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冰冰凉凉的?”
缪伊缪斯于是又听到了那声很小的“啧”。后来很多次回忆起来时,缪伊缪斯都会想,这个时期的霍因霍兹比他们刚认识更自然些,又比后来更轻松些。
“这一盒都是你的,头疼的时候可以吃一颗。”
“哦。”魔王回答着,接过盒子,一句谢谢也没有。
他低着头拨弄盒中圆滚滚的糖果球,感慨着说:“霍因霍兹,无论如何你对人类都还是有归属感的,你仍旧是按照人类思维行事嘛。”
“你想说什么?”恶魔眯起眼睛,语气渐冷。
“我在想,既然你这么喜欢人类,现在又有这个权力,为什么不干脆让恶魔对人类产生好感呢?你明明可以做到吧?在你的潜移默化下,恶魔们的思维都大变了样,也不差这一件事了,不是么?”
属于魔王的竖瞳寒芒闪烁。
霍因霍兹瞥了眼他的脸,便拿起整理好的手稿转身离去:“那是独属于你的权力,由你自己做出选择。还有,嘴角的糖渣记得擦干净。”
“……哦。”
第94章 信任
警惕,提防,审时度势,在蛰伏中静待时机,这是捕食者的美德。若遇到足以威胁自身性命的强敌,必要趁其不备用尽全力施以一击;若是狼狈溃败,则要暂时低下头颅,乖顺乞求对方的宽恕,向其臣服——直到下一次反击。
乖顺只是用来蒙蔽敌人的手段,美丽的皮囊会是最好的保命咒语。聪明而惜命的魔王愿意甜腻腻以师长称呼,甚至将权势让与,只期盼对方掉下温柔的陷阱,届时恶魔脆弱的咽喉将被咬断。
可魔王没有等来那一天。
他似乎比对方更快掉下了陷阱,此后再也爬不起,甚至不愿挣脱。
“陛下,我以为您已经被那只恶魔蒙蔽了眼睛。”营帐里,衣着华丽的大恶魔低语。
“你知道上一个说这句话的恶魔,已经上了魔王宫的黑名单吧?”魔王掀起眼皮,面无表情问。
“陛下,哪怕我会因此身死,我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您被架空。您才是深渊唯一的魔王,短短数十年里,有些恶魔甚至只知那’霍因霍兹‘的名号,却不知您的尊名。那只恶魔早已有不轨之心。”
“你说有’要紧事‘求见,为的就是这个?13区的毒雾隔离区还在清理之中,你就这样抛下你的职责,只为跑来和我说这些?”魔王翻动着治理报告,时不时在其中勾勒几笔,画上重点标记。
彼时魔王刚攻打下14区,其土层坍塌却连带影响到上层13区,导致13区将近十分之一的区域陷入毒雾。远征军队连休息的间隙也没有,当即划分出二分之一的人力前往13区救灾,更多的救灾资源也紧急从上层输送而来。
带队前往13区的恶魔,自然是霍因霍兹。缪伊缪斯自己则被留在14区营地里,躺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中,缓缓恢复精神与魔力。如果不是眼前这位13区的辖区领主求见,魔王这会儿应当还在昏昏沉沉睡觉。
十几分钟前,他挣扎着坐起来,给浑身无力的自己换上衣服,在外面罩上一件宽大斗篷,随后才让恶魔进来营帐。
缪伊缪斯感到脸颊这会儿还是烫的,他不知自己是魔素紊乱了,还是睡迷糊了,只是莫名在心底里想起一个念头:如果霍因霍兹在这里,肯定会替他将访客都礼貌赶出去。
桌上已摆好从13区飞来的前线信件,缪伊缪斯边听着恶魔领主慷慨陈词,边翻看着信件中的报告。他认出了报告中属于霍因霍兹的字迹,便仔细看下去。
多亏于搜救队到达及时,没有恶魔陷入伤亡,只不过当地的建筑残骸还需要一段时间清理……哦,从落款时间看这是几天前的信了。缪伊缪斯看着厚厚一沓外封颜色不一的信件,眉头一挑,思索起自己这一觉又睡了多久。
恶魔领主露出痛彻心扉的样子:“陛下,您不要中了那只恶魔的美色!”
“……我?中了谁的美色?”缪伊缪斯终于在昏昏沉沉中惊醒,他第一反应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正巧恶魔领主好心又复述了一遍。
“那只恶魔固然拥有一副好皮囊,您心生喜爱将他带在身边也是自然的。可您作为王,更该以大局为重……”
魔王笑了。
他笑着歪起脑袋,单手撑着下巴,竖瞳盯着表里不一的恶魔,一字一句问道:“你知道要是放在几百年前,像你这样的恶魔会被魔王们怎么处置么?”
恶魔领主打了个抖嗦。他从未近距离单独接触过这位王,只感觉对方的气质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敢侮辱魔王身边的近臣,你会被剥了皮扔到油锅里去煮,直到浑身肉块都被煮干净,只剩下一副骨头吊着魔药续命……”缪伊缪斯看着领主浑身毛茸茸的样子,随口编了几句恐吓,没料想对方脸色刹时间白了。
他一边在心中嘟哝这恶魔胆子真小,一边暗暗困惑:霍因霍兹也能用“美色”来形容了?那家伙不是整天摆着张冰块脸,偶尔来几下虚伪的笑容么?霍因霍兹肯定没他好看吧?
“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那你是什么意思?”
领主卡了壳。他好不容易找到这机会,魔王不在看守森严的魔王宫里,而那只名为霍因霍兹的恶魔也离开了魔王身边。他没想到魔王会如此维护对方。
直至此时,恶魔领主才咬牙说出心里话:“陛下,霍因霍兹大人固然为您做了许多事,可他实在做了’太多‘,甚至比曾经许多魔王都要更加称职。这样的恶魔却不求回报,心中只会所图不小。我只希望陛下不要落入这恶魔的陷阱中去。”
“从前二层的魔王便是被他最信任的近臣们分食而亡。”见魔王沉默,领主又说,“陛下,您的旗帜终将飘扬于大陆之上,无人不敬服于您的威名。您不该困于旧情之中,您的前路仍旧远大。”
恶魔领主苦口婆心暗示,恨不能直言将某只恶魔从魔王身边赶走。在他看来,任何恶魔都不该凌驾于魔王之上,没有谁能共享王的权冠,而那只名为霍因霍兹的恶魔显然越了界!
放才那点被魔王吓破的胆量再度升起,恶魔领主看着魔王黯然垂下的目光,以为自己终于劝动了对方,紧接而来的一句话却将他问得不知方向。
“你知道为什么你今天能见到我吗?”
“什、什么?”
“霍因霍兹跑去清理毒雾区了,就在你的管辖地里。而你作为领主,却跑了出来,不顾那些遭受毒物侵扰的恶魔。就连霍因霍兹都比你更有责任心。”
“……所以他所图不小!”领主挣扎了几下,继续捉着那一个观点将某只不在场的恶魔踩到地里去。
“他还能图什么呢……”缪伊缪斯的声音很小,自言自语呢喃。魔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问自己。
如果霍因霍兹原是人类的消息散播出去,恐怕没有哪只恶魔会相信,对方对深渊不怀恶意。
“你憎恨人类吗?”赤发的魔王忽然没来由问这么一句。
恶魔领主疑惑,却还是老实回答:“是的,没有恶魔不恨他们。”
痛苦太过刻骨铭心,每一只恶魔都知道,这是人类所带来的。至于虫子……恶之虫与人类,难道真的有什么分别吗?至少在今日,在赤发之魔王带来希望还不过数十年的时代里,恶魔们对昔日伤痛的憎恨,仍滚烫如新鲜热血。
“那你觉得人类恨我们吗?”魔王轻声又问。
“也许吧。”恶魔领主想了一会儿,对这个问题漠然不关心。
那么,霍因霍兹该恨谁呢?缪伊缪斯在心中问起自己。
作为人类的霍因霍兹,该恨恶魔才对。缪伊缪斯清楚记得对方斩杀黑魔王的一剑,浅绿眼中冰冷决绝……但是,霍因霍兹如今都还没有剖开他的心脏,不是吗?
现在变成恶魔的霍因霍兹,是该恨人类,还是恨恶魔?
魔王想起那只恶魔曾随口解释的过去:杀了黑魔王后,回到王国里却被认为与恶魔勾结,伙伴们均被除以死刑,死在人们的谩骂声中。
霍因霍兹也许同样该恨人类。
霍因霍兹到底该恨哪一方?缪伊缪斯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他只是觉得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霍因霍兹还是去恨人类比较好,这样子对方就不会来恨恶魔,也就不会连带着将他也……
——霍因霍兹,真的会产生憎恨这种情绪吗?
缪伊缪斯最终还是将恶魔领主赶出营帐。
“这件事我不会告诉霍因霍兹,但以后我不希望从你的嘴中再听到今天这种话。”看见对方眼中仍有不甘,魔王补充道,“霍因霍兹反叛的可能性,都比你反叛的可能性小。”
“但是……”
“我相信他,为此我愿意赌上我的心脏。这是来自于魔王的信赖,你难道要继续质疑?”缪伊缪斯正色道,并努力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恶魔领主睁大眼睛,看出魔王神色不似玩笑,最终缓缓低下头。
“好了,回去吧。今天的事情你知我知,不会再有第三只恶魔知道。下不为例。”
魔王关好营帐,摸了摸自己被外面冷风吹得更烫的脸颊,顶着一颗晕晕乎乎的脑袋就倒在床上。半梦半醒时,缪伊缪斯甚至还在迟钝思考那句关于“美色”的匪夷所思的话。
“他看上了我的美色都比我看上他的可能性大吧……”嘟哝声中,帐篷里逐渐只剩下安静的呼吸声。
床头矮桌上的信件只看了一半,魔王因此并未知道,13区的毒雾治理已在昨日深夜处理完毕。最后一封信上书写着,救援队将连夜赶回14区,令他放宽心。
营帐外,恶魔领主汗如雨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大气也不敢出。他毛绒的皮毛此刻炸开一圈,像只巨型刺猬,却又畏畏缩缩将每根刺收好。
谁会知道好不容易偷偷向魔王打小报告,结果一转头就看见正主啊?!
吾命休矣!
“他需要休息。”头顶上传来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
“是、是的,陛下需要休息……啊,是我不对!我不该打扰陛下休息!我还不该……”恶魔领主激动得结结巴巴。
“小声点,不要吵到他。”霍因霍兹打断对方的话,便掀开帘子进入帐篷,并随手释放了一个法阵,隔绝外界声音。
营帐内很静。
缪伊缪斯睡觉时总是十分乖巧,此刻陷在毛绒毯子中,大半张脸都被捂得严实。
恶魔伸出手,指尖却在空中突然停住。紧接着一簇火苗弹在指尖,将冰凉的手烤热,这只手才继续向前,探入毛毯与魔王脸颊间。
“发烧了。”恶魔低声说道,声音轻得近乎气音。
就在这时,昏睡中的魔王仿佛感受到了脸颊上的触感,埋在绒毛中一动也不动的脑袋,忽然轻轻蹭了两下,将脸上最软的肉贴上恶魔的掌心。
恶魔僵硬地站了两秒,并未贪恋这份柔软,便利落抽出手,走出帐篷去找随军的药师。
那浑身是毛的领主还呆呆站在外面。
他与之擦身而过时随口道:“今日的事情我当做不知情,你也当做并未看见我。”
。
信任,这个词语的出现仿佛是为了被打破。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真正值得信任的?
信任自己的母亲?可她却只冷眼旁观他的处境,甚至伙同仆人们一起,将偷窃栽赃到他的头顶,以此博得父亲的欢心。
信任自己的父亲?可他却亲手带来这个家庭的阴影,想要通过摧毁他的精神,来抚慰自身仕途上的痛苦。
信任自己所帮助的人们?可他送出的钱袋却出现在了父亲的桌上,他所怜悯的人指认他用金钱买下对方的贞洁。
教给他基础魔法的老先生说:“你还这么小,不可能研究出这种文章来……所以,这是我刚完稿后被你偷走了,对吧?”
与他同行结伴的队友们说:“假清高什么啊?你不就是想要独吞龙眼吗?笑话,你说它有污染,放在你身上就没有污染了?”
他所守护的人们说:“他们怎么可能杀死得了魔王?他们一定已经成为了恶魔的傀儡……烧死他们!”
或许,在这个世界和他之间,有哪一方出了问题。
或许,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道理便是:这个世界不存在信任。
世界真的出了问题。
那是一道极狭窄的裂缝,透过裂缝他看到了世界的真相。他在缝隙的一端,看着另一端漆黑而绝望的创世真相,突然觉得自身所在的虚假一端也没了意义。
濒死之际,魔王之血在他体内燃烧,他的灵魂在沸腾,将被煎成另一种形态。他知道属于魔王的契约开始运转了。
透过魔王之眼,他看见了世界真正的面貌。他所怜悯的人们伸展着丑陋的虫足与虫须,他们如此狰狞,却浑然不觉,用病态而痴狂的目光看着他,怪物们舞蹈着如同进行远古的邪神仪式。
“烧死这只怪物!”
“烧死他!烧死他!”
高台之上,尊贵的当权者皮囊破开,干瘪的躯壳中钻出一只肥厚臃肿的黑虫。黑虫触须摇晃,似乎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双复眼即将要看到他。
他却停止呼吸,最后一点火星中,这条生命终于熄灭。
原来所有人都出了问题,原来他所生活的世界本就遭受了污染。
这样的世界,他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再度睁开眼睛,大脑被源源不断灌输着庞杂的知识。周围是漆黑而窒息的一片,隐约有啃咬声,隐约有血肉撕扯声,隐约有怪物们哀嚎。
这里是圣典中所讲述的深渊,是属于恶魔的世界。
他曾无数次诵读过圣典中的告诫:灵魂腐朽之人,死后会永堕深渊。
原来圣典是不可信的,创世神也是不可信的,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现在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新的庞杂的知识,又难道可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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