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时候很喜欢这种白色的花。我曾经见过你收集花园中凋落的雏菊,给你的母亲做花环。我想想,那是几岁时候的事情了……”
“……抱歉,我不记得了。”人类面带歉意。
缪伊缪斯眨眨眼,他又指向一旁果树下的草坪:“啊,你还养了一只白色的小狗,非常可爱。它的眼睛湿漉漉的,你们经常在那株果树下玩抛球……”
“那只小狗后来怎么样了?”
“……”缪伊缪斯发觉自己开了个并不美好的话题。
“我大概猜到了。”霍因霍兹淡淡笑了笑,“看起来你确实比我要更了解我自己。”
“我,我在你的梦中看到了很多东西。霍因,你自己没有印象吗?你明明也在梦中经历了一遍又一遍。”缪伊缪斯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霍因霍兹摇摇头,他仰望着积云的天空,苍凉而细瘦的太阳从指缝间垂落下一丝阳光,落进他浅绿的眼中。
他说:“你还记得他们三人的名字吗?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冒险,但具体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
“那仅仅只是几分钟前的事情而已……几分钟前你明明还喊过他们的名字。”缪伊缪斯感到一阵荒谬。
“但对我来说,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缪伊缪斯沉默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埃尔默,盖伊,阿维德。”沉默中,缪伊缪斯忽然一连串报出了那三个名字,“你不记得没有关系,我会替你记住,我的记性一向非常好。你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忘记他们,我也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关于你的事情,只要你想听。”
“……”青年捏着雏菊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那柔软的小花被拢在人类的掌心中,无法逃离,也无法挣扎,轻易便能被碾碎。
人类低头望着这朵离群的小花,风一吹花瓣便蹭着掌心晃动,仿佛在与之亲昵。他弯腰将它放回到篱笆后面,放在那片纯白的雏菊花丛之上,让它回归它的兄弟姐妹中间。
小小的花瓣继续躺在微风中,迎着淡而冷清的阳光晃荡。
“我的母亲,在她生命的最后,度过了一段漫长而痛苦的时光。我已经忘记了她的样貌,忘记了她的名字,但我还记得她房间的窗。是一扇很窄的窗,正对着花园里的雏菊花丛。沉闷的房间内,那是唯一鲜亮的颜色。
“她有时会坐在床头怔怔望着窗外的雏菊花,我会坐在她的身侧,安静地陪着她。有一次,她问我:’你是不是恨着我?你是不是想要离开这个家?‘我很惊讶,那是我们之间唯一一次类似的对话。”
霍因霍兹低头用指腹摩挲着干枯的篱笆:“我不记得我们之间的很多事情,但我唯独将这句话记了很久。也许是因为我心中那些幽暗的想法被戳破,又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想到,她竟然察觉到了这一切。”
缪伊缪斯注视着人类于木篱笆上跳动的手指。
“我记得你经常需要为她端药。她只接受你的服侍,也常常会在半夜被噩梦惊醒,喊着你的名字,让仆人们把你叫到她的床前安抚她。她很依赖你,但也折磨着你。而你总是安静地微笑。”缪伊缪斯不带有情感色彩地说。
“听起来她爱着我。”
“……爱?”
“爱并不总是健康的,并不总是带给人幸福。只有极少数的幸运的人,能够给予他人温柔的爱。我们活在一个可悲的世界,大多数人生来不幸,他们又在痛苦中将这份不幸传递给他人……这是我在很小的时候明白的一件事。”
“我听不懂。”
“那么,也许你获得过一份温柔的爱。”青年温和地笑着。
“……我的亲族在我诞生前全部消亡了。聚集在我周围的,仅仅只是我的臣民们。他们跟随我,维护我,辅佐我;他们敬畏我,惧怕我,利用我;他们爱着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种带领他们过上更好生活的强大力量。我清楚地明白这一切,我不认为这是爱。”缪伊缪斯冷静反驳。
“听起来你生活在一个冷酷的社会里。”霍因霍兹望着那朵曾凋落的雏菊花,“但你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温室里栽培出来的花朵一样,曾被温暖的爱意长期浇灌。”
“哈?”
“如果你的身边真的只有那些冰冷的算计和利用,你不会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
“……你是在夸我?要知道,哪怕是我的那位’抚养者‘,也总是嫌弃我这不好那不好。他可没像你这样赞美过我。”
缪伊缪斯把某个身份念得很重,趁着某人记忆缺失,正要阴阳怪气一番,却在听到下一句话时愣在原地。
“在我看来,你是个柔软明媚的好孩子。”
“……”
“或许那原本确实是一片荒芜的冰冷的冻土。即便如此,仍有人为你悉心打理出了一块美丽的花园,他将你放入了中央最肥沃的土壤中,让你沐浴灿烂的阳光和雨露。”
缪伊缪斯通红起脸。
“那位’园丁‘很爱你。”
缪伊缪斯的脸要烫炸了。
某一刻,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刻,缪伊缪斯思索着要不然就让霍因永远睡在这里吧。或者一拳头将其打晕,看看方才的对话能否在脑子里进行物理消除,免得日后徒生尴尬。
——霍因霍兹真的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吗?!
——不,他当然不知道,他现在只是个记忆缺失的白痴。不要把白痴随口说的蠢话当做情话。
魔王冷酷地抿起嘴,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显然没能做到。
好在拨弄心弦的罪魁祸首并未察觉,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他便悄悄在背后甩甩尾巴,才小跑着跟了上去。
前方是一段幽静的长廊,顶上缀着繁密的淡紫色花藤,下面铺有深深浅浅的不规则石砖。长廊从花园起始,一直延伸到侧门二楼的阳台。
他们一阶又一阶地走上去。走到某个台阶时,缪伊缪斯停下半步,扫了眼右下角的某处石块,那块区域恰好形成了类似三角的形状,尖锐凸起,只有拇指盖大小。
他知道曾有个顽皮的孩子撞到了这枚三角石头,额头上磕了好大一个印子,流了许多血。为了罚他,孩子的父亲不允许为他请来治愈师,甚至刻意施法延长了愈合的时间。
于是,不够“体面”的孩子,顶着疼痛而令人难堪的纱布,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夏季。漫长而煎熬的酷暑中,又有一半的时光坐在面壁室中对着一堵石墙反省。
谁也不知道年幼的孩子在石墙旁思索出了什么,更无人在意。
只是自那以后,庄园唯一的小主人终于学会了如何优雅地迈上台阶,成为了一名体面的绅士。
缪伊缪斯望着霍因霍兹的背影。挺拔修长,仪态挑不出任何差错。
他想起了被霍因霍兹教导基础礼仪的那些日子。被恶魔们赞颂的魔王大人,起初可不是什么能坐得端端正正的乖孩子——这一点,缪伊缪斯自然承认。
他忽然意识到,霍因霍兹教导他的方式似乎过于温和了。
诚然,实战演练中,那只冷酷的恶魔会将他打得很惨,很惨——他必须多重复几遍以示强调,那绝不是寻常恶魔能够忍受的痛苦。
可霍因霍兹从来不会把这手段放在战斗之外的教学上,哪怕是他们关系最差的那几年。
他们走上了二楼的阳台。
阳台不算大,却被打理得很是干净。围栏旁放有一只精致的小盆栽。
缪伊缪斯记得它,那是某一年的暴雨下,某个孩子从花园倒塌的树下抢救回来的一株小苗。
“为什么要救它?”缪伊缪斯终于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
“什么?”霍因霍兹困惑地回头。
缪伊缪斯指了指那绿油油的花盆。
花盆的主人仍是摇摇头:“抱歉,我对它没有什么印象。”
“好吧,看来你只记得一些悲伤的事情。”缪伊缪斯下意识吐槽道。
“也许你说的对。”霍因霍兹笑了笑。
“……对不起。”
“没事。也许我就是那样的人,无可救药地沉溺于痛苦的过去,将它们一遍遍反刍。这就是这个梦境存在的意义,不是么?”霍因霍兹并不太在意。
“可你忘记了我,忘记了有关于我的一切。”缪伊缪斯慢吞吞地说。
“嗯,我很抱歉我……”
“——那是不是意味着,和我有关的一切记忆,对你而言都是快乐的存在?”
缪伊缪斯没有抬起视线,只将手背在身后捏着衣袖,十分刻意地盯着地上那绿油油的花盆看,也就错过了人类眼中瞬间的惊讶与茫然。
“……也许。”
人类的视线也下意识从魅魔的身上移开,他同样开始盯着那绿油油的盆栽瞧,仿佛能从中瞧出什么花来。
“能和我讲讲它的故事吗?”他问。
“那天的雨很大,就好像天空破开了一个大窟窿,所有的水都从上往下倾倒下来。明明是白天,整个世界却是黑色的一片。就是在这样的暴雨里,你站在房间外的阳台上,也就是这里,面无表情地望着花园。花园里没有人,没有谁会在这个天气里傻傻地出门,只有东倒西歪的花草被摧残着。而你默默地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缪伊缪斯干脆蹲了下来,他抱着膝头,望着盆栽,眼前却好像再现了当日的场景。对霍因霍兹而言,那是两百多年前的时光,对他来说却仅仅只是数小时前的演绎。
霍因霍兹安静地聆听着,清澈的嗓音诉说着他幼年时候的故事。
不知什么时候,浅绿色的目光再度又移到了魅魔的头顶。
那里有着蓬松的如同被太阳烘烤过的柔软头发,在红色的鲜亮的发丝间,两枚黑水晶般剔透的小角立在那里,不知道摸起来会是什么手感。
这只魅魔的身形不算高大,蹲下来于是更加显得小巧。
小小的一只,像是某种亲人的小动物。
“就是在那个时候,你看到了那株小苗。当时在它周围还有很多其它的杂草……咳,我的意思是,其它的植物们……但是它们都倒伏在了地上,半死不活的样子,只有这一株努力地站在风雨中。它很幸运,旁边的大树倒下来时,只差一点就会砸在它的头上……
“就是在这个时候,你迎着漫天的大雨,走进了风暴中央的花园。你没有给自己施展防水的结界,也没有拿一柄伞,你就像是被这暴雨淋坏了脑袋一样,浑身湿漉漉地蹲下来,徒手挖出了它的根系牵连的那块土壤,捧在怀中,把它抱回屋檐下。实际上,它下面的地皮已经几乎全部被暴雨掀翻了,大片的根须都裸露在空气里,几乎整只苗都要被刮到天上去……
“再然后,你为它找了个花盆,从此它就在你的阳台上住下了。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它有什么与众不同。”缪伊缪斯用手掌撑着脸颊,重新审视起这盆绿油油的家伙。
不管怎么看,都一点魔力也没有。和路边的杂草没有什么区别嘛。
赤色的人影落入浅绿的眸中,鲜活,明媚。
霍因霍兹垂下眼:“我很喜欢那些富有生命力的存在,可能这就是理由。”
“是吗……”
他们从阳台进入室内,缪伊缪斯知道这里是对方的卧室。
霍因霍兹曾在这里一直生活到十六岁。明明是少年人的卧室,房间内却缺乏着鲜明的生活气息,比缪伊缪斯见过的旅店还要干净、整洁,仿佛不曾有人居住过。
他以为青年又会回忆些什么或是询问些什么,令他意外的是,霍因霍兹却只是扫了一眼,便很是干脆地推开房间的门,朝走廊而去。
意识到身后的魅魔没有跟上来,青年人回头问:“怎么了?”
“你不想再多看几眼吗?”
“只是睡觉的地方而已。”他说。
缪伊缪斯于是紧跟上对方的脚步,就像是一只忠诚的小尾巴。
他想:可是给我布置卧室的时候,你把它装饰得很温馨。
走到楼梯拐角,向下,穿过大厅,穿过一道道落地拱门,穿过主餐厅。霍因霍兹走得很慢,视线似乎随意地扫着,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像是在回忆,也想是无声做着悼念。
临到离开餐厅时,缪伊缪斯又看了眼那盖着深色绒布的长餐桌。印象里,这座庄园极少会有几位主人一同用餐的时刻。哪怕有那么些时候同坐在一张桌子上,气氛也总是僵硬到极点。
他觉得对那时候的霍因霍兹来说,每一次用餐恐怕都是一种煎熬,亦或是一种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表演。
——但霍因霍兹和我一起吃饭时还挺放松的……大概?
——他,有没有在我身上找到真正的属于家人的感觉呢?
缪伊缪斯的思绪逐渐飘到很远,最终以脑袋轻碰上前方人的后背做结尾。
追尾了。
“啊。”他后退几步,下意识摸着自己的额头,愣愣抬起无辜的眼。
他看见霍因霍兹弯起眼睛笑了。
他于是也勾起嘴角笑起来,没什么缘由,没什么想法,仅仅只是这么看着对方笑,就会觉得喜悦。
“自从我的母亲没法下床后,她的卧室就搬来了这里。”青年人指着身后的房门说。
这里是一楼深处唯一的房间,走在长廊上都会下意识屏住呼吸,狭长的走道两侧连画框也没有,唯独深沉的墨绿色包裹着墙面,静得令人害怕。
缪伊缪斯对那位憔悴的人类女性并无太多好感。
他记得每当年幼的霍因霍兹受到各种各样的体罚时,女人只是沉默地站在丈夫身后,冷眼相看。
他也还记得那个女人是如何歇斯底里地咒骂着自己的孩子,恨他夺走了她的幸福,也怨他没能赢得那位丈夫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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