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平野点点头:“我原谅你了。”
像是无形隔离在中间的纸墙糊水瓦解掉了,荆平野靠着他的头,小声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初诊是神经压迫造成的急性视神经损伤,可以在几月内自愈,”应逐星道,“后来发现不是,需要去大医院进一步诊断。但当时我爸妈闹离婚,我妈诊断出癌症,治疗就中断了。”
荆平野问:“那可能治好吗?”
“或许吧,”应逐星轻声道,“等未来攒够了钱,或许就看得见了。”
之后是长久的安静,只偶尔有烟花的响声,两人靠在一起。他们都只穿了棉服,并不能抵御过度的低温,过了会儿,荆平野站起身,握住应逐星的手,把他拉了起来,顺便拍拍身上的灰尘,忽然很郑重道:“一定有这一天。”
“嗯,”应逐星笑了笑,“我也觉得。”
那辆自行车在地上可怜地躺了半天,才有人给扶起来。荆平野骑上车,应逐星坐到后座时,听见他问:“那个。”
应逐星:“嗯?”
“我还是你最好的朋友吧?”荆平野说得飞快,有点别扭和不好意思。
虽然是逆风,应逐星仍然听得很清楚,他说:“你永远都是。”
听到这个回答后,荆平野松了口气,立马快乐起来:“这还差不多。”
四年前,因为应逐星的不告而别,所以荆平野认为自己讨厌他,想把他变成小狗,想把他揍飞到外太空。然而,十六岁是爱恨尚未衍生出过渡地带的年纪,因此也能在一个晚上消解嫌隙,重归于好。
以后他们还可以一起长大,荆平野想,太好了。
回家后,夏蕾问:“乐什么呢?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谁乐了!”荆平野脸涨红,逃进了卫生间,“我要尿尿。”
客厅里,应逐星和夏蕾他们聊了两句,这才回了卧室。浴室里有水声,荆平野应该在洗澡,一时半会出不来。他脱掉外套,躺在床上,头挨着荆平野的枕头。
应逐星想起荆平野质问他的话,在沉默的时间里,他想的不是如何回答,而是荆平野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
比起先天的盲人,他有十二年的时间里去观看整个世界,而他的世界,十二分之七,都有荆平野的身影。
因而在草坪上躺着的时候,他能想象到荆平野说每一句话的神情,眼睛是亮的,或是躲闪的,笑起来露出的小虎牙,眉骨上的小疤随着表情而动。
想象比亲眼看见还要丰富。
应逐星闭上眼,纠正了当时回答荆平野的话。
其实不是“想到你的次数最多”。
是想你的次数最多。
在未知而恐慌的四年青春期里,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只能日复一日地想荆平野,想荆平野带他去玩的时候灿烂的笑容,想荆平野替他出气、维护他时的眼睛。
满目黑暗中,荆平野是他唯一可视的色彩。
因此四年后,当他打开402那扇门,从他们重逢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无法再以友谊简单定义荆平野。
第13章 过往
应逐星始终记得十二岁的冬日。
因为磕碰到桌角引起短暂低烧,继而双目失明。失明后的第二天,他第一次离开滨城,跟随父母前往四百五十公里外的津城。对于后天失明的应逐星而言,黑暗是能击溃一切的恐惧,他一度崩溃,用手抓眼睛,哭到呼吸性碱中毒。
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应逐星难以辨明时间,他听到床边的抽泣,徐瑶的话语也带着眼泪的温热:“妈妈跟你保证,明天看完医生,眼睛很快就会好。”徐瑶哽咽道,“但是……你如果再哭,眼睛会坏掉,妈妈就不能保证了,知道吗?逐星。”
应逐星记得那时是四月,天气预报说有春雪,他点点头,心里竟然真的升出点不切实际的希冀来,于是答应了。
随后三年,他进入津城当地的盲校,学习的同时进行相关治疗,他一向擅长学习,即便在那种情况下也取得了出色的中考成绩,甚至得以进入当地的普通高中。
但眼睛情况却并没有好转,劳而无功。
初三毕业那年暑夏,出租房简陋昏黄,电饭煲敞着,里头没吃干净的米饭冷却,他关着卧室的门,听着父母在外面争吵。
“他发烧的时候我就和你说送医院,你说小病!好了,现在成大病了,你满意了?”
“我知道会这样吗?孩子之前哪次生病不是我看着,你天天操心你工作,出事想起我的错来了,应博,你有没有良心?”
“我工作是为了谁?我不是为了你和孩子吗——”
十月,父母离婚,应博离开。
对于这场离婚,徐瑶没有归咎于应逐星,以为那天的门板隔断了所有声音,但应逐星始终明白,是因为他的眼睛致使后续一切的发生。
十五岁,应逐星已然明了徐瑶的承诺是无法实现的虚无,然而就在他以为人生已经至谷底时,徐瑶诊断出胃癌。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应逐星自暴自弃。
作为普高里唯一的盲人,几乎所有人都在以期待、奚落、旁观的视角注目他,应逐星也的确符合他们的预期,在高一的上学期,他不再听课,开始频繁逃学,第一次购买商店里的红双喜。
这几年里,应逐星并没有结识新的朋友,他甚少同人讲话,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烟,闻着空气中的烟味。
成绩的直线下滑坐实了入学时老师的评价:“得去特殊学校呀,在这里他跟不上的,眼睛没得,啥都没得。”
徐瑶一定闻见了呛人的烟味,也一定发现了他衣服上没有掸干净的烟灰。一开始,应逐星进入普高时,她切切实实地高兴过,盼望着她儿子能过与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但现实并非如此,只是她什么也没有责怪,反倒替他换了一身新的衣服。
翌日,徐瑶问他,要不要回滨城的家。
多年的治疗已经掏空了家底,应逐星同意了徐瑶的建议,回到滨城,放弃普通高中的读书机会,转入特殊教育学校就读。
或许是因为这个盛开烟花的晚上,应逐星再度回想起了这四年,想到与荆平野重逢的那天。他竭力保持平和,但仍然觉得自卑,甚至于和荆平野意思逛完小卖部回家的勇气都没有。
荆平野在最好的一中,而他在盲校,荆平野会有光明的未来,而他连路都找不到。
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
元宵节过后,离开学只有两天的日子。
一堆寒假作业摞成山,补都无从下手,荆平野焦头烂额,专门定了六点的闹钟起床,补一天的作业,连黑豆都没有时间遛,只能交给了他妈。
“看到了没?”夏蕾挠了挠黑豆的下巴,“人家都没空搭理你。”
黑豆脑袋很灵光,很快意识到局势变动,蹭了蹭夏蕾的裤子,摇着尾巴跟着人家出门卸货去了。
虽说早起了,但手冻僵,字也写不快。
荆平野只好把手放在肚子上暖,等待的时间他就坐在书桌旁,百无聊赖地看应逐星。应逐星的闹钟是六点二十,手机震动着响——在这个同龄人普遍没有通讯工具的时代,这点的确叫荆平野羡慕过一会儿。
毕竟能玩贪吃蛇、俄罗斯方块、消消乐,已经胜过无趣的学习了。
应逐星关掉闹钟,也没有拉窗,起身后,轻手轻脚地揭开被子,没有发出一点动静,担心吵到荆平野的睡眠。
荆平野幽幽道:“我早醒了。”
应逐星愣了下,有点尴尬:“……早。”
“你们几号开学?”手暖得差不多了,荆平野咬开笔盖开始写作业。
“三月一。”
荆平野震怒:“这么晚!”
“嗯,”应逐星又问,“你们几号?”
“后天就开学了。”
应逐星点点头:“挺好的。”
好什么好。但荆平野看见他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把那几个字吞了下去。等应逐星洗漱完,在一旁换衣服时,荆平野忽然说:“中午我给我妹做完饭,去医院找你,你陪我一块补作业吧。”
应逐星愣了下,很明显地高兴起来:“好。”
这也高兴。荆平野在心里给他定义:心理满足线很低的一个人。
自从说开了之后,荆平野感觉他们之间又回到了十来岁时的相处,四年的时间过去,彼此似乎都没有变化——除了应逐星的眼睛。但即便没有眼神的接触,应逐星依旧能明白他的笑点和话茬,拥有他人难以企及的默契。
下午,荆平野带着英语作业去了利群医院。
徐瑶没有睡,她看上去很疲惫,衰老得全然不像三十多岁的人。上午医院有志愿者来探望他们,带了水果与糖。徐瑶分给了荆平野几枚:“草莓味的,爱吃吗?”
“爱吃,”荆平野其实更喜欢吃柠檬味的,但他仍表现出高兴,“谢谢阿姨。”
徐瑶问:“平野在哪里读书?”她是知道答案的,但对于小辈,总想再多问问,亲口听答案,荆平野回答滨城一中后,她露出点高兴的神色,眼神却又有点黯然:“这是好学校呀。”
应逐星说:“妈,先让他写作业吧。”
“哦,哦,那是要快点写,”徐瑶笑着,“加油,阿姨不打扰你了。”
护士专门给荆平野拿了俩板凳,一高一低,方便他放作业本。荆平野写作业的间隙,抬头就能看见应逐星在出神,徐瑶醒着的时候,他陪妈妈聊天,徐瑶睡觉的时候,他就无事可做了。
所以这段时间,应逐星都是这样度过的吗?
荆平野道:“应逐星,你过来。”
应逐星于是坐了下来:“怎么了?”
“我们分工协作一下,我英语还差一篇作文,你帮我写,”荆平野很理直气壮,“有没有信心?”
应逐星笑起来:“什么题目?”
荆平野念了一遍题干,应逐星道:“我写到手机上,你照着抄,可以吗?”
荆平野尊敬道:“可以!”
小学三年级,在荆平野还不会写26个字母的时候,应逐星已经能够进行遣词造句了。虽说应逐星脑袋足够聪明,但学习是他唯一的生活方式,仅有的课余活动是荆平野拉着他到处耍,作为互补,应逐星自然而然会帮他写作业,甚至于辅导功课。
应逐星脑中想了会儿题目,开始在手机屏幕键盘上打字——他的手机装有触摸感应加语音,可以提高容错率。不过十来分钟,应逐星将一篇英语作文递给他。
无论是从句式,还是从语法结构来看,写是一篇非常好的英语作文,荆平野抄写时,随口道:“如果你在我们学校,成绩一定比我好。”
荆平野忽然意识到什么,没有再继续说,闷头写完作文后,将手机还给应逐星:“……我抄完了,谢了。”
写完作文后,荆平野又在医院呆了会儿,这才离开。晚上熬夜继续补作业,补到两点半的时候,应逐星才回来,他晚归时通常会收了盲杖,避免敲打声吵醒其他人。
荆平野的房间就在玄关入口右手侧,他摸着墙壁就能进来。
荆平野:“回来这么晚。”
应逐星望向他的方向:“你还没睡吗?”
“我在写作业,”荆平野道,“你赶紧睡吧。”
身后只听见躺下的声音,荆平野自顾自地画辅助线,夜晚沉寂,只有窗外偶尔的风声做客。忽然,他听见应逐星声音轻轻道:“小野,我妈可能快不行了。”
荆平野回过头。卧室没有开灯,只有桌上的台灯亮着,暖黄色的灯光只照到他的半张侧脸,应逐星闭着眼,微微蜷着身体面朝他的方向。
荆平野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的时间太久,应逐星或许已经睡了,他才憋出了句:“还有我呢。”
“嗯,”应逐星没睡,他说,“我知道。”
荆平野总担心他哭,写一会儿就要回头看一眼,直到他写完手头的作业,应逐星也没有流泪。
他叙述完客观的事实,分享给最想分享的人,连安慰都不需要得到,就这样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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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介绍
二月二十七,滨城一中开学。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荆平野堪堪补完了所有作业,收拾好书包,凌晨两点爬上了床。
应逐星已经睡了有一段时间,面朝着墙的方向,他没有不良的睡眠习惯,睡觉时姿势也不怎么变。虽说他们仍睡在一张小床,但应逐星一直没有挤到过他。反倒是有时候荆平野起床时,会发现自己睡得四仰八叉,腿压在应逐星身上。
荆平野悄然爬上床,正准备躺下,就听见应逐星的声音,有点哑:“你写完了?”
“你没睡啊。”荆平野嘀咕道,躺了下来,“写完了。”
“刚醒,”应逐星替他盖好了被子,荆平野自然而然往他的方向挤了挤,冬天太冷了,房间里暖气不足,挨得近点才热乎,应逐星问,“你明天几点去学校?”
荆平野打哈欠:“七点。”
应逐星没有再说话,荆平野迷迷糊糊正要睡着时,应逐星道:“我明天想送你。”
荆平野脑袋已经停止运行,困顿道:“哦,行……”
第二天,六点的闹钟响起。荆平野困倦地穿衣服时,听到应逐星起床的声音,才想起昨晚的话:“你真去送我啊?”
“真的。”应逐星坐在床边穿衣服。
荆平野问:“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开学?如实交代!”
应逐星笑了起来:“是,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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