小石子便掷出,有时能飞得很远。
楼津脸色一沉,旋即阴恻恻地开口:“小心我朝着你吐!”
谢渊玉又舀了一大勺往他嘴里塞去,刨冰外加乳酪堆在勺子里似小山,楼津咯吱咯吱地嚼,一边咬一边盯着谢渊玉,忽然又坐起,攥住对方衣领把人拽到跟前,冷冰冰的舌头窜到口中,扫荡一圈后收回,脸上带着微微得意:“冰死你!”
口腔骤冷之后是甜味,有些甘蔗的余韵,谢渊玉微微勾了勾唇,余下的已是化了几分,底下浸出透明的液体,舀一勺送到嘴中,甘甜微酸。
斑驳光影从叶与叶的间隙筛出,一晃三日,皆是艳阳天,蝉鸣树梢,翠叶浮动。
早膳过后厨房托人问话,问午膳想吃什么,楼津每次都说随意,等到午膳送过来后吃了几口放下筷子,对着谢渊玉道:“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说完后迈着步子离开,青天白日的往房中一窝,徒留谢渊玉和谢哲睿面面相觑。
谢哲睿看着楼津动过的筷子,轻声道:“三殿下是不是吃的越来越少了?”
自从楼津被禁足后他们也未出去,几人一同用膳,之前楼津还能吃一些,这几顿明显见少,剩了一大桌子。
谢渊玉只为谢哲睿夹了一筷子菜:“阿景好好吃饭。”
谢哲睿一边啃鸡腿一边含糊地说谢谢哥哥,他又听到谢渊玉问他:“阿景可去过宫中?”
谢哲睿摇头:“不曾去过,不过那日陛下说我若无事可以去宫中探望。”
谢渊玉轻轻捻了捻手指:“母亲也在宫中长大。”
谢哲睿眼睛一亮,只听到谢渊玉道:“不过后宫之地,你不得踏入,要看也只能远远看一眼。”
谢哲睿就‘哦’了一声,看样子还有些郁闷。
谢渊玉手指触在桌上,轻轻点了几下:“陛下也只有两个妹妹,一个难产早亡,一个远嫁望州,阿景若是无事可去宫中看看,说些母亲的事,等来日回了望州,也能给母亲带去陛下近况,略解母亲思亲之苦。”
谢哲睿咽下肉,觉得哥哥说的十分有道理:“行,我去看看。”
谢渊玉微微一笑。
*
谢哲睿进宫面圣比他想的还顺利,只需通报一声,太监传话后静候一会,接着就被引至宫内,陛下正在太和殿中,谢哲睿立即行礼,陛下一抬手:“不必多礼,起来吧,坐。”
身旁太监十分有眼色地搬来椅子,谢哲睿半个臀虚虚挨着,叫了一声舅舅。
陛下应了一声:“你这几日来王都,觉得王都如何?”
谢哲睿想了想:“王都实在繁华,每天有那么多人,街上还能看到异族人士,什么小玩意都能买到,茶楼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我听都没听过,实在是富庶之地。”
陛下听他说的都是吃喝小事,喜怒哀乐全摆在一张脸上,一看便知是心无城府之人:“望州人杰地灵,你们谢家在那已近百年,你把王都说的这般好,难道望州就差了吗?”
要是谢渊玉,此刻已紧绷起来,这是帝王的试探与猜疑,但是谢哲睿根本察觉不出来,他乐颠颠地开口:“望州也好啊,雨水比王都要多,夏天也没这么热,平日这个时候我还穿着内衫和哥哥去河边玩,我能捞一盆虾,各个活蹦乱跳,王都什么都要钱,一条柳枝都要收人几个铜板......”
他还要说,身旁太监低咳了一声,谢哲睿愣了一下,然后干巴巴地找补:“但是......望州还是比不了王都。”
圣上脸上不见怒意,反倒是平和的表情,他问:“听说你父亲一直修道,如何修?”
谢哲睿说:“家中腾出来一间屋子,里面供上三清,每日诵经打坐,家中大事小事归母亲和哥哥做主。”
圣上闻言轻晒:“当真如此虔诚?这岂不是放下红尘,妄图成仙。”
谢哲睿沉吟一瞬,有些迟疑:“倒也不是么虔诚,前夕元宵灯会,父亲还陪我和母亲放河灯。”
陛下缓缓沉凝,脸上出现一抹笑:“既如此便好。”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愧疚,转瞬即逝:“朕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妹妹,她能有个好归属,朕也安心。”
谢哲睿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好着呢,母亲来时还嘱咐我向舅舅问安。”
陛下笑了一声,盯着谢哲睿那张脸,忽然问道:“你这些日子在楼津府上居住,这几日楼津如何?他可知错?”
谢哲睿迟疑了。
在他看来,三殿下除了吃少点和以往没什么区别,照样摸着鸟,精致的膳食屈尊降贵吃两口,依旧称王称霸,但要说没什么影响倒也不尽然,毕竟吃的少了。
于是他点头:“知错了知错了,三殿下茶饭不思,每日都在悔改。”
陛下听闻,脸上爬上了一抹笑:“他才不是知错,他是气不过朕骂他。”他沉声开口:“智足矣拒谏,言足矣饰非,天诛之。性子太烈,就该磨磨他锐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压迫,最后几个字越发重,只听得人心中一跳。
谢哲睿一呆,当下点头:“舅舅说的即是。”虽然他甚至没听懂,但点头就是了。
陛下一双锐利的眼睛落到谢哲睿身上,似是林间威严的狼,目光犀利:“朕问你,是谁让你来这当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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