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杀一直在协助卡佩斯管理新政府,住在第五层,而荀听在高层的开拓队伍,他们两个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却杀倚在门框上,看了他很久,说:“累了,过来休息。”
荀听笑了笑,道:“哪有像你这样,爬十多层上来休息的?”
却杀没说话,走到他身边,找了个地儿坐下了。
却杀说:“麦蒂又收到乜伽女神的神谕了。”
荀听道:“神谕上说了什么?”
却杀沉默了一会儿,道:“无非就是一些督促,老掉牙的话。”
“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到的神谕不应该是废话吧?”荀听觉察出了却杀的隐瞒,“爻,上面到底说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却杀终于说出了实情,他道:“神谕上说,‘一切都结束了,至今没有一个空间能逃脱既定的命运’。”
“……”荀听欲言又止,他的房间并不凉,此时却觉得有冷风穿心。
神谕似乎已经默认了他们失败的结局。
……难道是乜伽女神也不相信101号荀听能与496号抗衡吗?
所有平行空间中任务失败率极高,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荀听”成功过。他一直把自己当成最特殊的那个“命定荀听”,现在却有了一些沉甸甸的绝望感。
或许101号荀听不是那唯一的分子,也是失败分母之中的一个。
荀听发了一会儿呆,夜灯只照亮了他一半的脸,他自嘲道:“看来,这次连神明都不保佑我了。”
却杀忽然叫了他的名字:“荀听。”
荀听一惊。
他不该这样叫自己,他应该叫自己柯德拉或者小公子。
第三命和第五命的身体宿主没有名字,荀听可以自己定义,也不容易触发身份暴露的提示。
但当荀听的宿主有确切身份的时候,这样明显的差错会被系统判定为扮演失误。
所以,即使却杀已经对他的真实身份心知肚明,也要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演技”。
荀听的系统发来警告,系统告诉荀听,如果接下来暗号没有生效,他就会被认定为“暴露”,从而接受惩罚。
荀听的额头凝出了一滴冷汗,他只好说:“爻,你是不是太累了?”
却杀摇了摇头。
“荀听,”他道,“如果神明不佑你,那就不用再问了。”
却杀盯着他,一字一顿,清晰道:“我会佑你。”
荀听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暗号生效”的提示面板蹦出,让荀听的心脏颤动了起来。
“我……”
他从来没想到,让却杀记忆深刻的“暗号”竟然是他们尚未熟知时的一句对话。那时荀听作为“冒牌”大主教,身披华服,视线被繁重的头饰遮蔽,他赐凡人圣泪,成百上千的信徒感激涕零地亲吻他的手背,却杀是其中最安静的一员。
荀听已经淡忘了这段记忆,却杀仍然记着他当时的话——“不必问神,我自佑你。”
只是因为记住了,却杀就固执地追随了他四次轮回。
“我自会佑你,”却杀的蓝眼睛倒映着荀听惊愕的表情,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到做到。”
好一会儿,荀听才苦涩地笑了起来:“明明是我说,要保护你的。”
却杀覆住了他的手,与荀听的肩膀靠在一起。却杀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仿佛只有在荀听身边的时候,他才能算好好休息。
他们之间的距离算不上亲昵,荀听的宿主身体也决定了他们无法更加亲近,可这次的触碰却在彼此之间有着前所未有的感受力。
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再保密了。
却杀慢慢地把荀听夹到书页里的禁忌残页抽了出来,折叠、没收。
……原来荀听从一开始就没藏住。
“异乡者,”却杀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今晚你不知道要做什么,那么就把你初来世界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全都告诉我。”
第172章 恐惧之人
……
荀听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朽神殉站在婴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双眼中是失望和无奈。
当荀听惊醒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看见东西。
荀听想见一面朽神殉,但意识海仍旧空无一人,他感到不安,他凝视婴门露出的那条缝隙,里面幽深而未知的东西给了他无言的恐惧。
荀听回到现世,尝试着站了起来,虽然有怀霏神赐的庇佑,但柯德拉的腿疾积年已久,难免有些虚弱。
他喊了一声“爻”,无人回应。
他想去找却杀,当他打开门时,看到了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瞳孔立即收缩。
他看见了496号。
荀听看见自己的脸朝自己微笑,说道:“好久不见。”
496号朝房间中走了一步,荀听的五指几乎要掐到门框里去。与此同时,496号的人头落地,组成身体的乌脓塌了一地。
“它”身后的却杀将刀刃收回鞘中。却杀道:“这是拟态场制造的恐惧。”
却杀沉稳的声音让人的心安了下来。
荀听惊魂未定,揉了揉眉心,冷静下来,问:“爻,你去哪儿了?”
“十五层支撑架出了问题。嵌入十六层的一部分核心根系被消除后,地面产生了大块的碎裂,向下塌落,伤到了难民,悬铃在处理事故。还有,白色树地的精幽族来接蜉蝣了。”却杀一件件地告诉他,问道,“你昨晚没睡好?”
十六层还有一片微弱的拟态场。而荀听精神恍惚,被恐惧拟态抓住了空隙,他恐惧的东西被制造了出来。
“还好,”荀听道,“蜉蝣……已经走了吗?”
“嗯,它来人间本来就是为了希什,其余没什么可留恋的,”却杀说,“精幽族的长老嘱咐我了一些事:乜伽宇计算中心接受了我的‘种子’。”
荀听还在奇怪:“你什么时候去的白色树地?”
却杀不知该说这人聪明还是糊涂,竟然还没察觉出伪装的三十七就是自己。
却杀只扯谎道:“你不在的时候。”
荀听有些不放心:“我还是去十五层看看吧……”
因为人类境地已然窘迫,而自己却对于最后一份火种毫无头绪,荀听必须让自己做点什么,不能闲下来,否则他会精神焦虑,去想一些剑走偏锋的事儿。
却杀看了他一眼,似乎识破了荀听的心情。他轻轻伸出手来,挡住荀听去路,说道:“如果你是去十五层散心,我可以陪你。其他的地方,不准去。”
荀听还是向却杀妥协了。但实际上,荀听只要身处昇塔,想到塔外的一片混沌,他就会心神不安。
荀听在十五层,看见了恶名薄。
祂在一个女孩身边。那是卡佩斯从熔炉山母亲手里收养来的孩子,她正把一只小猫放在恶名薄手里。
或许是在熔炉山蛇窟见惯了诡异景象,当其他小孩对恶名簿这个怪异的红色人偶避之不及的时候,她很平静地和恶名薄交流了起来。
恶名薄轻轻抚摸着猫,说:“我之前也有一只这样的小东西,是小溪给我的。”
女孩问:“那它现在怎么样了?”
恶名薄平淡地说:“我的恶名朋友不喜欢它,就把它杀掉了。”
女孩惊讶地问道:“怎么这样……你不会伤心吗?”
“我会难受一点,这说明朋友在做坏事!”恶名薄比画了一个“很大”的手势,解释道,“但是没有办法,恶名朋友的想法更重要。”
女孩道:“这样的人不能算是朋友吧!”
“不知道,”恶名薄一头雾水,“不能算吗?我还有好多朋友拜托我杀人类呢!”
恶名薄像一面没有自我的镜子,没有绝对的对错观。利用恶名许愿的人怎么样,祂就变得怎么样。荀听希望恶名薄从善,实际上也是把自己的善意映照在这面镜子上,一旦荀听不在,祂又会映照出其他的“妖魔鬼怪”。
虽然恶名薄有一丝人性,但将人类复杂的善恶观强加在朽神身上是不切实际的。恶名簿第一次模模糊糊地学会判断好坏,是荀听教祂的:让祂感到难受的就是坏事。不过,这个规则的优先级要低于实现恶名朋友愿望的优先级。
而恶名薄在荀听和却杀面前会表现出一些强类人的行为,就比如:闹别扭。
祂不开心的时候,会主动通过“闹别扭”“不听话”的方式向荀听和却杀表达,这是在其他朋友面前所没有的,这说明两人咒名的优先级在恶名薄眼里非常高。这就是却杀在恶名朋友骤然增多的情况下选择咒名受惩,恶名簿仍能够“呼之即来”的原因。
女孩将自己的围巾给恶名薄戴上,慢慢把祂吓人的红皮肤缠好,说:“我带你去镇子里玩吧。”
恶名薄点头,乖乖地让她缠。
祂小心翼翼地问女孩:“小人类,你是做好事的人吗?”
女孩想了想,说:“如果我这么做不会让你难过,那就是咯。”
却杀看着角落里的这一幕。想起来一件事,对荀听说:“恶名薄说,祂害怕人类。”
“是因为祂有自己的想法了吧?”荀听道,“在懵懂无知的时候是最无畏的,有了意识的轮廓之后,也就有了畏惧的东西。”
却杀默然,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是因为你。祂才有了欣喜、难过和畏惧的概念。”
荀听道:“我?”
恶名薄走了过来,荀听看了看躲在祂身后的女孩,微笑。
恶名薄说:“小溪,朋友,小人类要带我去玩,我能去吗?”
却杀只简约地说了五个字:“去吧,看好她。”
荀听则心细地嘱咐道:“本子,无论发生什么事儿,都不能伤害这里的人。如果遇到坏人或者撞见不能处理的问题,带她跑就好,跑来找我,明白吗?”
恶名薄大概理解了,说:“好!”
塔内其中有一套十分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十五层的人们已经着手在温室中种植粮食了。不过在有固定的生产收入之前,资源还是相当紧张,昇塔中的食物和水都是严格配给的。
荀听看到十五层塔镇中心处,佣兵们正在根据供给票分发食物和水。塔内生存的紧急政策试行时,在民众中催生了地下黑市,人们通过抢断和倒卖来获取更大利润,卡佩斯正严打黑市买卖。
说起来,自从希什死去之后,卡佩斯便没再传唤“柯德拉”做什么事儿了。荀听没怎么见过她。或许她早察觉出荀听的存在,或许她也需要让自己忙碌起来。
毕竟与她有亲情羁绊的人都已经离去了。她是个从来不回头的人,一条道走到黑。
荀听看到广场上排队的人群,他们土头灰脸,神色涣散,对明天并没有什么期待。不远处发生了一场争抢事故,人们扭打作一团,悬铃带队正在阻拦。
荀听早就发现了一件事,除了科总院与神学院的任职人员,搬入昇塔的迁徙者中没有老人。
他们都被抛弃了。
而许多不愿意将父母遗弃的青年人也留在了外面。
荀听深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许多苍老而慈祥的面孔,是牵着孙儿跪拜大主教的老妪,还有帮助过午溪的贫民区邻里……心中那份深埋的忐忑感陡升。
他对这个世界有了真情实感,他开始畏惧自己“不能完成任务”了。
之前他以游戏的态度降落晟洲大陆,面对灾难并不紧张,但在这里有了“根”之后,沉重的现实感超过了虚拟感。
他开始减少依赖系统的次数,连面板都不怎么愿意打开,因为那些突兀浮动的面板会让他感到茫然:他怕这就是一场大梦而已,而真正的他其实在某年某月坠入了永恒。
他抓紧了却杀的手,却杀瞥了一眼二人十指相扣的双手,淡淡道:“我是真的,假不了。”
荀听道:“爻,你是不是又读心了。”
“我没有,”却杀说,“你很好猜。”
却杀用一只手捂住了荀听的嘴。
他在对应嘴唇的手背处亲吻了一下,说道:“我说会佑你,在各种情况下都会。”
他道:“不管你是成功,还是失败。”
两人额头相抵,荀听用故作戏谑的语气 笑道:“失败的话,我会和这个空间一起死去,这要怎么保佑?”
却杀没有犹豫:“一起死吧。”
荀听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来了。
蓝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如同海近在咫尺。
两个不惜命的人绑在一起的代价就是“殉情”这种行为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荀听道:“行。”
忽然,一股恐惧的压力笼盖住了荀听,当他惊然回头时,发现人群中有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在朝他微笑。
他的脸和荀听原世界的脸一模一样。
有是自己的恐惧具象化吗……
不……荀听冒出了冷汗,这里是十五层,恐惧拟态的场影响不到这里。
排队的人们的心思只有分派的物资,对此人熟视无睹,那人像个平常人似的挤了过来,打招呼道:“好久不见。”
荀听看见却杀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这不是他的幻觉,也不是恐惧具象化。
是真的496号。
496号对欲拔剑的却杀说:“王子,希望你不要对我动粗,这里可都是人。”
如果让非信徒民众们直视容器中的厄婴碎片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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