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清醒的、还未清醒的恶魔,均聚集于高塔之下。很快,那些被“强制入睡”的恶魔也悠悠转醒,出神凝望着高处那抹红。群魔之上,天际之下,果真如有一轮赤日,背靠极光,耀眼而炙热。
缪伊一只脚踏上塔边缘,随后另一只脚紧跟而上,方便恶魔们看清他的身影。这身影如此纤细,好像要被风吹落。
他单手附于胸前,按至心脏位置。这该是魔王作出誓言的时刻,向即将臣服之子民,宣誓其为王的信念与承诺。也许是精神力已枯竭,又也许是这位魔王信奉行动而非话语,总之他未发一言。
寂静中,有轰隆巨响,维持在一阵风吹过的时间。那是一只巨型水怪,头颅上被包裹着层层纱布,此刻其四只前足弯曲,布满妖异花纹的头搁置于地面。那声巨响便是头颅轻碰地的声响。
这位水中大将军曾于先王足下效忠,此刻面对远道而来的新王,面对将他重伤而后治愈的魔王,大将军沉沉躬身,献上尊敬与认可。乌泱泱的恶魔们紧随其后。
以水怪为首,举目皆臣服。
恶魔们各身躯部位上,金灿镂空线纹缓缓浮现,有的刻于犄角、额面,有的飞上尖耳、尾足。这是属于魔王的印记,是王与臣民的契约。那是金色的多足之虫,自上而下被赤红菱形劈开。
图纹有节律地闪烁三遍,随后隐没消散。
赤发的魔王终于可以闭眼。他身形又是一轻微晃动,这次从塔上落下来,睡倒在风中,如飘落的蝴蝶,如伶仃落叶。
赤红之日落下,没有恶魔上前,因为此刻所有眼睛都能清晰望见,塔下早有身影等待,未动一步,恰好将红日拥在怀中。
有恶魔想起,似乎从一开始,那身影就站在那里,静静遥望高塔之上,周围无形魔力涌动。
威压之下,任何恶魔都无法上至塔。
……
自20区回来,缪伊昏睡了一周,醒来时不见某人身影。侍者说对方已经离开深渊数天。
每月末,霍因都会独自前往地上,下月初再返回。缪伊已经习惯,也不觉得那家伙会留下来照看自己。不过是魔力枯竭而已,对魔王而言算不了什么。
至于霍因究竟在深渊之外做什么……老实说,缪伊确实不关心。他的这位老师曾为人类,在人类那边过得并不算好,不然也不会灰溜溜躲至深渊。估计这么几十年都在经营什么复仇的事情吧,人类嘛,哪怕已经转化成魔族,也还是改不了小心眼的本性。
与霍因相处已有一百年,缪伊深知对方并不如表面那般温和。微笑的假面下,是一道又一道构筑的防线,禁止通行。他不喜欢霍因,霍因也厌恶他,双方正好扯平。
所以……因为担心而提前赶回来这种事,听上去确实可笑。估计只是怕自己这个“危险”的学生趁机跑出去,大开杀戒,为祸世间,却还要在其他恶魔面前演副假惺惺好老师的形象。
这就是缪伊所熟悉的霍因霍兹,表面温柔仁义,内里却足足有几千个心眼子,心比深渊黑。
缪伊离开觐见厅,独自朝书房走去。通常随行的侍者风信子被他支开,去安排巫妖的身心检查、居住登记,以及后续安排。
这是个十足的好借口,百年间偶尔也会有其他恶魔掉入深渊,都是这般循序渐进融入当地环境。至于这些恶魔们最初是如何恐惧,如何以恶劣心思揣测,魔王并不在意。
弱小的恶魔在深渊外呆久了,听信人类那一套,转过头对深渊保持敌意……这种事情假如让魔王来评判,他只会冷冷说:弱小就是原罪。
但若有恶魔展现出稍微强一点的实力,魔王也还是会宽容相待,甚至不吝啬赞许,比如方才那只巫妖。凭本能吞噬有足足三十二只恶之虫,尚且保持有理智,哪怕在深渊,都称得上英勇的战士。
于是,魔王陛下难得体贴一次,按照对方内心的期望,说出那些“伟大”之类的词语。巫妖果真感动而欣喜,甚至感到魔生被救赎。果然是在外面待久了,这巫妖完完全全已经变成人类的形状。
百年来深渊也有此迹象。越来越多的恶魔变得软弱,嘴里念叨着“感恩”,心中翻滚着“感动”,其所有这些情绪全部指向缪伊自己。缪伊行走于魔海间,只觉得置身于火山熔浆。
他是魔王,作为最强大的恶魔,他理应庇护弱小的恶魔,这和“仁慈伟大”究竟有什么关系?果然是霍因霍兹把这届恶魔带坏了。
缪伊加快脚步,身后披风翻滚如浪。在殿中时他就感觉到心脏疼痛,哪怕他悄悄给自己释放探查,也找不出什么毛病。
魔王陛下此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作为恶魔中顶尖的存在,他能在受到致命伤后,围着王城1区连跑100圈都不喘气。刚认识霍因那会儿时,他们两魔常常因理念不合大打出手,对方揍他从不收力。毕竟,霍因真的很讨厌他。
缪伊捂住心脏位置,怀疑是先前的魔力损耗还未完全恢复,这会儿又对抗传说中的恶之虫,灵魂上受到某种侵蚀。
他微蹙眉,敲响书房的门,打算找霍因看看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只手弯腰从暗袋里掏出缴获来的恶之虫,也准备一并送上。
他刚俯身,胸口处骤然轻松,不再疼痛,随之而来的是脚边清脆的一道响声。缪伊低头看去,见到一颗拳头大小的赤红宝石躺在地上,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这是他的心脏。
——他的心脏,疼得从胸腔里掉出来了。
霍因推开门,眼前便是这样的景象。
他的学生一手抓着被烧焦的虫尸,另一只手抓着属于魔王的心脏。赤红色心脏还很新鲜,正在微微颤动,应当残留着温热,此刻被一只手无情钳住,可怜极了。
第6章 红宝石心脏
霍因的眼睛是浅浅的绿,配上总温和笑着的脸,十分有迷惑性,仿佛这真是个温顺的食草动物。缪伊知道,狡猾的猎人会把自己伪装成猎物,只暴露无害的一面。
但此刻,那张脸没在笑,就连眼睛也比往日深许多。缪伊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到被自己随意捏住的心脏,他于是把手往前一伸,示意递给对方。
霍因没有接,没有动,只绿眸更晦。
缪伊不懂霍因在想什么。早些年的时候,也就是大约几十年前,他们刚认识不久,缪伊还能嗅到对方些微的情绪波动——无非是对他的失望与抵触。
到后来,连这点情绪也探查不到了。霍因身上那点色彩就仿佛全部消失,只剩下一汪白水,无色无味,不给人触碰的机会。
此刻,面对不笑的霍因,缪伊惊讶地在空中嗅到一丝味道,若有若无,很淡很稀。霍因……好像在害怕?
这是个很新鲜的词语,用在霍因身上只会令人发笑。缪伊觉得自己该嘲笑出声,如果是几十年前的他一定会这么做。一边笑还要一边再放几个魅惑,尝试在对方心理脆弱时得手。
而现在的缪伊只是下意识将虫尸捏紧,下意识解释道:“我已经把虫子烧死了,这只是尸体而已。”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霍因害怕的是虫子。毕竟心脏是魔王的命脉,对外没有一丝威胁性,此刻暴露在空气中,该害怕的是魔王才对。
魔王白皙干净的手,与焦黑的虫子形成鲜明对比,映在浅绿眼中。绿眼的主人终于回神。
“疼吗?”这是霍因回来后,和缪伊说的第一句话。
缪伊眨了眨眼睛,随后摇头,甚至颠了颠手中的宝石:“没感觉。虽然说是心脏,但本质上还是石头而已。掉出来后,就更感觉不到存在了。”
空气中那股属于霍因的“害怕”气息,现在已完全感受不到。这只恶魔又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得严严密密,方才那点泄露像是错觉。
缪伊又小声补充道:“但之前还是有一点点疼,我认为您需要给我仔细检查一下。”
“……我和你说过,不可以随便碰脏东西。”
“您没说虫子是脏东西。”缪伊反驳着,声音还是那么小。
今天的魔王陛下有些不寻常。以往缪伊应该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着扯一些狡辩的话,再熟练地向其老师丢个魅惑,并熟练地得到批评和警告。
此刻,见面已经有一会儿时间,缪伊却始终安分,甚至有些……走神。
霍因的目光在魔王脸上停驻片刻,便很快垂下。他用银质钳子将缪伊的手掌挑开,又把那尸体夹入透明瓶中,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缪伊甚至都不知道对方从哪变出的这么一套用具。
这魔甚至还戴着白手套!
缪伊抓虫的手得以空出,正要搭上另只手上的心脏,就又被捏住爪子。确实是被捏住,戴有纯白手套的修长手指,轻轻捏着缪伊的指骨,强制性将掌心撑开。
紧接着,沾水的手帕一点点擦拭起来。指缝,指根,掌心,手背,一寸一寸,缓缓挪移,仿佛想要将虫子的痕迹全数清洗干净。那只装虫的瓶子则搁置在一旁矮架上。
也是这时候缪伊发觉,霍因早已将一只带滑轮的矮架推在门边,三层装满瓶瓶罐罐的各色液体,一大罐清水,以及大大小小各种钳子、棉球、白布。似乎早在自己敲门前,对方便准备好清洗用具。
缪伊被捏着手,没有不耐烦,也没有皱眉。明明被堵在门外,藏在披风下的小尾巴,却一翘一翘欢快甩动着。
霍因做事情总是十分细致,他比缪伊高上不少,此刻微低头,目光专注,脸颊旁便落下几簇碎发。柔和的棕长发,永远用洁白缎带束起,却又不老老实实扎紧,总零星掉落几根搭在脸侧耳边。
既认真又随性,就和霍因这只奇怪的恶魔一样。
缪伊盯着对方肩头的细长发带,突然问:“为什么只用白色的缎带?”
对于朋友间来说,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话题。对于这对奇怪的师生来说,这个问题显得很是突兀,甚至算得上逾越。
缪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也没想从霍因那里得到答案。但霍因竟然回答了,就像普通朋友一样,聊着普通的话题。
“白色一旦变脏,很容易能看出来,也就能及时丢弃换新。”
“哦……”
缪伊望着自己被来回揉搓的爪子,觉得霍因说不准也想把这捏过虫子的玩意丢掉,而不是在这里麻烦地拿药水一遍遍清洗。
他早就怀疑,霍因这只恶魔有洁癖,各种意义上的洁癖,非常严重的洁癖。比如现在,他缪伊缪斯,作为魔王,竟然不可以直接进自己的书房,而是要被压着在门外洗爪子。
等一只爪子洗干净,缪伊自觉伸出另一只,打算将心脏放在一旁架子上,腾出来好给霍因揉搓。
霍因两根手指捏住他这只手腕,制止了放心脏的动作,低声说:“自己咬着。”
缪伊:……你再说一遍?
缪伊脸上震惊的表情太过明显,霍因于是解释道:“心脏对魔王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不可以随便放在其他地方。你这只刚涂了魔药的手,需要放置几分钟,也不能拿……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缪伊气笑了,刚才莫名其妙的低落情绪一扫而空。他终于想起来,霍因霍兹这家伙就是个十足的控制狂。也就只会在别的恶魔面前摆出副惺惺作态好恶魔模样,在他面前可是面无表情使劲折腾。
他干脆将心脏往对方怀中一推,扬眉问:“难道您不能一只手帮我拿着,另一只手服侍我吗?”
“服侍”这个词,被念得很重。
赤红色的宝石险些掉落在地上,被霍因迅速接住。他看着缪伊笑得张扬而挑衅的样子,倒是没有显露不悦,只隔着白手套,将那颗温热的心脏轻捧。
“你所接触的是一只王虫卵,一只即将羽化的虫。它所残留的污染如果直接触碰到你的心脏,会对你产生严重的精神负担……对了,你还用嘴接触过那颗水晶球。”
这回,霍因眼神微动,目光落到缪伊唇间。
……
缪伊觉得霍因疯了,自己也疯了。不然他为什么会答应对方,乖乖地张开嘴,接受对方手指探入?
带着手套的的指头沾染魔药,在柔软的口腔内壁滑动。有时摩擦尖锐的犬齿,有时摁压舌尖,将药水涂抹均匀。
“不喜欢被我这样对待的话,以后就要改掉咬东西的坏习惯。”
缪伊感到口腔发酸,在对方正准备抽回时,他报复性地咬着那截指尖,用上力道叼住。
“……如果我用力抽出,你的牙齿就会脱落。缪伊缪斯,你的身体强度仅仅是魅魔级别,你要习惯于用魔法战斗,而不是遵循本性。”
又来了,属于霍因的管教。
缪伊没松口,甚至咬得更用力,银黑色眼睛自下而上直直撞入绿眸中,像是在无声赌气:有本事,你就抽出去啊?
但这份赌气甚至没能持续三秒,因为霍因在手中红宝石心脏上轻点了一下。很轻,轻得缪伊眼眶发酸,鼻尖发软。
牙齿松开了,甚至一时间无力咬合。
奇异的感觉,像是从灵魂深处传来的触感,震颤全身。即使曾在诞生之初,千百次历经断肢之痛,缪伊也没觉得如此煎熬。不是痛楚,却更胜痛楚,令人难耐。
让人想要……轻哼出声。
“既然害怕这种感觉,就自己叼住。”霍因又开口了,这回将心脏放在了魔王嘴边,“不要让你的心脏落到别人手里,包括我。我知道你并不惧怕疼痛,但世界上有些感受,比疼痛更能令人崩溃。明白吗?”
缪伊没答话,抽了下鼻子就乖乖将心脏叼好。明明被霍因轻碰一下就产生强烈反馈的心脏,这会儿被他自己触碰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霍因这只恶魔在他面前总是游刃有余,总能让他心甘情愿接受安排。正因为如此,在他们刚认识的那几十年里,他才会这么讨厌对方。
待到霍因耐着性子将魔王剩下一只爪子也清理干净,被折腾许久的魔王终于可以踏入他自己的书房。
书房自然是按照魔王规格建设,宽阔雅致,藏书颇多,各种摆设一应俱全。
百年来,魔王陛下就是在这里接受教导,在这里顺带着处理公务,也在这里接受每个月的身体检查。
霍因从墙壁上摁下一副手掌大小的油画,旁边一排书架便翻转过来,露出墙内向下的密室。
他回头看了眼仍在走神的学生,便先一步走下楼梯。
缪伊抱着自己的心脏,连路都没看,只紧紧跟在后头。他还是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那句——您又不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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