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太阳终于完全消隐,梦中随之而来的是月圆之夜。
皎洁明月下,火光冲天。
人们包围了这座教堂,昔日熟悉的一张张脸被炬火映出狰狞的色彩。他们仍像往常一样拖着沉重的脓肿的身体,有的缺失了一只眼睛一条腿,有的多长出了两只眼睛一张嘴。
可这次他们却不再向神明祈祷解除这来自恶魔的诅咒,他们憎恨着教堂中不受诅咒的同类。
【为什么这个老东西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受到诅咒?】
【他才是那只恶魔!是他将我们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每天送来的饭菜和药水里加入了魔鬼的配方!】
【他欺骗了我们!忏悔没有任何用处!】
曾经有一片遗失的村落,传闻这里是千年前古老王国的旧址,埋藏有数不尽的宝藏。一批穷凶极恶的歹徒得到藏宝图跋山涉水而来,却永久地被困于此地。
原来一切是恶魔的陷阱。
他们身上开始生长脓包,他们作为人的器官开始变异。他们渴求恶魔的宽恕,恶魔却并未现身仿佛只想欣赏他们绝望的情绪。
他们开始祈求神明,并修建起一座无脸的神像。可神并未听到他们的痛苦,那尊粗糙的石像只是漠然看着一切。
直到一个年轻的修士途经此地,在那座神像前久久伫立。也许他从那无脸的神像中看到来自神明的启示,又或许修士的耳朵替神像聆听到了人们痛苦的祈祷,总之他停留于此。
这一停留便是五十余年,耗尽了人类的一生,最终被送入火刑架上。
缪伊缪斯跟随霍因霍兹从外面采集回来,入目便是火红的一片。他看见年轻的人类一瞬间僵硬,随后对方手中提篮掉落于地,食物悉数散落。
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个年纪的霍因霍兹真正施展魔力。
魔王冷眼旁观着一切,慢慢走入混乱的中心。他望着那群灵魂早已被腐蚀的“怪物”背后开始长出畸形的翼,肌肤上遍布粗硬的毛——这意味着恶之虫的污染已进入最后阶段。
他望着霍因霍兹将昏迷的老人从火刑架上救下,又毫不留情清理掉现场的一切。神像,教堂,怪物,火刑架……一切的一切在庞大的魔法阵中消散,短短数月的时光好似泡影。
从一开始魔王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对方会选择停留于此。凭霍因霍兹的魔力足以感应出,老人的生命已迈入尽头。哪怕不是这一夜的火,衰老的灵魂也会在不远的某个夜晚陷入沉眠。
“我一直劝您离开这里,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了。”霍因霍兹的声音难得冷硬。
缪伊缪斯挑了挑眉,印象里这家伙对长辈可是从来尊敬有加。
苏醒的老人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他们只是受到了恶魔的诅咒。”
嗤。
缪伊缪斯下意识冷笑,随即发现在场冷笑的不止他一人。
他转过头去,见到霍因霍兹同样嘲弄地笑着。
这一瞬间,对方与两百年后魔王记忆中的样子重合到一起。死水一潭的眸中无光,冷得惊人。
缪伊缪斯眨眨眼睛,浅绿的目光便又变回温和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可您并没有受到诅咒。”十六岁的霍因霍兹慢吞吞说着,意有所指,“他们过去并非善人,恶魔也不是什么人都诅咒的。比如像您这样的人就可以自由出入这片土地,不受禁制。”
老人点头,声音慈悲而哀伤:“确实有极为稀少的人生来便不受恶魔诅咒,就像你我一样。但是,我的孩子,我们因此更要怜悯我们的同胞,而不是唾弃他们所遭遇的一切,鄙夷他们受到伤害的灵魂。我们是被神明所选中的幸运的一部分,来到这个世界便怀有一份使命。”
“……”
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并不能理解老人的心境,那份悄悄掩藏在心底里如今却被戳破的傲慢更令他不知所措。
只见这个向来早熟的孩子很快从床边椅子上站起,嘴里说着给老人倒杯水便匆匆离开房间。
缪伊缪斯又眨了眨眼。
耳朵都红了诶……
老人最后所剩的时间在年轻人的照顾下度过。也许是因为伤心过度,又也许是因为那晚的火刑架终究损伤了身体,这位向无脸的神明祷告了数十年的修道士,终于在一个多月后离开人世。
临终前,老人望向窗外,那里曾有一座简陋的教堂。
他说出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可惜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祷告。”
年轻人摇摇头:“如果不是您给予他们精神上的支撑,以及那些食物和药剂,他们早在几十年前就陷入灭亡。”
这大概是对这位平凡修道士最好的慰藉,年轻人的目光真诚而温暖,沧桑的双眼缓缓合上。
当老人最后一丝呼吸消失,病床前那双温和的绿眸也重归冰冷。
在缪伊缪斯不妙的预感中,十六岁的霍因霍兹开始在村子里翻找工具,挑选位置,并果真开始一铲一铲地挖起土来。
当霍因霍兹安葬好老人后并未即刻休息,而是一鼓作气继续挖坑、明显就是想给一村子的人都做上墓碑时,魔王的目光已完全麻木。
他怀疑再继续围观下去,以后见到霍因霍兹时,脑海中联想的便不再是帅气的长剑,而是朴实无华的铲子——还是脏兮兮沾了泥土的那种。
终于,一座座墓碑整齐树立。
十六岁的霍因霍兹释放出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后,便蹲在墓碑群前开始自言自语思考。
“他们被恶魔诅咒后以那样畸形的姿态活了几十年,按常理来说早就该失去神智,成为心智被扭曲的怪物……难道向神祈祷真的有用?”
说到最后,年轻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困惑。
魔王站于人类身后,他将对方的思考与疑问尽收眼底,却并未有什么反应。此刻的霍因霍兹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不知恶之虫为何物,更不知道那些畸变并非来自恶魔的诅咒,而是人类灵魂自身所带的污染。
寄生于灵魂深处的虫卵诱导出恶的情感与思想,心中逐渐膨胀的恶又反过来孕育虫卵,使其逐渐长大,直至成熟的虫自灵魂深处破茧,吞噬掉整个宿主。
只有极少数的灵魂不携带有污染,仿佛是奇迹。霍因霍兹如此,那个老人也如此。可受到污染的灵魂在恶之虫的驱使下,本能地便会排挤这些干净的“异类”。
这些灵魂注定颠沛流离。
缪伊缪斯侧头望向天际。
在过去数月,梦境始终保持着黑夜,似乎象征着某种迷茫与困惑。
他直直望向远处,透过夜色仿佛能看见一片天之国度,他知道那里栖息有一群巨龙……他知道这个时间点,已经有一条银龙正着手收集那些干净的灵魂,准备带往新世界。
至善的灵魂将前往无忧的天之国度,罪恶的灵魂将重新轮回堕入这绝望的人世——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的认知倒也没错。
霍因如果没成为恶魔,大概也将在死后成为纯白之海里的一株花……魔王蓦地升起这个念头。
“……恶魔究竟长什么样?”身旁的人类呢喃出声,打断了魔王越飞越远的思绪。
作为一名贵族出身的孩子,少年人显然不会有直面恶魔的机会。家中请来的老师只会教他魔法与剑术,书本上的图画更是将恶魔画得抽象至极。由于灵魂纯粹,离家的小少爷一路走来也未曾受到恶魔觊觎。
“这些人被恶魔的力量囚禁了几十年,但恶魔从未出现过。那只恶魔甚至需要用藏宝图引诱人类前来这里……或许它非常弱小,几十年都不敢真正出现……”人类仍在思索。
魔王赞许地点点头,他发现霍因的脑子从小就很好用。
“所以,哪怕我独自一人面对它,胜算也极大……希望他们因此能安息。”
少年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利落站起身便朝着夜色走去,留下魔王愣怔于原地。
好一会儿,缪伊缪斯才从僵硬中回过神,很慢很慢地朝门口走去。一如既往地,那个人类并未走太远,只是埋头翻找起趁手的武器。
“是人类啊。”魔王忽然没头没脑地这么一说。
是人类。
他在心底又默默重复了一遍。
。
与霍因霍兹的猜想一样,那真的是一只非常弱小的恶魔。
被灌注了庞大魔力的法阵顷刻间笼罩住整个村落,并迅速向外扩张,弥漫至周围山林。
弱小的恶魔被逼出藏身地,狼狈地被人类抓住尾巴倒提。这是一只浑身覆盖有红色短毛的恶魔,形同兔子,不足巴掌大,尾巴却细长如老鼠。
没有与人类为敌的力量,最多只能施展些小法术令人走不出迷雾。被强者抓住就开始吱吱叫,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缪伊缪斯第一反应是觉得这只小恶魔可爱极了。
和他一样有红色的毛发,圆滚滚的……就是霍因抓着对方尾巴的动作是不是太粗暴了些?他看着都好疼啊……
下一刻,魔王的目光凝滞了。
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果断地收紧,红色短毛在苍白骨节间如此扎眼。瞬间浓缩的魔力于掌心间膨胀,小小的恶魔便像一只气球般爆破,粉色血液自人类手腕间滑落。
此刻天边已泛白,一切都好似慢动作,在魔王睁大的眼睛中放映。
人类却只是皱着眉,施用魔法清洁起双手:“如果有一把剑,杀恶魔时应该会更方便……”
。
缪伊缪斯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他胸腔间剧烈起伏,脸颊苍白。
霍因霍兹徒手捏死恶魔的场景,仍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无比清晰,仿佛他就是那只惨死的恶魔。
眼前是熟悉而温暖的小窝,身下有着绵软的垫子。睡床就在不远处,而他不在床上。
他发现自己正以某种奇怪的姿势蜷缩,大半张脸搁在那块坚硬的红宝石底座上,难怪浑身酸胀。
竟然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目光下意识扫过去,那块红宝石心脏中央却空空如也,没有某件熟悉的事物。这一次,魔王一张脸却是真正失去血色,整只恶魔入赘冰窟。
脑海里飞速划过几个可能:是有人趁他入睡时进来偷走了?不,不可能,没有谁能进来……难道是他睡着时把霍因霍兹给吃了?不,不要……
就在缪伊缪斯浑身冰冷时,极近处一声细微的“哒”,扣在耳畔。
他呆呆地寻声低头,就看见一枚小小的白石头正躺在大腿内侧,似乎是刚从他怀中掉下来。
……糟糕,自己睡着时好像真会梦游。
缪伊缪斯半是惊喜半是庆幸,随即涌上来的便是浓浓后怕。今天他睡着后能不小心把霍因霍兹当抱枕抱在怀里,明天就能不小心将对方吞进肚子里。
魔王沉重地做好反思,决定抑制住自己贴贴的欲望,每晚暂时搬出去睡觉。
分房入睡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是不知为何霍因近日的色彩没有从前明亮。整只石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蔫蔫的一点儿活力也没有,漂在他的红宝石心脏里像一只没有追求的咸鱼。
对此,魔王更自责了。
一定是他那天晚上无意间把霍因从他的心脏里捞出来,抱在怀间抱了一晚上,害得可怜的霍因营养不良。
“……陛下?陛下?”声音从身旁响起。
“什么……”缪伊缪斯揉着眼角,很快清醒过来,迎上风信子担忧的目光,“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刚才有些走神,我们谈到哪里了?”
“您这几个月精神状态总是这样……”
“真的没事,我只是有些……”
“需要为您准备安眠的草药吗?”
“……好。”
躺在柔软宽敞的床上,空气里渗着淡淡的清香,周围堆满一圈留有霍因霍兹气味的物品。即便如此,在翻来覆去几个小时后,魔王垂头丧气地发现仍是难以入眠。
也许他该回去属于他的小窝里。
……说不定霍因每天晚上也很想念他呢?
当然,魔王觉得这句话是自欺欺人,但他成功给自己找到了完美的借口,并付诸行动。
轻手轻脚踩上厚软地毯,仿佛担心惊扰到什么,一张精致的脸缓慢靠近那散发幽幽荧光的红宝石底座,身后紧张扬起的小尾巴却很快沮丧垂落。
今天的霍因也还是那样灰蒙蒙的,就连红宝石心脏都还是几个月前的大小,没有减少一点。
“你为什么不吃啊……”魔王小声问道。
当然不会有谁回答他。
缪伊缪斯耸拉着眼皮,一动也不动盯着这颗没有活力的石头。
好像过了很久,他才抽着鼻子继续对着空气说:“我的心脏已经离体快整整一年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那颗银龙的心脏也快耗尽了,毕竟只是一个死物……你再不醒来的话,我就会成为第一只因为长期脱离心脏而死的魔王了。”
随着魔王可怜兮兮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内回荡,事情终于开始有了转机。那颗灰蒙蒙的白石头仿佛真能听懂魔王的话语,变得……更加黯淡了。
魔王:……
缪伊缪斯简直要被气笑了,他伸出一只手指戳着面前自己的心脏,小小的白石头也随着他的戳动而被晃动。
看着对方被自己晃得无力反抗的模样,竟有几分解气。
缪伊缪斯为自己这幼稚的举动自嘲地笑了笑,随后停下指尖动作预备抽离,眼神却是一顿。
只见那枚形同花苞的白石头很慢很慢地开始向指尖的方向移动,他屏住呼吸静静看着这一幕。
直到这枚未成形的石头眼巴巴地贴上了自己的指腹,缪伊缪斯感觉大脑里一束烟花蓦地绽放。
尾巴悄无声息蜷缩成一团,他才又无声笑了下:“好吧,今晚我陪你睡。”
。
缪伊缪斯睁开眼。
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并且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属于霍因霍兹的梦境。
只是这一次,视觉,听觉,嗅觉……身体各个感官都变得更为真实。他发觉自己甚至能捕捉到环境中魔力的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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