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真的在休息室见到李渐冶本人,孟礼差点没认出来,他全套的妆造坐在那里,孟礼以为看见的就是陈察本人。
乱糟糟的头发、苍白阴郁又野心勃勃的脸,懵懂又世故的,自卑又自傲的,不甘被抛弃的,充满激情的,一心要超越自身生存状况的,同时又舍不得离开的,陈察。
他抬起头,颈部有些微微的前倾,那是狱里含胸躬着躬久了的缘故;
他神色寡淡,却不知道眼角眉梢哪里带出一点倨傲;
他看向孟礼,语气有点厌烦:
“米罗。”
“我辞职了米罗。”李渐冶说。
孟礼脑中灵光一闪:“为什么?老黄不挺器重你的吗?”
急急走到李渐冶身边,孟礼弯下腰,
“还是供货商?还是零售处那帮王八蛋?谁欺负你了?”
孟礼脸上惶急又关切,李渐冶无动于衷,摇一摇脖子好像想甩开他的手:“没谁。我是废物吗?看起来就是被人欺负的样儿?”
“那你为什么辞职?你存款才几个钱?”
孟礼气急败坏站直身,走来走去数落,说你眼高手低想一出是一出,质问什么不珍惜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
“你就想着钱,”
李渐冶静静地说,“想着存款,怪不得你的画卖出去。”
“你说什么?”孟礼停下脚步。
“你的画里都是钱,有钱人干什么拿钱换钱?他们想买的是艺术。”
李渐冶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尖刻的话。
“你懂什么是艺术?里头还教美术鉴赏呢?”
孟礼针锋相对不肯退让。
“这屋里有跟艺术沾边的东西吗?你那些存稿叫艺术吗。不如你衣服脱了出去卖,买账的人可能还多点。”
李渐冶眼含讽刺。
孟礼一脸不可置信地瞪视,两人对峙一瞬,李渐冶面部线条变得柔和:“我不是那个意思。”
孟礼调整表情,从张扬的愤怒变得内收,隐含一些委屈和受伤,李渐冶冲他招手:“对不起。”
他站着没动,李渐冶起身走来:“谁敢看?我把他们眼睛挖了。”
说着微微俯下身,手搭上孟礼右侧衣角。
“接下来,”
李渐冶慢条斯理地说,“按照剧本我该掐你腰子。不过读剧本排练就算了吧?”
!
孟礼一下呆住。
不知道,好像是刚从过山车下来,又好像刚从梦里惊醒,紧张又刺激又惊心动魄的虚拟旅程结束,心里充满没着没落、怅然若失的感觉。
牛逼,孟礼回过神之后心里直呼牛逼,人家这个强大的气场,不知不觉带着他入戏,真牛啊!
“谢谢李老师。”孟礼礼貌微笑。
李渐冶招呼他坐:“不用,叫我名字就成。来咱俩再试试这段……”
两人又接连试演几场比较关键的戏,有的片段按照统筹的安排要到很后面才会拍摄,即便是那样,孟礼的情绪准确且饱满,台词滚瓜烂熟,一看就是早已经精心琢磨过。
“可以。”
啪地一声李渐冶合上本子,注视孟礼两秒,松一口气的样子,“他们说仟夢临时塞一个新人,把我吓得要死。要是新人都你这样就好了。”
他的语气很悲催很真情实感,孟礼听了想笑。
圈内传闻说有一回李影帝迫不得已带资方力捧的新人,那是李渐冶演艺生涯里唯一一部口碑平平的作品,他的表现很正常,别的演员都很正常,剧本剧情点也很正常,奈何救不了,那个资方的男二一出场整个画面都要尬住,出那个组听说李渐冶萎靡一年多没接新戏。
原来是心理防御机制启动,不是故意挑咱们的刺,孟礼也松一口气。
他半真半假开玩笑:“圈子里老人都像你一样吗?到时候你不会真掐我吧。”
李渐冶秒变正经,正襟危坐:“我不是单身,小同学你注意分寸。”
孟礼同学非常注意分寸:“好的,好的,我也不是。”
李渐冶又说:“真的,我有伴侣。”
啊,那咱们没有。
孟礼摸摸鼻子,李影帝没当回事,俩人相视一笑,给往后的合作定下基调。
不一会儿程江导演敲门进来:“你俩见过了?怎么样?”
李渐冶:“起飞。”
相当雀跃的语气,相当高的评价,一帮工作人员呼啦啦正准备去大会议室,都听见了,门口小胡探头探脑,过来问孟礼:
“孟哥?源风的人这么前倨后恭什么意思?”
孟礼说没事。
什么意思?
孟礼明白一个道理,别人对你是倨还是恭,全看你的本事。
至少在程导这样正规的组里是这样,在李渐冶这样正派的演员面前是这样。
今天围读会通捋未来两周的戏份,捋完以后不仅仅是李渐冶,程导、编剧和别的演员都对孟礼很满意,程导甚至说这个水平可以看看用现场原声。
哇,厉害了,大家都对仟夢这个新人刮目相看。
没人知道孟礼背后下的苦功。
小胡说他抱着剧本睡觉,绝不是夸张。
自从拿到剧本他就没懈怠过,见天请公司的表演老师开小灶,扒剧本原作看,找作者生平和别的作品看,找程导的作品看,找……总之整天做功课。
怎么说,算是没白做吧。
脸面是自己挣的,底气是自己筑的,太久了,不知道有多久,时隔很久,孟礼头一回感到日子还不错。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个世道总算还有点道理可讲。
……
开拍一段时间,《海市口》剧组上下和谐,进度推得飞快。
李渐冶这个人,孟礼慢慢发现没一点影帝架子,只要不耽误拍戏,万事都好说。
再加上年纪差不了太多,又都有在外求学经历,俩人还挺有的聊。
李渐冶非常自律,做的是腹肌二头肌八组,吃的是草,顺道感染孟礼,稍稍拾起来一些健身的好习惯。
“咱俩得练啊,”
李渐冶感叹,“我还行,你要露的镜头多啊,你不练你好意思露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孟礼摇头晃脑。
幸好孟礼底子不差,早年混跆拳道社,稍微练练身上肌肉线条已经远超一个无业画手该有的水平,很快达到程导和李渐冶的要求。
私底下关系好,镜头里合作就好。
程导经常说孟礼他们两个人演戏像两个职业选手打网球,球从来没有掉到地上的时候,赏心悦目。
这是说孟礼接得住影帝的戏,孟礼很高兴。
但他不是很喜欢网球的比喻。
因为路秦川那个货就最喜欢打网球。
呸,全肢锻炼比不上游泳,爆发力训练比不上短跑,耐力训练比不上马拉松,四肢手眼协调训练比不上足球篮球,占个“贵族运动”的名头,华而不实,破毛病。
“咔!好!”
程导大手一挥,“小孟这个表情好!你俩有时候就是互相看不上,就要这个调调,好,好!”
哎呀这实在是瞎猫逮到死耗子,孟礼十分不好意思。
不过留给他不好意思的时间不多了,估计程导看情绪到位,决定拍一场重头戏。
这场戏是米罗接到一组走廊油画单子,熬大夜赶单。
刚刚到便利店工作的陈察正在适应三班倒的作息,带回来便利店的鸡腿汉堡当夜宵,给米罗带一份。
两个人在满屋子颜料味道里一起吃完,陈察不小心碰倒米罗的画架,油画布铺落在地,颜料的瓶瓶罐罐也东倒西歪,沾两人一身。
米罗也没生气,实在是头昏脑涨,一把扯掉T恤准备去冲凉,转过身的的时候,被扑到画布上压住。
程导的本子,讲究含而不露点到即止,真正亲密的动作不拍,主要拍黑灯瞎火五颜六色里两个人的几句对话。
米罗:你个傻逼画布颜料都是钱。
陈察:我就是赔钱货,你收留我进门的时候没料到吗。
米罗:你起开,狱里给你喂的什么,死沉死沉的。
陈察俯身迫近:没你喂的好。
米罗摸他的脖子和背: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陈察:米罗,我还想要别的。
然后镜头一黑再一亮,程导说下个镜头嘛,就是一张乱七八糟颜色散乱的画布,跟李渐冶、孟礼没关系,那是道具组的活。
孟礼看着工作人员在画布上涂抹,心说画布play,还挺新潮。
那边程导左看右看,看中孟礼和李渐冶脸上身上花花绿绿的造型,临时喊摄影加拍一组概念海报。
质量很顶的油画颜料,米罗在这方面不肯将就,这些颜色涂在人的身上显得充满野性,斑驳迷离。
加上两个人带着角色入镜,那家伙,片场的小姑娘小伙子纷纷拜倒,说李老师和孟老师磁场张力拉满啦。
拍完画报要转场,孟礼收拾干净以后看下一场的本子。
正看着,休息室的门咚咚咚响起来,李渐冶推门露出脑袋:
“有空吗?”
孟礼说请进,两人不痛不痒说几句戏,孟礼还在寻思什么事儿呢,李渐冶说:
“你别嫌哥们问得多,你出道不早啊?是以前没想进圈子?”
孟礼二十七,娱乐圈吃青春饭,十七出道都不算早,孟礼确实出道很晚。
他也没说,只是简单答道:“阴差阳错吧。”
李渐冶瞅他一会儿,忽然说:
“你们仟夢,名声和咱俩刚才拍的那个画布一样。你要是想踏实演戏,我说你不如来源风。”
孟礼怔一怔,笑笑地指指门外:“制片是我们仟夢的制片主任,你当着面挖墙脚啊?”
“嗯,”
李渐冶也是一半认真一半玩笑的表情,“我就挖了啊,好苗子要放到好园子嘛,插牛粪里什么事儿啊。”
孟礼:“合同在身。”
李渐冶:“我早两年开始自己着手写本子,有个角色我看你很合适。”
孟礼呆一秒才反应过来,叹着气:“谢谢您看好我。”
李渐冶没承他的谢,眼睛半睁不闭的,慢慢看住他:“什么合同啊?据我所知仟夢的艺人约,毁约赔钱也不多。”
艺人约赔不多,别的约呢。
都是聪明人,再加上孟礼的长相,看来李渐冶自有自己的猜测。
孟礼这下真的叹气:路秦川哟,你瞅瞅你和你的仟夢在外头这是什么名声。
打一通太极,孟礼真心实意谢过大影帝,好好送出去。
下戏回家路上,小胡抱着平板:
“严经理说星门的选秀项目又推迟了,可能要干脆年后再开。”
孟礼表示收到。
也挺好,虽说程导的组他戏份也不多,但是他挺享受一心一意泡在一个组里的,再说随叫随到,这样的演员会给导演留下好印象。
“咦,”
小胡把平板递过去,“李大影帝给你发消息。”
孟礼接过来看,哑然失笑。
这个人风风火火说到做到,竟然真的发过来一份意向合同,标明愿意支付孟礼方在仟夢的一切违约金,像模像样。
附一句话四个字:考虑考虑。
孟礼靠在后排靠背上闭上眼,感觉自己心跳很欢快,是心动的节奏。
要是有别的路子挣钱,不靠路秦川,还给魏越天以后,嗯……
即便这些都不论,孟礼很正经地回复:
谢谢李老师,我会好好考虑的。
谢谢你的赏识,真的,谢谢。
回到家,明天没戏。
程导的戏,和传说中一样,谁也没犯错的戏也要一遍一遍来过,又苦又累,李渐冶对手戏表演要求也很高,但是孟礼觉得很值。
孟礼打算好好洗个澡睡一觉,睡一天,好好蓄力。
可是,谁来告诉他啊,他那么大一个干净的沙发,上面怎么坐着一尊瘟神啊。
“路总好,路总好。”
孟礼身后小胡点头哈腰,路秦川和他打招呼,十分随和,十分礼貌,但是小胡又不傻,再礼貌也知道他自己多余,赶紧溜之大吉。
外面北风呼啸,房间里倒是开着地暖暖气虫族,路秦川看一眼站在玄关要进不进的孟礼。
他裹着一件版型宽大的羽绒服,长款到膝盖,一米八五的个子被压低一些,领子毛茸茸遮去小半张脸,看上去年轻几岁,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路秦川心想,看着还挺乖。
孟礼则在想,有什么办法,既能表达送客的意思,又不会显得不礼貌?不会惹这个瘟神发脾气?
他还没想出来,听见路秦川说:
“脱了。”
孟礼身形很僵,看样子好像想退而求其次,赶不走路秦川,干脆他自己出去好了,反正门就在他身后不远。
“房间这么热你还要穿大衣吗?过来陪我说说话。”
路秦川无知无觉,很奇怪地问。
说完路秦川继续鼓捣手机去了,不知道在处理什么事,或者刷什么软件。
于是孟礼知道,那天路秦川去29楼找万会凌,这个他以为的闹僵,他以为的大矛盾甚至决裂,在路秦川眼里一文不值。
都不算事儿。
稀松平常,不足为奇。
你要闹?未免大惊小怪吧。
金主给你甩脸色,你还当真?
你还想让金主给你道歉不成。
解开按扣,拉开拉锁,孟礼慢慢脱下外衣。
脱下他刚刚披上的“演员孟礼”的皮,受导演和同僚赏识的皮,回到路秦川跟前,做回他的本职工作,做回他的玩物。
“程导的组辛苦么?”
路秦川头也没抬随口问。
孟礼慢慢笑一笑:“不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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