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逐星“嗯”了一声,没有再问其他。
今晚仍有烟花爆竹的声音,但荆平野实在困顿,打了两声哈欠,很快陷入睡眠,他梦见了楼道里血腥与可怖的场面,睡得并不踏实。
第二天清晨,敲门声响起。
荆平野迷糊地爬起床,开门。门外站着荆川,他没有刮胡须,神情看起来很是疲惫,荆平野问:“我妈回来了吗?”
“还在医院里,”荆川问:“应逐星醒了吗?”
荆平野回头看了一眼。明明已经是很小的一张床,应逐星却贴着墙,睡在很边侧的位置,微微蜷着身体,只枕着一小片枕头,露出一截后颈皮肤:“还没醒。”
“再过五分钟把他叫醒吧,”荆川说,“今天你得在家好好照顾妹妹,看着她完成作业,知道吗?”
荆平野已经醒盹了,他点点头,说好。
荆川转身要去卫生间时,荆平野叫住了他,压低声音问:“徐阿姨的病很严重吗?”
“胃癌晚期。”荆川说。
六点四十五分,冬日的天空未明。荆平野叫醒了应逐星,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应逐星身体激灵了下,明显睡得很浅,眼里布着红血丝,眼下也有乌青,像是没有休息太久的模样。
“你昨晚没有睡好吗?”荆平野问,“我是不是挤到你了?”
应逐星坐起来,拿出手机,机械的女音播报时间,他摇摇头,说:“没有,谢谢你叫我。”
荆平野看着他,欲言又止。
早饭是豆浆油条,外加几张火烧,是荆川在楼下早餐摊子买的。应逐星没有吃两口就说饱了,荆川飞快喝完飘着油星子的豆浆,起身说:“我们走吧。”
荆平野坐在餐桌旁,看着应逐星起身,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荆川的话。胃癌晚期,一个注定迎来死亡结局的疾病。他只在书本里接触死亡,却也明白死亡象征着别离、痛苦与长久的遗憾。他和应逐星同岁,应逐星是怎样习得这些内容,去独身面对一切呢?
“应逐星!”
应逐星闻声,下意识地停住,紧接着整个人被抱住,应逐星一时踉跄了下,感受到荆平野偏高的体温,热烈而莽撞,荆平野笨拙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不如应逐星高,因而要抬头,才能凑到应逐星的耳边。
“都会好的,”荆平野小声说,“你别害怕。”
那一瞬间,应逐星感受到眼眶的酸热,低着头,喉结滚动,应逐星忽然抬起手,慢慢也回抱住了荆平野,说:“……好。”
·
“叔叔,”应逐星道,“我上楼取个东西,麻烦您等我一下。”
荆川点点头:“快一点,等会儿早高峰容易堵车。”
他上楼取了个米白色布袋,上头印着银行的标识,应该是赠品,然后跟着荆川下楼。
从小区到人民医院是半小时的车程。昨天晚上情况紧急,荆川一路闯了好几个红灯,十来分钟到的。
一路上应逐星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着那团物件,直到红绿灯,车子停下,应逐星才开口说:“我妈妈情况是不是很差了。”
“是,”那张单薄的检查单就在兜里,荆川拿出,挑着捡着念,“胃癌腹腔转移、腰椎转移,右侧骼血管旁肿大淋巴结,L3椎体及附件骨转移……而且已经出现很严重的黄疸。”
严重黄疸的出现,基本就宣告了死期将至。
应逐星的指甲重复扣弄着盲杖,“嗯”了声。比起昨晚楼道里的崩溃,他表现了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现在身体应该很不舒服,”荆川有点于心不忍道,“你可以多陪陪她,不要留下遗憾。”
应逐星声音发哑:“我会的。”
车子停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他们坐直梯上楼。徐瑶抢救之后安排在重症监护病房,还没有苏醒,应逐星换上隔离衣后进入病房,只听得见仪器和氧气罩的声音,也无法看到她的样子,只能握着她的手指。
从ICU出来时,夏蕾刚从医院食堂回来。
“医生说,你妈妈明天就能转入普通病房,”她说,“别担心。”
但胃癌已经到了晚期,后续治疗也只是徒增痛苦,苟延残喘而已。
应逐星轻声说了“谢谢”,他打开一直抱着的布袋,里面是几捆钞票,面额从一百元到一元都有,应逐星无法区分,于是将那袋子钱递了过去:“昨天晚上应该花了很多钱,谢谢您和叔叔照顾我妈。”
“这是你妈妈的存款吗?”夏蕾问。
“嗯。”应逐星点点头。
荆川接过袋子,大致清点,里面的钱也不过杯水车薪。他和夏蕾对视一眼,只假装抽拿了里面的钱,故意弄出声响,又将布袋还了回去。
“有想好以后怎么办吗?”夏蕾又问。
“之前医生说过,我妈的生存期只有一两个月,时间不多,”应逐星低声,“我想找找方法……让她多少过得舒服一点。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
荆川问:“你联系得上你爸爸吗?”
应逐星说:“联系不上,他换了号码,跟我妈离婚以后没有再联系过我们。”
“他不知道你妈和你的情况吗?”荆川怒道,“就这样走了?”
“他走了之后,我妈才查出的胃癌。”应逐星很平静,没有提及自己。
夏蕾又问了应逐星家里其他亲戚的情况,徐瑶是家里独女,父母已经离世,之前为了治应逐星的眼睛到处借钱,和那边亲戚也关系很僵,大多也指望不上。
“那你这两天怎么办?”夏蕾忍不住说,“要不先来我们家里住着。”
应逐星拒绝了,笑了笑,只说:“我等我妈出院。”
病房里银白色的灯光,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地渗透,冬日的窗外只有枯枝杂杈,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机。夏蕾这才发现应逐星很瘦,骨骼随着年龄抽长,好像要一夜之间让他撑起所有。
应逐星是很知道分寸的人,不肯麻烦别人。夏蕾不好再要求什么,却也不能袖手旁观,只能另想其他方法搭把手。
离开医院时赶上了早高峰,他们堵在车水马龙里缓慢前进,交通电台里,两个主持人还在互相打趣,播报着拥挤路段。
夏蕾:“这么活着真挺苦的。”
“那总不能要死要活的,”荆川道,“日子还得过。”
车辆缓慢爬到路口处,荆川忽然道:“之前咱开那个包子铺的时候,人家租金一年要5万,咱5万都掏不出来。找谁谁都不愿意借,差点去‘坐地抽’,只有徐瑶他们家借了。”
“开了两年店才还上,”夏蕾叹了口气,“人还没要利息钱。”
荆川道:“好人没好报,你说这凭什么?”
面对很多困苦,旁人无法解开,只能多说两句“凭什么”,像是说得多了,公平的称自然会回到平衡。
沉默了会儿,夏蕾忽然道:“回头拿点钱给他,好歹别让小孩这么有负担。”
“行。”荆川道。
晚上,荆川留店看包子铺,夏蕾打包了粥和包子,特地送到了医院去。应逐星却不见身影,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开车快到小区时,在门口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连忙停车,打开车窗叫了声:“逐星!”
应逐星定住脚,回头,他仍是穿着昨晚荆平野给他拿的那件加绒卫衣,应逐星循着声音走近,盲杖碰到车轮的边缘。
“我去医院都没找着你,”夏蕾说,“上车吧。”
她替应逐星打开了车门,应逐星道谢之后,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夏蕾把仍是热乎的包子递给他:“还没吃饭吧?”
热度隔着塑料袋烫着手心,有很浓的面香,应逐星低头,说:“谢谢阿姨。”
“怎么没在医院?”夏蕾重新开动车辆,“回家来拿东西吗?”
应逐星迟疑了下,道:“不是。”
“那来做什么?”夏蕾问。
“去找中介,”应逐星说,“我想把房子卖了。”
第06章 自行车
应逐星说这句话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很平静的陈述,像只是讲他今天出了趟门。
“卖房子?”夏蕾很吃惊,“你和你妈商量了吗?”
说说出口,夏蕾才意识到不妥当,果然,应逐星说:“她还在昏迷,没有办法和我一起商量。”
车载电台正在播放张国荣的歌,夏蕾调小了电台音量,对应逐星说:“逐星,还不到这一步。”
应逐星沉默。
夏蕾问:“现在缺多少钱?”
应逐星摩挲着盲杖的顶端,欲言又止,只说“挺多的”。冬天的阳光温度很微弱,穿过车窗玻璃,在应逐星的脸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光影。
“房子先不要卖,这附近的中介水深,你容易被骗,”夏蕾最后说,“等你妈妈情况好转,你和她好好商量,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的。”
应逐星“嗯”了一声,说:“好。”
晚上。
荆平野在家里呆了一天,主要活动是做饭、看电视。冬天五六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家里的包子铺一般到晚上十点才关门,因而荆平野和妹妹很是放心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必担心被发现——家里的规矩是,写完作业再开电视。
然而作业总是写不完的,倒不如先把电视看了。
“妈妈好像回来了,”荆玥耳尖道,“我们关电视吧,哥哥。”
荆平野挥挥手:“不可能,这个点太早了。”
话音刚落,钥匙捅入锁眼的声音传来,荆平野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拿起湿抹布,扔到电视机后面降温。
果然,夏蕾开门进来,在玄关处换鞋:“今天作业写完了吗?”
“还差一点点,”荆平野道,“马上完成。”
荆玥看了一眼荆平野,也跟着说:“还差一点点。”
夏蕾怀疑:“没一直看电视?”
“哪能!”荆平野义正言辞,胳膊肘碰了碰荆玥,荆玥大声道“没有”。荆平野正准备溜进卧室,身后就传来了夏蕾发现湿抹布后的怒声:“荆平野,给我过来!”
所幸抹布没有太湿,水不至于流进去,夏蕾提着荆平野的耳朵再三教育,这才放过了他,荆玥趁机偷偷回了卧室,假装无事发生。
厨房响起切菜声后,荆平野进去,拿了板凳,坐在旁边帮忙择菜,问:“妈,医院那边怎么样了?”
“还好,”夏蕾道,“过两天能转普通病房。”
荆平野“哦”了声,迟迟没有听见夏蕾说起应逐星的事情,只好又问:“那应逐星今晚还住我们家吗?”
“他住自己家里,我刚和他一块回来的,”夏蕾道,“怎么,想跟人家挤一床啊?”
荆平野嘟哝着:“……才没有。”
晚饭是简单两道家常菜,吃完饭后,荆平野准备出去遛狗,夏蕾却叫住他,荆平野迷茫地跟着她进了主卧,看见夏蕾从衣柜里拿出一捆方正的纸包:“等会儿黑豆我去遛,你去一趟402,给应逐星送过去。”
荆平野掂了掂,猜测道:“钱吗?”
“对,”夏蕾说,“你等会儿自己上去。”
荆平野有点茫然:“你不和我一起去送吗?”
“我是大人,”夏蕾言简意赅道,“很多话不好讲,你去吧。”
荆平野低着头,抱着那捆纸包:“好。”
春节已经过去一周,外面断断续续仍有燃放烟花的,争着消耗存货。荆平野站在402的门口,老旧小区的门铃都是摆设,不响,他拍了拍房门:“应逐星!”
拍了没两下,门内就传来盲杖敲地的声音,应逐星打开了门。
应逐星站在门口,身形清瘦,盲眼毫无焦距地落在身前,似乎有点出乎意料:“……你来找我吗?”
荆平野看到他的身后一片漆黑,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烟花偶尔闪过的斑斓光亮。
他一个人在家里,所以连灯都不用开。
荆平野忽然觉得很不好受,原本他只是打算钱送到就走,当下变了主意,装作很轻快的语气:“不然呢?应逐星,你请我进去坐坐。”
应逐星迟疑了下,点点头:“好。”
作为待客的基本条件,应逐星摸索着按开了客厅的灯,侧身让开空间。灯光亮起后,荆平野看见地上有堆积的杂物,平铺着的纸箱板子,空气中的中药味比起上次来要淡很多。
“可能有点乱,”应逐星提醒他,“别摔了。”
荆平野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走了两步,犹豫要不要回头扶着应逐星,避免他磕绊着,就看到应逐星盲杖敲敲点点,倒是走得很利落,想来是自己的家,布局一定比他熟悉的,荆平野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只好悻悻收回手:“你在大扫除吗?”
“嗯,”应逐星坐在沙发上,两人相对无言了两分钟,应逐星终于问,“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能来找你吗?
放在以前,荆平野一定会这样质问。但放在当下,只会显得无理取闹。荆平野心情有点差,说:“我妈让我给你送东西给你。”
纸包没轻没重地扔进了应逐星怀里,应逐星毫无防备地吓了一跳,下意识接住,开始很小心地摸腿上的物件。他的手很漂亮,修长,骨节分明,右手无名指的手背处有一点小痣。荆平野想起,小时候玩游戏,忘记出于什么目的,他和应逐星用水笔给彼此画过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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