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只瞟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你见过吗?”
“……”荣纪海探究地盯住休的表情,“我见过,不过是很久以前了。”在书上。
休听到荣纪海的回答却突然冷下脸,荣纪海脊背汗毛一炸,手指骤然发力,死死扣紧木地板,几乎要将地板扣穿,才堪堪控制住自己不要条件反射地弹开,摆出战斗的姿态。
攻击欲望……为什么?
荣纪海咬紧后槽牙。孤岛上,温顺地降落在他身边的龙腾空而起,第一次向他亮出了獠牙……还是说,或许这才是真实的龙?
他不免感到有些荒谬。
几秒之前,他们还在别扭地讨论爱情为何,认真地好像他们之间真的存在这样的感情,好像所有计划还在顺利进行,没有意外,没有欺骗,没有隐瞒。
荣纪海漠然地看着休后知后觉地收起狩猎状态的龙瞳,慌张地望过来。
他等待着,等待着,希望休能给他一个回答,哪怕是模糊不清的也好。
但休在漫长的沉默后只是挣扎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们刚刚不是在——”
“休,你们的眷属,有攻击能力吗?它们对人类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样的?”荣纪海僵硬地打断到。
“……这个,和计划有关系吗?”
关系可大了。
荣纪海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休,这个不能说吗?”
休沉默半晌,没能说出荣纪海想要听到的回答,哪怕是一点沾边的都没有。
“我不想让你知道。”
荣纪海慢慢松开手,染了血的指尖已经完全僵硬了。不知道是情绪淹没了触感神经的传达,还是他极乱的脑子里已经容不下这些无伤大雅的疼痛——他没有任何感觉。
远方滚来一阵沉闷的雷声。
第49章 第十六天·旧梦
徐青和奔跑在堪堪超过他头顶一点点的枝丫底下, 被枝叶遮蔽的天空缝隙里偶尔有巨大的黑影掠过,掀起的气流被树叶化解大半,却仍几乎可以掀翻他弱于同龄人的身体。
“徐青和!这边!”
有人在前方大吼, 徐青和连忙连爬带滚地循声奔过去, 刚一路过一截断下来的木头, 便被一只手拉扯摔进一个空洞里。
“嘘!”
徐青和不顾得自己口鼻沾上的泥土, 大气也不敢喘地被按在某个人身体下方。头顶上,再次飞过的龙发出长长的嚎叫, 逐渐远去了。
他几乎听不见是否有人在呼吸, 只能凭借直觉判断出这个藏身处除他以外, 可能还有两三个人。
一分钟、两分钟……
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只有自己背上的铁掌在慢慢放松力道。
脊背被彻底放开的瞬间,徐青和总算有机会倒吸一口凉气,却马上被泥土呛到, 咳得惊天动地。
“呦, 这不是新人吗!第一次面对龙, 害怕吗?”
有人笑着拍他的肩, 也不管他还在咳嗽, 强行把他掰过身来。
被呛出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凭借对方特别的发型,还是认出了这个不分场合也要拉他调侃的“刺头”。
徐青和边尽力顺气,边有些狼狈地回道:“王哥,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龙了。”
那个喊着他的名字, 给他指引方向的声音从他的右侧方响起,“他就是咱们从战场救回来的, 你忘了?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脚离龙的嘴就那么点距离的那个。”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 那个命大的小子。”
徐青和总算勉强喘好气,揉掉眼里积蓄的眼泪,看清眼前的人之后一愣,“她……”
他的左侧方是留着莫西干头的王哥,右侧方是如今猎龙人的首领郑向辉,而正前方,躺着他同样认识的人——今年已经三十多岁的杨姐。
但她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染红了,半边的头发也被燎没了大半,原本也才过肩的头发此时只剩下贴着头皮的短短一茬。
而她的眼睛紧闭着,像是……永远沉睡过去了一般。
他迟钝地感到有些哽塞,即便出来前已经被打了预防针,但要他真正面对前十几分钟还在同他开玩笑的同伴的死亡,未免还是太——
“哎!你这什么表情。”
郑向辉好笑地用手肘怼他一下,“飞艳还没死呢,她只是消耗太大,睡过去了。”
“……啊?”
徐青和懵懵地看过去,傻子似的伸出手指凑到对方的鼻下,温热而规律的呼吸一下下打在他的皮肤上。
他愣了半晌,长长吁了口气,“吓死我了……”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杨飞艳的脸色上,因此没有看到郑向辉与王哥在他身侧,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
王哥挤开徐青和,扶起半靠着的杨飞艳,“走了走了,赶紧回去了。”
徐青和想抬手帮忙,郑向辉却推开他,自己扶起杨飞艳另一边臂膀,“你去清理前面的障碍。”
“哈哈,你身子板太小鸡仔啦,一会儿杨姐梦游你可抓不住她。”王哥笑得很大声。
徐青和心知对方说得也没什么毛病,无奈地起身,先一步从洞里站起来。
山风呼啸着穿过树林,他抬起头,叶片交错间,明媚的蓝天像一只只洞察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这趟还行,没引发山火,龙也没认真跟我们打。”
郑向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紧接着,他的小腿肚被轻轻踢了一下,“你小子,运气确实不错。”
徐青和活动了一下因紧张而收紧的肩背肌肉,酸痛的拉扯感后知后觉地反上来,但他只感觉庆幸。
“是啊,还好。”
——
“徐哥……?”
徐青和惊醒,睁眼后静静地躺在原地,一点点找回自己的四肢。
“……怎么了?”没用很久,他撑身坐起,身上滑下一张薄毯,他拎起一角看了看。
“郑叔让你进会客室睡,”来人怯生生地说,“如果实在很困的话。”
他懵然地看了来人的脸一会儿,花了挺大功夫才记起,这是前几个月刚加入的新人,今年才刚成年,父母在龙引起的大火里丧身了。
徐青和沉默一会儿,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嗯,谢谢你,”他抬头看一眼窗,才意识到窗外已漆黑一片,早不知几点了,“你也快回家吧,挺晚了吧。”
年轻人腼腆地笑笑,“我今天不回,要留在据点帮忙整理记录册呢。”
徐青和一皱眉,刚想不赞同地说些什么,年轻人预知到了似的,连忙解释道:“我没有猎龙人的血脉,本来也就帮不上你们什么。所以,整理的活儿还是……”
他想起来了,这个男孩没有猎龙人的血脉,当初救他出来后,郑向辉本想按照老规矩洗了他的记忆,送进某个地市继续生活。
但男孩疯狂地抱住了郑向辉的腿,磕着头央求他给他一个留下打杂的机会,他想要亲眼见证害死他父母的龙,死在猎龙人的手下。
郑向辉不是会心软的性格,以往自有无数这样的孩子乞求,他没有答应的道理。
但徐青和看着那张涕泗横流的脸,脑子一热,开口道:“留下他吧……”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妥,想要道歉收回时,一抬头却对上了郑向辉复杂的眼神。
不知为何,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可能不是郑向辉第一次这么看着他。
那眼神堵住了他的声带,等重新想起他原本要干什么时,郑向辉已经把那男孩留下了。
等回到了据点,他与郑向辉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关了门,徐青和才忍不住问:“郑哥,我刚刚不是——”
郑向辉摇摇头,打断了他,“你是下一任首领,考虑你的意见是理所应当的,不用介意。”
徐青和再多的话便憋了回去,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看着郑向辉在光线下额外清晰的眼角细纹,那鬓边的白发在对方的年龄之上显得尤其突兀。
“郑哥,我真的当不了……”
最后,他只能不抱什么期望地重复这自知道消息后,便对这郑向辉重复了千万次的推脱,“你知道我性格的,我带不好猎龙人。”
郑向辉也依然如同以往那千百次那样轻笑,“你可以的。就算你觉得你担不起,但你总会担起来的。”
他的脊背已经有些微弯了,自杨飞艳在病床上去世后,他的精气神似乎流失得便格外快。
徐青和分不清那是因为悲伤过度,还是因为最后一根稻草悠悠落了地。
与郑向辉同一期的同伴们,在杨飞艳去世的那一天,就彻底成了这世间随处可见的灰土。眨眼间,还记得曾与郑向辉同行过的人的名字的,就只剩他与郑向辉两人了。
“青和,你与我一样,血脉浓度很高,所以,猎龙人接下来的路,需要你。”
徐青和无力地垂下手,低头,不愿去看郑向辉那殷切的眼神,“我也……只有这个而已。”
“这个就够了。”
郑向辉用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长棍轻磕了磕徐青和的鞋面,徐青和百般不情愿地抬起头,对上郑向辉的目光。
又是这种目光。
他已隐隐感觉到这样复杂的目光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总希望,他能永远不需要明白。
郑向辉端详了徐青和一会儿,满意地笑笑,肩背似乎松下来点,“去给那小孩登记信息吧,我休息一会儿。”
徐青和的回忆在郑向辉背对着他的背影中结束,幻象褪去的瞬间,他对上面前孩子犹存了点担忧的眼瞳。
他摆摆手,“注意别熬夜,那些不是什么很急的活儿,明早起来再干也是可以的。”说着,他拎着毛毯站起来。
男孩在他身后压抑着激动答道:“嗯,我知道了——徐哥,你去哪儿?那里好像不是会客室的方向……”
徐青和没有回头,背着身挥挥手,“我去找你郑叔。”
“郑叔……是在那儿吗?”
——
徐青和进门时,椅子上的人影一动不动。
他用了点力关门,发出“哐”的一声响。椅子里的那人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徐青和背靠着门,花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了自己喉咙深处的那声哽咽。
“……你这什么表情?我还没死呢。”
徐青和随意地揉了揉眼角,那里只有一点刚睡醒留下的些微泪痕,“我知道。”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郑哥。”
郑向辉听出他话里的一点还未发泄就消散的怨气,低低沉闷地咳了几下,“那怎么一副要奔丧的表情?你王哥的忌日就这几天了,带着这副表情去看他,他非诈尸不可。”
徐青和沉默一瞬,没有接这话,只是递了毯子过去,没等郑向辉接,他又反悔了似的,自己把毯子抻开,铺到了郑向辉腿上。
“你这腿动不了了就别想着要起来了,一会儿又严重起来,更麻烦。”
郑向辉没拦着他,由他动作,只是又低笑起来,“这才不过几个月,倒是越来越有首领的气场了。”
徐青和手上一顿,头也不抬,“再不有的话,你不就没法放心地走了吗。”
郑向辉沉默下来。
等到他终于忙完手上那些几秒就能做好的事情,重新直起身来后,终于看见郑向辉不一样的眼神。
“对不起啊,青和,但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徐青和垂眸,灵魂似乎正在与身体分家,在怅然若失的迷雾中越飘越远,让他再也听不见回忆里自己的声音。
当时,我回了什么来着?
——
“徐叔……徐叔……徐叔!!”
徐青和全身一震,被强行唤醒的惊吓控制着他的四肢,让他发射性抬手,又被另一只手按下来。
眼前一片模糊,但他已经习惯了,就这样静静地等待模糊散去,耳边袁庆平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徐叔,吓死我了,刚刚叫您好几声,您都醒不过来。”
徐青和在几分钟后才逐渐找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动了动手指,末端没有传来熟悉的麻木。
他松了口气,微微抬手往下虚按,袁庆平的声音便弱下去,很快消失了。
“我没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袁庆平先是仔细查看他的瞳孔,确认没事了之后,才转到徐青和对面坐下,“消息都已经传出去了,有些人来询问真假,不过,看着都不像是荣纪海的同伴。”
徐青和依然困倦,最近他总是睡不够似的,一睡便又陷入往日的梦境里。
“嗯,继续等吧。装备的事如何了?”
“正在造呢,不过……那些束缚的设计,真有用吗?和荣纪海待在一起的龙,恐怕实力远胜于我们以前面对过的龙。”
“足够了。”徐青和只是这样答道。
“不管有没有用,那是我们现在能用的最有力的武器,只是束缚一头龙的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袁庆平犹豫一下,提出一个疑虑,“那若是……荣纪海帮它呢?”
徐青和活动着自己的手指,试图缓解再次逐渐僵硬起来的肌肉,“荣纪海没有任何理由,无条件地相信一头龙。他的性子谨慎又求全,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去赌博。”
他望着窗外,已是一片熟悉的夜色。相似的场景在他脑海里重叠,却再也想不起来,那句他在梦中没来得及听到的话,究竟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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